吴参谋长和玉秀与柴军医一起到师里参加师里宣传科科长张东林的追悼会,张科长和吴参谋长及柴芳的爱人黄副政委都是老战友,而张科长的爱人刘青又是玉秀的老乡和同学,是部队所在地的妇联主席,人长得漂亮且不说,她年轻时一直是共青团干部,人很活跃,爱说爱笑,走到哪里就把那里的工作搞得热火朝天,人缘也很好,在地方和部队都有很高的威信,柴芳和吴参谋长都很喜欢她,唯有玉秀不太喜欢她。对于玉秀的这种微妙的想法吴参谋长有所觉察,但是为什么,吴参谋长不太清楚。实际上刘青和玉秀曾经在一个单位工作过,那时刘青就在团委,玉秀也曾被抽到团委帮助工作,刘青本来是想把玉秀也调到团委来工作,但是玉秀那时还很年轻,是家里是最小的孩子,家里对她是比较娇惯的,再加上嫁给吴参谋长以后吴参谋长对玉秀也是很宠惯的,因此玉秀就有点清高,有那种知识分子的傲气,她和活泼、泼辣、朴实、大方的刘青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刘青那时也是血气方刚的年龄,按她自己说的那时她是“不信鬼,不信邪,谁头疼,她都不谅解”,她当时认为,群众团体的干部,再高的职位都不能算做官,都要把自己当做普通的老百姓,她认为玉秀这种性格不适合在群众团体工作,就找了个理由把玉秀打发回原单位了。这段历史因为很短暂,玉秀也没有跟吴参谋长说,但玉秀对于这件事是耿耿于怀的,玉秀决心要干出个样子来让刘青看看。回到原单位以后一改以往的作风,积极投入抗美援朝的工作中,因此被选为支援前线的先进人物,并被选为入朝部队家属的代表,这时玉秀是很自豪的,想着总算出了一口恶气。那时刘青的爱人也在朝鲜前线,对于相爱的年轻人来说谁又不想去呢,刘青当然也想去前线,但最终没去成,刘青也争取过,但她知道玉秀也去前线,和下面的人争,这不是她的为人更不是她的作风,因此她终究没去成。按理说这件事已经过去很多年了,两家人在以前师部和炮团驻地离得不是太远的时候还是互相来往的,刘青早就把这件事忘了,可是玉秀是个心事很重的人,她一想起这件事心里就不舒服。她这次去参加追悼会多少心里有点不痛快,但是张科长和吴参谋长是老战友,自己和刘青又是老乡,如果只让吴参谋长一个人去,吴参谋长那些老战友会怎么看她,吴参谋长又会怎么看她,柴芳又会怎么看她,她这个人还是很要面子的,她想到这些,觉得自己还是去一趟好。
吴参谋长这个人能文能武,他唱歌嗓音很好听,就是人们常说的那种很有磁性的声音。有时战友们聚会,大家都要起哄让吴参谋长唱歌,吴参谋长知道玉秀有点五音不全,每次都把刘青拉上和他唱男女二重唱,他俩每次都配合得很好,博得战友们热烈的掌声,因此他们二人的二重唱就成了战友聚会的保留节目了。同时吴参谋长很欣赏刘青的性格,不知为什么每次一见刘青,他就莫名地激动。他有时也很生自己的气,其实他们两人之间什么也没发生过,可是一说到刘青他总觉得在玉秀的面前心跳气短,不那么理直气壮。他想这次去,玉秀也在跟前,自己要控制好感情,不要冷落了刘青,也不要慢待了玉秀。这是一件很难的事情,他这个人是不善于隐瞒自己的感情的,他有什么事情也是容易写在脸上的。而刘青也是这种性格,她的率直、活泼、热情的性格在男人聚集的部队,是很受欢迎的,大家都喜欢和她在一起,她那女人的细腻、温柔、活泼、热情,还有对每一个和她接触的人的真诚,勇于帮助人的那种友善,都受到部队很多同志的好评。她这个人是很单纯也是很大度的,她从来没考虑别人怎么看她。她对于吴参谋长对她的好感也有所察觉,她隐隐感觉到吴参谋长每次见到她,会脸红,会气短,有时局促不安。她也很喜欢吴参谋长这个人,但是喜欢和爱情毕竟是两回事。她对吴参谋长有的只是敬重,她的内心是无邪的,她也从来没在心里纠结过。任何时候,她都保持着自己的本色,她是坦荡的,无论是对吴参谋长还是对玉秀,她都是那么亲热,那么热情。让她没想到的是,她的做人的风格让玉秀很是反感,她将刘青在男人们中间的威信认为是刘青在男人面前卖弄,那些男人是看上了刘青漂亮的脸蛋,认为刘青是狐狸精式的人物。她也知道吴参谋长和刘青之间什么事情也没发生过,量他也没有这个胆量,但她凭女人的直觉感觉到他们俩的内心一定有点什么,因为每当提到刘青,吴参谋长就闪烁其词,就张口结舌,甚至脸红。
刘青和张科长的感情是很好的,张东林这个人长得精精瘦瘦,白白净净,戴一副眼镜,给人一种沉稳安静的感觉。他和刘青的性格刚好相反,人们都说他们家是“一肥搭一瘦”,是最佳搭档。他虽然沉静但他又是一位很有情趣的人,即使在戈壁荒原上,他们两口子也能找到很多乐趣。他们一起挖野菜、找发菜、找戈壁的奇石、用沙子作画……他们总能找到乐趣。他很有才华,不仅写一手好字,而且他的文章写得很好,他同时还写剧本、作词、作曲,他二胡拉得很好,笛子也吹得很好。刘青爱唱歌,有时星期天他就用二胡给刘青伴奏,刘青高歌一曲,两个秃头儿子也在旁边唱呀,跳呀,把个小家搞得热火朝天。在他领导下的师“九人演出队”,个个都是能文能舞,吹拉弹唱,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他们代表我集团军在全军汇演都名列前茅,不仅在军队系统很有名,就是在地方群众文艺方面也是很有影响的。他们之中有的人转业地方后很快被电影厂或者省级以上的演出团体招去,后来成了全国很知名的演员。“九人演出队”的每一个成绩的取得都离不开东林的心血,然而东林做这些事都是不显山不露水的,可爱说爱笑的刘青偏偏就喜欢东林这种才华横溢而又稳当深沉的男人。东林对刘青的工作很支持,因为他一直在部队的机关工作,不像刘青那样经常工厂、农村到处跑,于是他就主动承担了大部分的家务劳动,刘青把家交给他也很放心。现在他们家两个孩子都长大了,大儿子已入伍,小儿子也要初中毕业了,可是他却走了。对于他的去世,刘青除了悲伤更多的是自责。刘青后悔极了,因为过去东林的脸色总是不太好,白里透着黄,他平时总是胃疼,有时吃两片胃药就好了,顶多就是到医院输输液,甚至住上几天。那时他们也到军区总院检查过,说是萎缩性胃炎,岂知萎缩性胃炎是会发展的。让她万万没想到的是,他会得胃癌,她后悔自己光顾了工作,回家也是操心孩子的事多,对他关心得很不够。刘青在外面看起来很坚强,其实作为女人,再坚强的人也有软弱的时候和软弱的地方,刘青一回到家里,回到张东林的身边,她的软弱就上来了,在张东林的面前,只要孩子们不在,她就会耍小孩子脾气,有时自己在外面受了委屈还要在他面前哭鼻子,他总是耐心开导自己,像对待孩子一样哄着自己,对自己倾注了无限的爱。东林有病从来不在刘青面前表现出来,他以一个男人、一个军人特有的坚强和豁达来对待自己的病痛。其实东林有时胃痉挛疼得他真是死去活来,但他都自己到医院去看一看,当刘青问他为什么脸色不好时,他总是轻描淡写地说自己刚才有点胃疼,这也是刘青一直没有发现他病重的一个主要原因。刘青有时还在东林跟前撒娇,她一有个头疼脑热的只要东林在家她就哼哼唧唧的,东林就赶紧给她又是喂药又是熬姜汤。刘青还有一个毛病,那就是也可能是因为工作忙经常丢三落四的,东林总是为她收好,刘青若是出差,她只要打个电话给东林,等她下班回到家,东林就把要出差的东西全部准备好了,她只管到时提着走,绝对不会少了哪样她在外面要用的东西。
东林除了对刘青的爱,他对刘青还有一份敬重和一份歉疚。他总认为,刘青如果不是为了他,如果他留在浙江,她远不只是这样一个职务,对于她的能力,对于她的为人,当时省委领导和干部部门是很认可的,是准备委以重任的。但是让大家都没想到的是,刘青选择了跟着部队走。就这样,刘青跟着部队转了一个地方又一个地方,直到来到这戈壁荒原。她的职务也就随着部队转移的地方有时平职安排,有时降职安排。不管是平职安排,还是降职安排,只要在那个岗位上能干点事,刘青就高高兴兴接受,从无怨言,而且在每个岗位上她都干得很出色。部队到西北以后,驻扎的都是艰苦的地方,部队每次一找地方安排她,人家就会认为来了一个官太太,明显的表示不欢迎,但是部队家属又不能不安排,因此每到一个新地方,刘青都要用很长一段时间的拼命工作、联系群众,让大家对她有一个了解的过程,按她自己的话说就是重新“打地盘”。对于这点,刘青自己从来没说过一个字,能和东林在一起,她感到很幸福,她也从不后悔自己的选择。但是东林心里明白,刘青这是为了他,离开父母,离开兄弟姐妹,离开家乡的父老乡亲,离开了一起工作的朋友、同事,跟着他吃苦受罪,在她的跟前就只有他一个亲人,如果自己不好好地关爱她,他怎么对得起刘青为自己所作出的牺牲呢。因此东林对于刘青的爱是复杂的,既有父母般的爱,兄弟姐妹般的爱,更有爱人的爱。
刘青的眼前总是晃着东林那慈祥的、微笑着的脸,她觉得东林那是在欣赏自己,东林总是像父亲欣赏孩子那样欣赏自己。东林在的时候刘青觉得东林总是为她骄傲,她从来也没想过有一天东林会离开她,她是离不开东林的,现在东林走了,她觉得自己的天塌了,她对一切都没了兴趣,今后该怎么生活下去呢?她失去了一个好战友、好伴侣,她再也没有可以倾诉衷肠的人了,还有谁能像他那样爱着自己,宠着自己,关怀着自己,想起这些刘青简直不能原谅自己。
柴军医喜欢刘青除了是因为和刘青是老乡以外,更是对刘青坦坦荡荡做人,认认真真做事的那种人格的敬重,她喜欢刘青时时处处和老百姓打成一片的朴实作风。说实话,部队和当时那么复杂的地方关系能处得那么好与刘青所做的工作和她在地方上的威信有很大的关系。柴芳想张科长去世肯定对刘青的打击是很大的,自己这次去一定要好好安慰安慰自己的这位老妹子。
车上的三个人就这样各人想着各人的心思,不觉得车已经驶进了师部的大院。灵堂就搭在师部大院的广场上,遗像用的是张东林年轻时的照片,那是他们刚从朝鲜回来时照的,东林的脸上不仅很光亮而且还多少显出一些稚气,这张照片真是太漂亮了。玉秀看到这张照片想起了吴参谋长年轻时也是这样帅气,英姿勃发,看着眼前的吴参谋长,感叹岁月的无情。柴芳看到这张照片不由得就想起了黄副政委,她觉得仿佛恍惚间他们这些老战友就一个一个地走了。吴参谋长看到这张照片忆起了那个战火的年代,战友们在一起演绎着自己的青春年华,如今先是一个老黄走了,这又是老张走了,下一个是不是就要轮到自己了呢!由于他们三人都在想自己的心事,谁也没有发现接待他们的人和他们打招呼时他们都没理人家。师宣传科这个干事也感到很奇怪,觉得这几个人可能太伤心了,都忘了和自己说话了,他只好站在跟前,等着他们缓过神来。这时吴参谋长首先缓过神来,他赶紧和师里来接待他们的干事打招呼。干事自我介绍说:“我姓苗,是宣传科的干事,张科长的部下,你们就叫我苗干事吧。”苗干事把他们领到师里的会议室,师里的领导、军宣传处的丛处长和从各团赶来的老首长、老战友都在这里,刘青看到他们,就一下子扑到柴芳的怀里大哭起来。柴芳也哭了起来,这时吴参谋长也眼圈红了,但他还是控制着自己没让自己哭出声来。他也就一个月没见刘青,她竟然憔悴的脱了形,可见她的身心承受了多大的压力。他本想凑到跟前去劝一劝刘青,但是转念一想,现在说什么也是苍白无力的,他只好转而去看望东林和刘青的家人,以及他们的两个孩子,大儿子穿着军装,高高瘦瘦的很英俊,很像东林年轻时的模样,小儿子站在那里,显然是哭过了,眼睛肿得很厉害。
追悼会由师长亲自主持,政委致悼词,军里和各个师、团的老战友们都很沉痛,大家表情凝重,师党委给东林的评价很高。他们的大儿子张涛也发了言,这孩子继承了他父亲的长处,文笔很好,讲稿写得很感人,他的发言惹得会场上哭倒一大片,很多男子汉都哭出了声。玉秀和柴芳也忍不住哭出声,刘青更是哭得瘫坐在地上。吴参谋长掏出手帕直抹眼泪,这时他在想,这小子行,东林和刘青把这孩子培养出来了,有了这样的好孩子,也算是对刘青的一个最大的安慰吧。于是他又想到自己连个儿子也没有,自己将来怎么样也很难说,不免有些悲从中来。
追悼会举行完毕他们没有马上回来,一是他们和很多前来参加追悼会的老战友有很长时间没见面了,今天好不容易有了一个见面的机会,大家都舍不得离开,你拉着我,我拽着你,那浓浓的战友情,好像一锅粥一样,此刻真是熬得不仅沸腾,黏稠了,粘在了一起,哪里还能分出你我。吴参谋长他们拨开围住刘青的人群,把刘青拉到他们家的小卧室问了刘青几件事,他们首先问刘青今后打算怎么办。没想到刘青很坚决地告诉他们她准备调回老家去。刘青的话勾起了他们三人各人的心思。玉秀想,东林不在了,刘青还有儿子在部队,可是自己有什么呢?假如有一天老吴不在了,野战部队本身就不养老不养小,还能养自己吗?刘青尚且想到回去,我怎么办呢?柴芳则想,母亲都这么大的岁数了,还跟着自己到处走,死到外面怎么办呢?而且母亲曾多次表达过要回到老家去的想法。吴参谋长也在想,如果哪一天自己离开部队到哪里去呢?他一想起这事就头疼,因此听刘青这么一说,他的心里也在翻腾,我将来怎么办呢?他们有所不知,让刘青回老家是东林临走时对刘青表达的意思,东林是唯物主义者,他知道自己的病已经没有幻想了,他就将一些身后的事情向组织和刘青作了交代。他提出,将他的骨灰也带回老家,将大儿子调往附近的部队,让刘青调回浙江安排在省里、市里都可以,并让刘青将他的父母接到一起,好互相照顾,这样也给部队减少负担。
回家的路上吴参谋长陷入了深深的思虑中,他在想部队就是这样,绝大部分部队都驻扎在边远荒凉地区,部队的生活是很艰苦的,他们的家属就业、孩子上学都存在着很多困难,有的部队家属在地方上是很优秀的,诸如刘青这样的,但是有时为了一家能够团圆不得不放弃自己的事业。有的部队子女,你如果不入伍,就得在当地就业,这样往往这个地方留一个孩子,那个地方丢下一个孩子,一家人东一个西一个的,还是不能团圆。再说了,部队是不养老不养小的,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官兵,每个人都有一个二次就业的问题,每个人都要考虑自己下半生的出路问题、家属到地方的安置问题、孩子的入学问题,从这个角度来看,如果作为一种职业来说,可以说是一种最不好的职业了。但是作为军人,他们大部分都是一根筋,他们对部队是非常热爱的,假如有一天让他们之中哪一位转业,那么真比剜他们的肉还疼,他们对部队那种热爱,那种留恋,部队就是我的家的那种情感已经牢牢地扎在他们的心坎里,融入了血液里,是拽不出分不开的。部队的战友为什么这么亲?因为他们在一起时可能曾是一堵墙,共同挡过子弹,也可能你的身体里流着我的血;他们在一个锅里搅过勺子,不仅吃过肉,还共同吃过糖咽过菜。部队干部一旦转业,他的那种失落,那种难受,那种发不出来也吸不进去的惆怅、焦躁,甚至气愤,各种感情胶着在一起是非常难以言表的。吴参谋长在部队多年,他经历了很多这种战友之间的生离死别,每每想到此,他的心都要痛很长时间,现在面对刘青的问题,他觉得东林的安排是对的,刘青当年是为了追随他而义无反顾地跟着部队走,如今东林走了刘青还守在部队的话,不仅生活不方便,还会给部队增加麻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