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接到团里电话让我和团里司令部的一位参谋务必于今天赶到军区总医院,团里派车送我们,我随便扒拉了一口饭,刚要出门,团里的车已经到了,司令部的李参谋从车上走下来,告诉我,说是军区总医院打来电话说,罗宏喜昨天晚上从医院出走到今天早上还没回来,他的眼睛视力极差,医院怕他出事,因此把电话打到团里。我问李参谋:“罗宏喜出去的时候和医院请假了吗?”李参谋说:“请了,但是医院没同意,他还是走了,听说他临走前接了一个电话才向医院请假的,医院考虑到他的视力太差,没有同意他出去,但是他急匆匆地走了,可能是出了什么着急的事情了。”我们急往军区总医院赶,赶到医院已经晚上七点多了,我们赶到罗宏喜所在的科,护士说罗宏喜已经回来了,我们立刻松了一口气,赶紧擦了擦脸上的汗就冲到罗宏喜所在的病房,一走进病房我们立刻惊呆了,罗宏喜和两个女孩正在吃饭,我一见到这两个女孩立刻什么都明白了。要说这两个女孩长得美若天仙一点都不过分。其中一个女孩我似曾见过,我想这肯定是罗宏喜的妹妹,这小姑娘长得比当年的照片上还漂亮,真是女大十八变,越变越好看。她的两只眼睛好像会说话,从她的眼神中好像能读出很多东西,总感觉与她的眼神猛一对视,有一丝十分扎人的感觉,她好像能把你身体穿透直达灵魂,她的目光能把你灼疼。而也就是一瞬间,她的眼睛就又低垂了下来,似乎有些哀怨,悠悠的,飘忽不定,而这种眼神稍一停留,就又转换成那种十分柔和,十分温暖的眼神,十分甜蜜。她的这种眼神似乎不是她这个年龄的小姑娘应该有的,之所以这样,李参谋是不知道的,只有我明白,这个小姑娘经历了太多的苦难、太多的悲伤。我们就迎着她的目光坐了下来。罗宏喜给我们介绍:“这是我同学丁小娟,这是我妹妹罗宏妹。”

罗宏喜受伤的事一开始我们没有跟他的家人说,过了一段时间后,我们征求罗宏喜本人的意见,跟不跟他家人说,怎么说。罗宏喜说,由他自己跟家人说,于是罗宏喜就给他叔叔写了一封信,他叔叔接到信以后和他婶婶来过一趟。这些他们都没告诉罗宏喜的妹妹,怕她受不了。但是罗宏喜在给叔叔写信的同时也给他要好的同学丁小娟写了一封信,丁小娟看信以后以为是罗宏喜受伤了心情不好,故意把信写成这个样子,想到他还能写信,说明伤得不重,还想过两天休息到军区总院去看望罗宏喜。而罗宏喜的叔叔、婶婶看到罗宏喜的信写得很乱,一封信没写几个字,字写得盯不住行,且歪歪扭扭,他们立刻感到事情的严重性,就立刻赶往军区总医院。叔叔、婶婶走了后,罗宏喜的妹妹到丁小娟家里去玩,丁小娟并不知道他们瞒着罗宏喜的妹妹,就问:“你怎么没去军区总医院?”罗宏喜的妹妹很诧异:“你说我叔叔、婶婶是去了军区总医院了?为什么?”罗宏妹本来就十分敏感的神经立刻纠结起来,她想肯定是哥哥出了什么事,如果再失去哥哥,自己活在世上还有什么意思,她想着想着立刻血往上涌,紧接着她就感到什么也看不清了,晃了一下一头栽倒在地上。丁小娟吓坏了,赶紧抱住她,喊来自己的父母。小娟的爸爸赶紧掐罗宏妹的人中,才使她苏醒过来。丁小娟一看实在瞒不下去了就把她哥哥受伤的情况跟她说了,这一说不要紧,罗宏喜的妹妹就哭了起来,非得要去军区总医院。丁小娟没办法只好到单位请了假,陪着她上军区总医院。结果罗宏喜的叔叔、婶婶回到家后找不到罗宏喜的妹妹十分着急,于是就给罗宏喜打了一个电话,问他妹妹是否到医院来了。罗宏喜一听也十分着急,就赶紧往火车站跑,跑到火车站后,一直等到晚上也没接到妹妹。罗宏喜这次是真的着急了,由于着急,加上眼睛不好他摔了很多跤。他就这样跌跌撞撞地又赶到长途汽车站,他在长途汽车站一直蹲到天亮,总算接到了她们。那时候,家里都没有电话,叔叔、婶婶只好托邮电局的一位熟人帮着接听罗宏喜的回话,因此她们一到,罗宏喜没有直接回医院,而是到邮电局给叔叔、婶婶回电话。

实际上罗宏喜的眼伤是很严重的,他几近失明,他不能告诉妹妹,但是他必须要和丁小娟说,因为他受伤之前,丁小娟给他来过很多信表达了她对罗宏喜的爱慕之情。

丁小娟和罗宏喜是罗宏喜来甘肃之后的同学,她的父母都是矿山的职工,丁小娟在家里排行老二,有一个哥哥、一个妹妹和四个弟弟。哥哥下乡了,现在她在家里是最大的。罗宏喜的妹妹和她的妹妹差不多大,也很合得来,经常在一起玩耍,谈天说地的。丁小娟在学校是学生干部,哥哥下乡时,她连下乡的资格都没有,因为学校的革命委员会是由“造反派”和“工宣队”共同组成的。他们认为学生会干部都是“保皇派”,诸如参军、上山下乡这样光荣的事轮不到她。她们还得写出检查,交给“工宣队”。丁小娟尽管年龄不大,但是是那种极有主见的人,她自认为她干的事情都是好事,于是就把自己在学生会当宣传部长时写的那些文章,连同她所谓的检查装订成厚厚的一本,送给“工宣队”。这时市革命委员会人事领导小组和教育领导小组也刚好来到学校。因为当时“文化大革命”已经进入后期,已经结束了“武斗”阶段,进入了成立革命委员会阶段,市革命委员会也准备成立贫下中农代表大会、工会代表大会、妇女联合会、“红卫兵”代表大会,成立“红卫兵”代表大会就需要一名各方面能力比较强的工作人员,丁小娟送去的这些材料刚好让市革命委员会的人看到,他们看了丁小娟写的这些材料还真像回事,就把丁小娟叫来谈了谈,感觉小姑娘年龄不大知识面挺宽,文笔也很优美,于是就和“工宣队”商量打算把小姑娘抽到市里,参与筹备市“红代会”。“工宣队”则认为不妥,因为她是旧学生会的。而市上来的人着实是看上丁小娟了,他们认为,小孩子嘛,可塑性大,去了我们好好引导,她就能干好。于是让丁小娟做梦也没想到的是,她就这样糊里糊涂地进入了市革命委员会。进去以后,每个月实习工资只有20多元,因为那时高中毕业是37元工资,丁小娟属于初中学历,因此只有27元工资。尽管只有27元工资,丁小娟却非常珍惜这份工作,因为她的那个家庭太需要这点钱了,这么一群孩子要吃要喝,着实让她的父母顾不过来。再则,她只有十几岁,大家认为她还是小孩子,对她很关照。最让她满意的是这里的人不仅都是大人,而且有将近一半的人原先就是市委或者是人委的,这些人没有把她当成什么“老保”,她感觉工作环境挺好,心情也就跟着好起来。人逢喜事精神爽,丁小娟这阵正是春风得意之时,因此一天到晚总是哼着歌儿,猛不丁地收到罗宏喜受伤的信,真让她一时反应不过来。

丁小娟是同情罗宏喜一家的遭遇的,罗宏喜入伍之前就和她关系好,但是罗宏喜不敢明目张胆地去找她,他是以去找她哥哥的名义去找她,丁小娟的父母也是很开明的人,而且他们也知道罗宏喜一家的遭遇,因此对罗宏喜和他妹妹到他们家里来是很欢迎的。因为罗宏喜也很喜欢文学,因此他和丁小娟很有共同语言。再加上罗宏喜心灵手巧,看到他们家那么多人,家里除了她父亲用水泥砌的一个台子当桌子,加上一张长板条椅和一个饭桌以外什么家具都没有,弟弟、妹妹写作业,只能轮着写,他们经常为抢桌子而吵架。他们全家的衣服都是在炕头上堆着,丁小娟和妹妹住的那间小屋还比较整齐,而哥哥、弟弟们住的那间大点的房子则是衣服和鞋子乱扔着,罗宏喜的妹妹和丁小娟经常帮他们收拾屋子。罗宏喜就把她家的烂木头,推推、锯锯、刨刨、敲敲打打做成柜子、桌子、箱子、板凳。丁小娟的父母也很高兴,经常用罗宏喜来教育她哥哥。

罗宏喜所做的一切,不仅让丁小娟的父母喜欢,而且丁小娟感觉到罗宏喜可能是因为早早没有了父母成熟比较早,是那种年龄小小但是很有主见的男孩子,各方面的关系都处理得很好,她觉得罗宏喜是一个很可交的人。但是罗宏喜还没入伍时,她虽然打心眼里喜欢他,但是,出于少女的羞涩和矜持,她一直没有说出口,罗宏喜入伍后她有了给他写信的机会,这下她可以在信里自由发挥自己的感情,她的信写得热情奔放,每封信都如一团火一下子就直冲罗宏喜的胸膛,使得罗宏喜被燃烧的不能自己。罗宏喜常常把信贴在胸口,自己陷入急剧的激动之中。她那时只要一想起罗宏喜就浑身燥热,激动并陷入美好的遐想中。每次见到他后她总想看着他的眼睛,她看他的眼神是火辣辣的,常常看得罗宏喜很不好意思,会不自觉地把头低下。她自认为罗宏喜也是喜欢她的,她能感觉到,因为只要她的手一碰到罗宏喜身体都会感到他在发抖,那种感觉也会像电流一样忽地传导到自己身上,这可能就是心有灵犀一点通吧。是的,罗宏喜也很喜欢她,但是现在的罗宏喜是很理智的,这次自己受伤了,后果可能是很严重的,自己不能拖累小娟,必须把这严重的后果跟她讲清楚。于是罗宏喜避开小妹和丁小娟单独谈了一次,罗宏喜跟小娟讲:“小娟,你的信写得很好,不!是你的心太好了,你的文笔太优美了,不!是你太美了。每次收到你的信,都要看很多遍,直到收到下一封信。你的信是我孤寂生活的兴奋剂,点燃我心中幸福的火花,鼓舞着我热爱生命、热爱生活、热爱部队,爱你、爱家人、爱战友。因为有你,才使我的生活充满甜蜜,充满幸福,充满喜悦。我的家庭出了很多事你是知道的,本来我的思想负担很重,内心是很复杂的,生活的信心不是很足,可就是因为有了你,使我的生活充满阳光,使我觉得生活是那么美好,人生是那么美好,部队是那么美好,自己的前程是那么美好。小娟,对于我来说,你就是我心中的无比神圣的女神!但是小娟,我现在这个样子,我不能害你,一切苦难都让我一个人承担吧!”丁小娟听了哭得很伤心,她一把抱住了罗宏喜,大喊:“不!不!我决不离开你。”丁小娟说,她给他写信绝不是心血来潮,不是一时冲动,她是经过很长时间的观察,是深思熟虑的。她激动地用脸碰着罗宏喜的脸,罗宏喜也被她感染得心情特别激动,他紧紧地抱住小娟,他的嘴不由得就堵住了小娟的嘴,舌头也不自觉地就伸进了小娟的嘴里。罗宏喜感到,这是他长这么大第一次有这么甜蜜的感受,他浑身颤抖着,他恨不得把小娟的整个儿吸入自己的嘴里。他们两人就这样一起抱着过了两个小时竟然浑然不知,直到罗宏妹过来敲门,他们两人才分开。这时他们才感觉到好像什么都没说,又似乎什么都说清楚了,一切的一切都在不言中。

这件事对罗宏喜鼓舞很大,过去听战友们胡扯时说过“四大鲜”——头茬的黄瓜,二淋淋醋,大姑娘的舌头,腊汁汁肉。他当时想,刚下来的顶着花的黄瓜是香;二淋淋醋比头一淋醋相对柔和一些,因此它就香;腊汁汁肉是甘肃老百姓爱做的,每到快过年的时候,杀一头猪,除了过年吃的以外,把剩余的肉切成核桃大的块,用盐腌过几天后放在大锅里又煎又熬,然后,把它封在大缸里,平时炒菜时舀上一勺子,油也是它,肉也是它,这的确是好吃的东西了。至于这大姑娘的舌头怎么吃呢?那又有什么好吃的呢?当时他就问战友们,战友们取笑他说:“你小子什么都不懂。”罗宏喜一直百思不得其解,今天他才彻底明白,这的确太美妙了,让人的整个身心都颤抖得无法平静。丁小娟的态度对罗宏喜战胜伤病很重要,他尽管再三跟丁小娟说不能连累她,其实从内心来说,他是舍不得丁小娟的。

我们进屋看罗宏喜很高兴的样子,就知道他和丁小娟谈得不错,趁他高兴,我就把成参谋家人来队的情况告诉了他,同时我也把成参谋的爱人是他的亲亲的表姐的事告诉了他。他听了以后很是惊诧,哭着说:“天呀!这真是命运弄人,怎么会是这样。”他哭了一阵对我说:“指导员您先回吧,有些事您让我好好地想一想。”

罗宏妹和丁小娟都想留在罗宏喜的身边护理他,丁小娟提出让罗宏妹先留到这儿,自己回去向单位请假后再回来,罗宏妹听了以后太高兴了,她一刻也不想离开哥哥,好像她一离开哥哥,哥哥就会有什么不测,她像小时候一样抱着哥哥不放。罗宏喜告诉她们:“谁也不用留在这儿,这是部队医院,是不允许家属在这里陪床的。”罗宏喜又和妹妹谈了很多,直到把妹妹说得阴转晴,把她们高高兴兴送走,自己却陷入了深深的痛苦中。他反复地问自己怎么办?怎么办?我将怎样面对自己的表姐和遗孤,又怎样处理和田胖子的关系,一边是自己救命恩人,一边是害死母亲的仇人,而两个人又是一家人,就这样,一会儿是恩人占了上风,一会儿又是仇人占了上风,他翻来覆去一夜也没有睡着。天一亮医生护士来查房发现他的眼伤又严重了,于是赶紧对他采取了紧急措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