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家谱记名马家禄。而父亲以爹娘起的乳名为光荣,所以经常向人报号马广东。但是,在宁夏同心的东南部地区,人们更多地知道的是马铁匠。马铁匠,是父亲的名牌,也是父亲的“品牌”。这品牌,是父亲朴实、坚强,为人宽厚、仁慈,和睦邻里的真实写照,也是值得我们永久传承的精神财富。
一
父亲1916年农历七月三十日出生于河南省怀庆府(今河南省沁阳市)大葛村后街一个贫苦农民的家庭。父亲兄弟6人,姐妹3人。祖父、祖母都是农民,仅靠耕种几分薄田维持一家生计。由于家境贫寒,生活艰辛,父亲15岁就去山西太原学手艺——打铁。主要是打剃头刀。在学艺4年多中,父亲所受之罪、所吃之苦,听来是令人难以想象的。父亲回家后,就想“起炉生火”,开一家自己的铁匠铺,然而,家中没有资本。22岁那年,父亲跟随二祖父去陕北投奔大伯。大伯当时在刘志丹的部队为一营级干部。然而,到了陕北,没找到人,只找到了大伯遗留下来的碗。他们继续寻找,谁知父亲又和二祖父走散了。在无助与穷迫中,父亲扛起了长凳,吆喝着“起刀磨剪子”,一路上有活挣口饭吃,无活就乞讨度日,辗转来到了宁夏的大水坑。
在大水坑,父亲先是给大户人家打短工,但他依然想有一个属于自己的铁匠铺。有了点积蓄之后,就在友人的帮助下生起了炉火。几年之间,父亲的铁匠炉便小有名气了,刀具、农具深得周围人的喜爱,尤其是剃头刀,轻巧、锋利、耐用,父亲被当地人称起马师傅来。在大水坑干了几年,父亲搬到了同心下马关镇。随后,朋友做媒,父亲娶了大娘余氏,落户下马关镇。在下马关镇的几年里,父亲一边打剃头刀,一边学打菜刀、镰刀、锄头等农用小工具,手艺日渐娴熟、完善。加之父亲为人朴实、宽厚,乐善好施,积攒下了好声誉。可是,结婚数年后,父亲膝下仍无子女。盼子心切的父亲领养了大哥。其后不久,父亲又举家搬迁到了同心预旺镇。
1952年初夏,大娘余氏患病早逝。9月,母亲石创桂带着与过世前夫生的女儿和父亲结婚。1953年的农历九月,道源兄出生。1955年农历七月,母亲生下了我。6口之家的重担落在父亲肩上,为了养家糊口,父亲在汪家塬买了家院和土地,并拜当地一位60多岁孤寡老人为老爹,操持起了农耕生活,农闲时间依然靠打铁贴补家用。
预旺镇办起了铁木加工厂那年,因父亲铁匠手艺在当地的名气,加之积累下的上好人缘,被招进铁木厂成了一名工人。合作化、人民公社期间,父亲一直在预旺铁木厂工作。1962年,预旺公社铁木厂解散,父亲回家务农。1964年,汪家塬大队办起了铁木厂,父亲又到大队铁木厂打铁,直到1978年底农村承包后回家。这期间,大哥、姐姐、道源兄相继结婚成家。改革开放后,父亲在家又支起了火炉,和道源兄干起了打铁的生意。基于父亲的手艺和名望,家里的铁活生意日益红火,家里的境况也日渐好起来。
1992年初春,父亲的身体日渐消瘦,经检查,已是肝癌晚期。我们兄弟姊妹惊恐之余,尽力满足老人的一切要求,发电河南叫来了四叔、五叔和道旺弟;能买到的好吃的尽力买来让父亲吃;邻里、四乡八里的亲友,也竞相探望。农历三月十五日下午5时许,父亲离开了人世,时年77岁。
二
父亲的一生,是普通而平凡的。既没有干出过惊天动地的伟业,也没有给儿孙留下万贯家财。但是,父亲做过的事情,时时迸射出像他打铁时溅出的火星一样,是那样的灼热、那样的光亮!令人感佩,令人钦敬;而他给我们的财富,就是他的做人!
父亲在世时,敬孝行善是他为人处事的首要准则。父亲三十七八岁时,为了能经常听到老人的教诲,弥补未能亲自孝敬生身父母的缺憾,认了一个从外地逃难到预旺的60多岁的孤寡老人马凤云为爹,给我们当爷爷,并且善始善终,直到去世安葬。记得爷爷临终时正是吃大锅饭时期的一个早饭后,享年73岁。弥留之际,爷爷对着生产队的队长、会计和保管及跟前的人说:“全世界没广东(爷爷唤父亲广东)和创桂(爷爷唤母亲创桂)对我的孝敬!”父亲:有爷爷这样的临终遗言,儿女们为您感到由衷的骄傲和自豪!
父亲也不是不想回老家亲自孝敬祖父祖母,只是那时兵荒马乱、交通不便、消息闭塞、经济困难,父亲纵然望眼欲穿也未能如愿!解放初期,父亲也曾靠长期的积累置办了12件皮大衣准备回老家省亲,但这12件“省亲礼物”却被一张姓人氏背着父亲拿去赌钱输光了,使父亲的心血和计划付之东流。尽管如此,父亲也只是对当事人臭骂一顿了事,没作任何追究。事后,那人洗心革面,顾家持业。此事如在今天,物欲横流,有几人能如父亲般宽宏大量、视钱财如粪土!
父亲打了一辈子的铁,没念过一天的书,就像他常说的,双手不会写八字,因此从来不记账。打的铁活,有钱的拿走,没钱的也拿去。事后有的还钱,有的不还钱,父亲也就算了。父亲去世四五年后,仍有好心人给我们还当年的铁货钱。记得一次父亲在预旺街上摆摊卖铁货,小偷就趁机偷铁货。父亲看见也不说。回家后道源兄埋怨父亲看不住摊,父亲却说:“人家是没有钱。有钱才不会偷呢!”真是朴实到家的回答,富有哲理的深刻教诲!父亲在预旺期间,曾自掏腰包为三个非亲非故、只是相识的大龄光棍娶了妻,成了家。现如今,这三家人早已是儿孙满堂、光阴红火。我们兄弟长大稍知事理后,曾问父亲做这事图的啥?父亲哈哈一笑:“图啥?做人!男活四海,女活贤良!”——这是多么宝贵的精神财富!
改革开放农村经营承包后,村上有一位闫姓残疾邻居的架子车辕木从中间折了,不能使用。经济拮据的他,望车唉声叹气,无所适从。父亲看到后,打了两块钢板,用螺杆给固定起来,修好了架子车,而且没要一分钱。当父亲去世安葬时,这位闫姓残疾邻居到家对我们说:“我也没啥能报答马姨父(村里年龄不大的人都这样称呼父亲),过事(办丧事)担水的活儿就交给我!”我们说你腿不好使(瘸着呢),还有其他人呢。他说:“不行!我就要担。”
父亲安葬那天早晨,方圆百里,回汉两教,给父亲送葬的人真是熙熙攘攘、络绎不绝。仅到坟地去的亲朋好友、乡间邻里,就近200人,是当地前所未有的。人们竞相哀叹:“一个大好人走了!”
父亲是走了。但是,他的英灵长存、精神不朽!
三
父亲的一生,只会打铁,做庄稼活不是很在行。父亲打铁,掌握“火候”,注重“淬火”。他打的刃口活(剃头刀、菜刀、镰刀等),在当地是赫赫有名。到如今,仍有人还在使用着父亲在世时打的菜刀、镰刀。父亲学艺出师,是打剃头刀。但父亲不囿于此,而是经常研习琢磨,增长技艺。在20世纪七八十年代木材紧张时,父亲用铁材打制了一种“铡子”,较木质“铡子”既轻巧便用,又价格实惠,深受喜欢。父亲常常教导他的弟子:“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别嫌咱铁匠黑,腰缠万贯,不如身怀一技。”这是父亲从自身经历总结出的经验表白。
父亲打铁一生,前后共带了十几个弟子。对待每一个弟子,父亲都是言传身教、不偏不倚;而且宽厚仁慈、关爱如子。这些弟子,对父亲是感恩戴德、时常探望。父亲去世时,他们都不顾忙闲、不怕远近,前来奔丧。其哭声之悲切、哭情之动容,真是令人掩面不堪回首!
现在,父亲的弟子,有的已经作古,有的仍在操持铁匠活计,有的随着科技进步已经把这门手艺发扬光大了。无论他们走多远,干多大,都永远铭记着父亲的音容笑貌和谆谆教诲!
四
父亲有5个儿女。大哥是买下的,张姐是母亲带来的,彭姐是父亲认下的。关系如此复杂,我们却胜似一母同胞,和谐相处。究其原因,是父母亲的慈爱和教诲。父亲对5个儿女,不偏不倚,心公如水。买衣买吃的,一个多少都多少;责罚儿女,各打“五十”;教育儿女,吃亏是福。谆谆教诲,常萦耳际:“人,亏吃不下去,吃下去都是福!”“尊人尊自己。人敬一尺,敬人一丈。”“要知恩图报。”“要堂堂正正做人,踏踏实实做事。”“害人害己。”“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是不报,时候没到”……
正是在父亲的教导、培育和熏陶下,马家后辈们为人本分,做事厚道,乐善好施,无论是务农,还是上班,干工程,做生意,都干得红红火火,顺风顺水,光阴过得安安稳稳、平平淡淡又红红火火,这正是我们对父亲在天之灵最好的告慰。
五
父亲一生,有两大嗜好:一是好吃好喝,一是信佛崇道。父亲的口头禅是:“吃了喝了是落下的”。只要有钱,就买好吃的。对穿衣戴帽,却不讲究,旧一点都无所谓。谁买新衣服,他还叨叨,说穿暖和就行,穿那么新就像个“烧料子”(对虚浮的责贬),有啥用!
父亲一生没念过书,但在山西太原学手艺时经常听“说书人”说书。什么《封神演义》《王翦老祖》《呼延庆打擂》《穆桂英挂帅》等,他都听过(儿时父亲常给我们讲)。受其中的传统封建迷信思想的影响,加上父亲的生活经历,所以他非常信佛崇道。在家里盖了佛堂,敬奉太上老君和观世音菩萨,香火不停。现在想来,父亲的这一嗜好,是他的一种精神寄托。父亲曾教导我们说:“人穷不要紧,就怕穷人没精神”。看来精神之于人,是多么的重要!
如果把“精神之于人”推而延之,那么,一个民族、一个国家,岂不更要有一个强大的精神支柱!
百年根脉扎同心
/ 董小平
我家祖籍陕西宝鸡,从爷爷董生荣逃荒到同心,已经快百年,有四辈人了。听父亲说,爷爷是1923年跟他舅舅逃荒出来的,当时只有15岁。也许是冥冥之中早有前定,同村一起逃荒出来的人很多,大部分在甘肃平凉落了脚,只有爷爷和他舅舅来到了同心。
爷爷学过鞋匠手艺,刚来到同心时,就先在西山一带转着锥鞋,人地生疏,居无定所,到哪儿锥鞋,就吃到哪儿,住到哪儿。后来手头宽裕点,就在同心老城西门外租了一间房子住下,还是靠锥鞋过活。
爷爷成家后,又租住在小寺对面(清真大寺正南,现在的红军长征纪念馆所在地)和马其林在同一个院子里。后来房主要搬走了,就把房子的木料散给了寺上,房子的主体就留给了爷爷。爷爷就把姓李人家给他的两间房子的木料拆了下来,在原址上盖了两间房子,自此爷爷便有了固定的家。在回族地方时间长了,爷爷的生活习惯也回族化了,奶奶也头上戴着白帽子,和回族妇女没什么两样。家里从来不吃死物,吃鸡也要拿到寺上去宰。爷爷一家和邻里之间的关系相处得很好,周围的回族群众也从来没有把爷爷一家人当汉人和外地人看,家里的用具都互相借用。娃娃们见了爷爷、奶奶,也都称呼大爹、大妈。
爷爷手艺好、脾气直,在同心锥鞋也是出了名的,人们称爷爷为董鞋匠。有些人不知道我爷爷叫啥名字,但说董鞋匠,他们都知道。爷爷锥的鞋很结实,放羊的、犁地的都愿找他锥鞋。接的活儿多,他就连夜往出赶,有时候要干到鸡叫了。对特别困难的回族老人,爷爷总是说:“能给多少算多少。”有的就干脆不要钱了。对少给的或欠下的,爷爷从来不记账。
解放后,爷爷还是干他的鞋匠活儿。1956年手工业改造时,成立了鞋业合作组,爷爷成了合作组师傅兼出纳。王德福、马进良、马有弟、马应德四人加入进来跟爷爷学锥鞋。合作组成立后,他们翻山越岭去预旺为当地乡亲们锥鞋。一直到1969年,因爷爷年龄大了,被安排到木器厂看大门。
1971年,爷爷患了重病,父亲把爷爷接到前红村养病,不到一个月爷爷就又想回家。他哪里是想家,是想他的回民邻居了。邻居马其林老人也想他,叫儿子马明保赶着驴车把爷爷接了回来。年底,爷爷去世后,马明保还常来看望我奶奶,见了面就大妈长大妈短地叫着。
爷爷没有让父亲继承他的鞋匠手艺,而是供养他上学。
父亲1963年7月从吴忠中学毕业后,当了老师,先分配到窑山学区,不久又调到王团刘家川。刘家川是个穷山村,学校只有一孔窑洞,父亲没地方吃,没地方住,村上就安排他在各家吃饭,每家一星期。父亲的后顾之忧解决后,他把所有的精力都用到教书上来。就这样一吃就是五年,父亲和乡亲们也“吃”出了深厚的感情。
1967年组织上要调父亲到罗家河湾小学工作,乡亲们知道后纷纷来和父亲告别,走的时候父亲哭了,乡亲们也哭了。罗家河湾是川区,条件好些,离我们家也近些。但工作了不到3个月,有个女教师没办法安排,学区校长虎满孝找父亲谈话,叫他再到山里去,把位置让给女老师。父亲服从组织分配,毫无怨言地背上行李又到了王家海子小学。后来,把我们家也搬到那里了。父亲一个月30斤供应粮,我们一家5口人不够吃。村上的人知道了,这个送来一袋洋芋,那个送来半袋小米。还有些人多了拿不出来,少了又不好意思送来,就让村长收集起来送到了我们家。父亲激动地抓住村长的手说:“谢谢啦,谢谢乡亲们啊!”村长说:“董老师,你为了我们的娃娃,你的家属为了支持你的工作都来到了这里,我们应该谢谢你啊!”后来公社里知道了我家的情况后,给了我们家50公斤供应粮。从此,父亲安下心,在那个山村认真教书育人。
父亲写得一笔好字,公社里经常叫父亲去刻蜡纸和写材料。没有交通工具,进出一趟太困难。1968年年底,公社研究后,将父亲调到条件较好的前红完小工作,我们家也随父亲搬到前红。
父亲在前红村工作了十几年,我们家也在那里住了十几年。因为周围全是回族,我们一家人也越来越回族化了,吃饭、穿着都和当地人没有两样。这里的人对我们都很尊重,也没把我们当外人看。一些关系友好的回族老人开父亲的玩笑说:“董老师,你家的生活习惯跟回民没啥两样,干脆当老回回算了。”父亲一脸憨笑学着回民的话说:“听口唤吧。”
1980年9月,父亲被调到王团学区工作,我们家就落户到了王团北队。年底就实行了包产到户,我们在王团北队也分到了三块水地,共有七八亩。后来还有了一头驴,听父亲说,当时马如义贩驴,马汉儒书记就用无偿投资款给我们买了一头驴。在这里不光是公社和大队的领导给我们无微不至的关怀,当地的群众也给了我们很多的帮助。每到粮食收割时,就有好多好心人来帮忙:南队的王正明用拖拉机给我们拉过麦子,王彦成让儿子开着解放车给我们拉过糜子和谷子,穆生录老人从穆家槽子赶着牲口到王团给我们犁过地,王义忠一家人帮着打碾粮食……这就是朴实憨厚的王团人。
由于奶奶岁数大了,没人照顾,1985年夏天我们家搬回了县城。组织上考虑到父亲的困难,1986年把父亲调到城关学区工作。学区校长不想让父亲走,父亲也不愿离开王团,不想离开他工作了23年的第二故土。父亲在王团工作的23年,是难忘的23年,也是父亲经常对我们讲起的23年。
我们姊妹8个,都是喝着那里的水,吃着那里的粮食长大的,我们也把王团当成故乡了。父亲到城关学区,担任会计,不仅要做学区的各种报表,还经常给教育局做各种报表,工作非常忙。就是在患病住院期间,还被叫去汇总年报,这样一“汇”就是20年,直到退休。
1985年,我从部队复员回家,父亲让我也当了教师。参加工作后,和回族同事、回族群众和睦相处,非常尊重他们的风俗习惯。到了斋月,我从来不在他们面前吃东西,也不在办公室抽烟。有些穆斯林还请去吃油香,还要散乜帖。同事的长辈或同辈去世了,我戴上白帽子,也去送“埋体”。有时候到亲戚家串门,亲戚开玩笑说:“同心的老回回来啦。”我笑着说:回汉一家人嘛!
如今,我们一家四代人,根脉已经深深地扎在了同心这块土地上,跟这里的父老乡亲们共享着回汉一家亲的和谐幸福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