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难忘老婆婆愤怒的目光(金井贞直)

第四章 难忘老婆婆愤怒的目光(金井贞直)

金井(原姓田村)贞直(家住千叶县,82岁 )总是那么笑眯眯的,待人接物都显得和蔼可亲。也许你根本想象不到,就是他,在战后的西伯利亚及抚顺战犯管理所里,一直被称为“反动军官”。

比起那些平平庸庸的普通士兵,我觉得自己作为一个帝国陆军的军官要更了不起,这种想法确实强烈支配着我。……不过,在抚顺战犯管理所里,最终我深切认识到:与这些士兵相比,我才是个地地道道不折不扣的大坏蛋!

金井闭着眼,一句、一句地低声说道。

“要彻底大扫荡!”

金井(田村)于1919年1月出生在山梨县的甲府市郊。兄弟姐妹共有五男三女八人,可到金井成人时,上面的一个哥哥和两个姐姐都已夭折。家里虽然约有六反田地,但仅靠这些全家还是食不果腹,父亲只得到山沟里的农家买些木炭,运到甲府城里卖,以此换来些现金。据说他父亲还当过村议会的议员,“确实是位严父,总是说‘绝不允许做出有辱门庭的事!’对我们教育很严。母亲在结婚前曾做过小学教师,所以也特别严厉。”金井高小毕业后,按父亲的希望考入甲府的山梨县立农林学校。19岁毕业后,就职于东京的林业厅,同时还在中央大学上夜校。

1940年1月10日,金井20岁时在甲府应征入伍,仅仅一周后就被送往伪满洲国,在靠近苏联边境的神武屯接受了三个月的新兵教育。在那里报名参加干部候补生,四月底又返回内地,在甲府的联队接受了五个月左右的基础训练。后来进入盛冈的预备士官学校,于1941年4月毕业,成为一名见习士官。此后,在甲府的联队担任新兵教育的教官,不久晋升为少尉。

1942年6月,金井来到中国的山东省,担任第59师团第54旅团第110大队机关枪中队的小队长。在这里,主要是对莱芜县和章邱县的村庄进行“扫荡”。回首当年情形,金井说:“刚开始的时候,看见小孩子光着屁股在拼命逃跑,还觉得怪可怜的。但马上自己说服自己:反正中国人是劣等民族,就是应该被日本统治!”

在师团规模的作战中,师团经常下达命令;“要彻底大扫荡!”所谓“彻底大扫荡”,意即“彻底铲除一切,摧毁一切”,也就是说这时可以“随心所欲,胡作非为”。这其实和前述的“三光作战(杀光、抢光、烧光)”完全就是一回事。袭击村庄也好,无论往那里去也好,所到之处老百姓都已逃亡一空。在作战行动中,途经所谓的“敌性地区”的村庄时,经常命令部下原地“休息”。只要田村(金井)小队长(后升任大队长)下达命令:“原地休息两小时!”部下的士兵们就会欢呼雀跃,因为这就意味着他们可以随意掠夺财物,宰杀家畜,破坏房子,可以为非作歹,胡作非为。金井说:“所谓休息,就等于说你们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去吧!如果让他们‘休息’两个小时,那么这个村庄就会遭到彻底毁坏,好几年都缓不过气来。”

难忘老婆婆愤怒的眼光

这时犯下的一桩罪行,令金井终生难忘。那是1943年春展开的一次连续作战中,从莱芜县吐丝口镇通往鲁村的一座山谷里,有一个三、四十户、名叫白泉的小村庄 。得到那里藏有敌人的情报,田村(金井)机关枪中队三更半夜就爬到山上架好了机枪,做好掩护射击的准备。这次出动的并非是整个中队,只有其中的一个小队,外加一个分队参加。

拂晓时分,其他步兵中队的士兵们攻入村庄时,发现那里的敌人都已跑光,机关枪中队的二、三十多人随即闯进村里。步兵中队负责一半、机关枪中队负责另一半的扫荡。这时所谓的扫荡,虽说目的在于逮捕那些可能潜藏的八路军以及搜索武器,但士兵们却怀着个人的目的,那就是抢夺粮食、金钱和财物,以及掠夺猪羊鸡狗等家畜。村里早已是人去屋空,连个人影儿都没有。士兵们闯进屋子肆意抢夺,弄得到处鸡飞狗跳。然后他们用抢来的东西,开始做早饭。

田村(金井)中队长和警卫员、指挥班的四、五个战士,闯进一户人家,把桌子、椅子拿到院子里,然后点燃了一堆火,烤着抓来的家畜,在准备早饭。太阳已冉冉升起,早饭也快准备好。就在这时,发现其他中队扫荡的地方冒出了浓浓黑烟。大概已经抢夺完毕,士兵们开始放火。院子里的士兵们见别处起火,也都兴奋起来,喊道:“我们也来放把火吧!”虽然金井觉得没有这个必要,可转眼一想,既然别的中队放了,自己的中队也不应落后,于是下达命令:“放火!”士兵们早已习惯,把墙边的高粱捆点燃,走到院子里的房子旁边。

就在这时,不知从院子里的什么地方,踉踉跄跄地跑过来一个六十多岁的缠足老婆婆。大概她刚才躲在院子的犄角旮旯里,一直在偷偷观察日军的动静。老婆婆个儿不高,长得颇为秀气,虽然头发已经花白,却梳理得整整齐齐,穿着一身染成蓝色的棉布衣裳。她双手合掌,走到金井身边,用中国话拼命地在哀求着什么。金井问翻译:“她在说些什么呢?”翻译告诉他:“到了春节,我儿子就要娶媳妇了。这个房子,给我们留下吧,千万不要烧掉!”

“这时,我想起了自己的老母亲,他和我母亲大概差不多年纪。”

金井往屋子门口一看,发现两扇门上都已贴有六十公分大小的红纸,上面写着两个大双喜字。旁边的门框上则分别贴着两张鸳鸯图样的剪纸。

老婆婆跪在地上,紧紧地抓住挂在金井腰上的军刀刀鞘,呜呜地痛哭,哀求道:“我只不过是个上了岁数的老百姓,求求你们就别烧这间房子吧!”金井觉得,作为堂堂的帝国陆军军官,自己的刀鞘竟让这么一个“劣等民族的中国臭老婆子”抓着,实在是有损自己的尊严。这时对母亲的联想早已抛到九霄云外,大吼一声:“滚开,你这个臭老婆子!”狠狠地往老婆婆的腰部揣了一脚。老婆婆被踢翻在地,仰面倒在那儿。他命令勤务兵:“喂!开枪!”勤务兵马上端好枪,对准老婆婆就是一枪。子弹打中了她的身子,老婆子滚倒到地上,用尽全身力气转过脸来,狠狠地瞪着金井。

老婆婆用那种凝聚了仇恨的眼光瞪着我时,我突然感到一种发自内心的恐惧。不过当时我并不明白,她为什么不去瞪着那个开枪的士兵,反倒紧紧地瞪着我。

老太婆扑通一声倒在地上,咽了气。金井命令部下:“喂!把她拖到一边去!”最后下令放了一把火,房子马上就被熊熊烈火包围。金井和手下的士兵们一边谈笑风生,一边大吃大喝,完全没把刚才的杀人放火当回事。那一天,整个村庄几乎全被烧毁了。

命令者的责任

后来,金井在抚顺战犯管理所的坦白过程中,写了一首题为《木偶》的自由诗,其中对杀害老婆婆的过程描述道:

我高高在上,俯视着老婆婆,

这时,脑海里突然涌现出一丝念头:

“久经考验的这把名刀竟被玷污,多不吉利!”

于是夺过毛瑟枪,

对准老婆婆的太阳穴,

怒吼:“你就死吧!”

砰地一声响彻天空。

1945年日本战败后,金井被关押在西伯利亚约有五年时间,期间一直被称为“反动军官”。他对自己的罪行没有丝毫反省,一直充满着对苏联的憎恶之情。

1950年7月,在移往中国抚顺的列车中,吴浩然指导员用流畅的日语和蔼地对他说:“你在西伯利亚吃了不少苦,现已来到中国,就像回到自己家里那样,慢慢来吧!”金井听到这话,心里非常高兴,当时他心想:“对呀,正因为中国受过日本照顾,他才会这么说!这是因为我们日本建设大东亚共荣圈,推行五族共和的缘故吧!”

进入抚顺战犯管理所后的一段时间,金井尚未察觉到自己的这种错误认识。过了两年,同屋的人们开始出现学习热潮,后来认罪坦白运动逐渐高涨。然而对于这种运动,金井从不参加,只是在角落里一个人背对着大家,把叠好的被子当成桌子,独自翻看毛泽东的著作。他也不参加唱歌、跳舞、体育等一切文化活动。即便如此,中方也从不强制他参加,他们更多地注重他的自主性。与西伯利亚时期不同,这里没有集体批斗,因为中国方面绝不允许他们这样做。

现在想起来,我当时实在是有些奇怪。开始我觉得所里的日本军人都是些混蛋糊涂虫。但到了后来,渐渐地觉得自己一个人非常孤独,有些心虚。如果依旧被关在苏联,我想也不会有什么变化吧。

就这样,金井从“反动分子”,逐渐转变成“顽固分子”、“落后分子”。或者说表面上虽然看起来像“顽固分子”,但随着中国管教人员无微不至的关怀,他的心灵受到了震撼。加之通过个人学习,逐步认识到日本军国主义的残暴性,开始反省自己犯下的罪行。对于杀害老婆婆一事,也表示衷心的道歉和忏悔。他开始认为:“这本是按我的命令干的,跟我自己开枪打死她没有什么区别”,于是在1955年5月所写的上述自由体诗《木偶人》中,描述成是自己亲手杀死的老婆婆。

当时我认为,比起下达命令的人来说,实际打死老太婆的人罪行更加深重。我想,光写“我下令……”,不能算真正意义上的认罪,而这一切全都责任在我,跟我自己亲手打死没什么两样,所以我就如此描写。

感情层面上的认罪意识,金井比以前有了显著的进步。除了这一个部分与事实稍有出入外,总体上来说,全诗基本上还是实事求地按事实描写的。

这时,吴浩然指导员向他建议:“在大家面前认罪,如何?”于是就在这个月,在大家集合的礼堂里,金井用了一个多小时,泪流满面地向大家讲述了自己的滔天罪行,以及对这些罪行的谢罪和反省。并对自己过去的态度表示了道歉。对于杀害老太婆一事,这时候他也说是自己打死的,主动承担起应有的责任。

自从那次在大家面前认罪以后,我就常常泪流不止,哭了好长时间。我终于明白,自己实在是对不起中国人民。我想,即便被被判刑,我也是罪有应得,是自己的应有下场!

金井回想当时情形,接着说:

当时的认罪态度仅限于此,认为下令杀死老婆婆不算是真正意义上的谢罪,只有下手开枪的人才最为可恶。对于老婆婆为何不盯着打死她的士兵,而是恶狠狠地瞪着下命令的我,当时根本不明白。现在我才深切地认识到:那充满仇恨的目光中,表达的正是中国人民的愤怒之情!

金井说,他自己并没有亲自下手杀害过中国人民。即使是当机关枪中队的小队长甚至中队长时,命令部下用机关枪扫射平民百姓,自己并没有直接开枪,因为他总是处于发布命令者的地位。

有时,所内其他人的坦白也使他重新认识自己的罪行。比如说,在自己当中队长时,大队送来两个中国俘虏,他曾经随意命令部下:“那就干掉吧!”于是那两个俘虏,就被新兵拿来当活靶子,在刺杀训练时给活活刺死。

金井于1956年8月被免于起诉,9月回到日本。此后他继续思考着自己作为命令者的责任。金井现在已经确信:

比起实际执行者来说,下达命令者的罪恶更为深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