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爱媛县松山市近郊的高滨港乘坐渡轮，穿行在濑户内海的岛屿之间，大约45分钟后到达了终点——爱媛县中岛的大浦港。
山本（原姓三井）成美（81岁 ）面带微笑，前来迎接，他说：“欢迎你来到我们这个偏僻的农村！”大约四年前，山本的妻子因病去世，从那以后，他就一个人过日子。不过他女儿女婿就住在隔壁，各方面都可得到他们的照顾。
1956年夏，山本在中国抚顺战犯管理所受到宽大处理，被免于起诉，立即释放。回国后，他就来到这个中岛，一直过着种植橘子的果农生活。“过去我一门心思想当军官，所以才会犯下那么多难以挽回的滔天罪行。可是回国后，我就不再梦想当个大官、出人头地了。而是想做一个普普通通的果农，做些从‘无’到‘有’的生产工作。”山本闭着眼，点着头，静静地对我说。
小兵卒子，多叫人瞧不起呀！
山本（原姓三井）于1920年7月，出生在位于濑户内海的大岛（山口县）的一个贫穷寺院，在五男三女的八个孩子中排行老小 ，并在那里度过了他的童年时期。从小父母就教育他们要注重礼节、信奉佛祖、慈悲为怀。对中国人和朝鲜人并没有多么蔑视的感情，但当时周围都在说：“我们日本多山，国土狭小，真是太穷了！在对过的大陆有一块辽阔的满洲。‘满蒙乃日本的生命线！’”。对于这些叫嚣声，他却毫不怀疑地加以接受。
山本从小就想当一名船员，小学六年毕业后，本来打算报考当地的商船学校，但因父亲的反对而未能如愿。于是就离开了家乡，前去投靠远在朝鲜大邱的大哥。在大邱上了普通高小两年，公立大邱师范学校五年。高小期间，朝鲜人占一成日本人占九成；到了师范学校则反过来，朝鲜人占九成日本人占一成，朝鲜人占据大多数。山本说：“那时候，我丝毫没有瞧不起朝鲜人的想法，相互间的交往也纯粹是人与人之间的正常相处。”但对于日本在朝鲜推行的殖民地政策，虽然也多少有些疑问，却没有进行过太多的思考，而是照旧信奉天皇，不断被灌输军国主义思想，逐渐坚信：“日本的皇军才是正义的！”
1940年3月，山本由大邱师范学校毕业后，直至11月，在朝鲜的一所小学给朝鲜学生教日语。他回首当年说：“当时的目的就是要培养和日本合作的朝鲜人，我教他们一些‘皇国臣民誓词’ 之类的东西。当时认为这样做既对他们有好处，也对日本有好处，并且对此深信不疑。可是现在想来，却觉得毛骨悚然！”
山本于11月底回到了日本内地的山口县，从12月1日开始接受为期三个月的新兵教育，快结束时报名参加了干部候补生考试。他之所以报考，是因为有三个哥哥都已当上了军官，亲戚当中也有不少人当上军官，自己则在师范学校的军训时期，渴望成为一名军官。“三个哥哥都已当上军官，如果我一个人还只不过当个小兵卒子，多叫人瞧不起呀！岂不被周围的人笑话？心中有着一种小资产阶级意识。这才是当时的思想根源！”山本回顾道。
“不要杀害不抵抗的人啊”
1941年3月，新兵教育结束后，山本来到了中国湖北省，分配到第39师团233联队第3大队第10中队。在荆门的联队本部，他接到了干部候补生考试已经合格的通知，到师团司令部所在地当阳接受了六个月的教育，以优异的成绩合格通过。同年10月1日，进入位于九州久留米的预备士官学校，1942年3月毕业，成为一名见习士官。4月被分配到湖北省古老背的同一联队第1大队第2小队当小队长，担负起周围的警戒任务，7月被任命为少尉军官。
在这个古老背，大约10月前后，山本接到中队长命令，出任新兵教育的教官，开始忙于各种准备。有一天，他接到大队长通知：“今晚要在长江边上进行‘试刀’（砍头），你先准备一下！”
当时心想，担心的事最终还是来了，那就走一步，看一步吧！内心既有些忐忑不安，又必须做好精神准备，可以说是喜忧参半吧。
半夜里接到中队长命令，于是山本带着日本刀，和卫兵一起走到长江边上。周围一片漆黑，河堤下面，江水滔滔流过。他们来到指定地点，往附近望去，看到地里长着一大片白菜。中队士兵大约有40~50人，围成一个马蹄形状，将今晚的“主角”山本少尉围住里面，只留下面向长江的那一面空着。大家坐在地上，或许因为就要进行非同寻常的表演，所以士兵们都鸦雀无声，屏住气息，一声不响地等着。山本追述说：“当时仿佛时间都已凝固，那种令人窒息的气氛，至今难以忘怀！”
“怎么样？我们开始吧。把人拉过来！”站在马蹄队形中央的中队长对部下发出了命令。这时大队本部情报班的士兵带过来一个男俘虏，中队长说：“我先来！”说罢将那个男人从田地的一边带到了河堤附近。那男人双手被反绑着，双眼被蒙住，值勤士兵让他跪在地下，脖子向前伸着。山本在距离四、五米的地方仔细地观看着这一切，心想：马上就该轮到自己了，要好好看看该怎么干。
中队长高高举起日本刀，“咳”地大喊一声，向下挥去。可是砍得不太准，只砍中了男子的后脑壳。中队长大发肝火，对部下吼道：“给我拉走！”被砍伤的男子被拽到江边。山本回顾当时的情景道：“因为四周一片漆黑，看不太清楚。但从声音判断，我估计是连长或别的士兵开了一枪，把尸体扔进了江里。因为我听到了一声枪响之后，好像有什么东西被扔进江里。”
随后中队长说：“再来一次！”第二个被拉过来的俘虏，脑袋被完整地砍了下来。
“看到刚才发生的一切，我心想：哎呀，这实在是太残忍了！不免心里有些害怕起来。”山本说。
中队长总算心满意足，对当时还姓三井的山本命令道：“三井少尉，这下该你了！”山本心想，终于轮到自己了，就答应了一声：“是！”说到这儿，山本闭上眼睛，回首当时情景，勉勉强强地挤出几句话：“那时，我心里真的很讨厌，可是已……。”
三井（山本）少尉来到被士兵们围成马蹄状队形的中间，这时已被拉来的第三个俘虏就在他眼前。由于天黑，从远处虽看不清楚，但走近一看，发现这是个30岁前后、中等身材的壮实汉子。他眼睛被蒙了起来、两手被反绑在背后，似乎已经完全绝望，丝毫没有反抗。值勤士兵粗暴地让他跪了下来，狠狠地把他的背往下按，使他的脖子向前伸。
山本稍微定了一下神，担心自己没有信心完全砍下这个男人的头颅。他想，要是不砍掉这颗脑袋，就能度过这个难堪的场面就好了……，但他知道那是绝对不允许的。就在这仅有的几十秒钟——最多也不过几分钟的时间内，山本的脑海里浮想起各种想法及缤纷往事。他首先想起刚当上见习士官，再度开赴中国战场时，父母亲和自己说过的话。
当僧侣的父亲说：“成美啊，一旦上了战场，说白了，也就是你死我活的残酷厮杀。有时为了保护自己，为了保护国家，少不了也要杀人。”母亲接着说：“成美，你好好听妈妈一句话。你可是个从小就吃老佛爷饭、在寺庙里长大的孩子，这一点千万不要忘记呀！今后你大概会遇到各种情况，但不管怎么说，绝对不要杀害那些手无寸铁、毫无抵抗的人呀！这样才算是有佛祖心肠。你可千万千万要遵守这一点！”山本答应母亲说：“明白了！”手提着军刀出征去了。
“那个时候，老母亲的面容啊……叮咛啊……哎，真是交错在一起，难受极了。……”回忆当年情景，山本拼命忍着热泪，满脸通红。
山本当上见习士官回到了战场，现在则作为一名少尉军官被中队的士兵围在里面，一举手一投足都受到大家的密切关注。他用眼角扫视了一下四周，虽然因为是深夜没法看清每个人的面孔，但从那数十双闪烁着光芒、往这边凝视的眼光中，就可完全察觉出来大家都在屏息静气、不声不响地注视着。山本想：“这些家伙在注意地看着我啊，他们心里一定是在想：山本少尉有足够大的胆量么？他能够成为我们这些士兵把自己生命相依托的指挥官么？。”这时他想：‘如果我干得不漂亮，就会羞愧终生！无论如何，一定得把它干好！”可实际上，在这么想的另一面，脑海里却也浮想起父母亲的面孔和声音，总在扰乱他的思维。可是事已至此，再也无法逃脱。他暗暗下定决心：“没有办法，在这个场合要是砍不好，得不到部下士兵的尊敬和信赖，那我这一辈子可就甭想再抬头了，还能有什么脸面呢？干脆唰地一刀砍下去，给他们做个好榜样吧！”
他先给那把日本军刀给洒了点水，心想：“可绝不能像中队长那样失败呀！给他一个毫无痛苦的超脱吧！”双手高高举起军刀，瞄准男人的脖子，憋足了力气，“啪”地挥舞下去。男人脑袋“噗”地一声滚落下来，喷着血沫子的身体“忽”地一下倒了下去。
那个时候，我的心情非常复杂，一方面觉得总算完事了，这下可放心了，另一方面内心也很后悔，觉得自己干了一件不可宽恕的事情。身心的疲惫仿佛一下子侵袭过来。
山本注意到周围的士兵们开始嘈杂起来。“他们会怎样评价我呀？会有什么样的反应呢？这是我首先关注的事情。说老实话，当时……我根本没有考虑那个被砍死的中国人如何如何。”山本低着头，拼命忍住泪水，努力地继续他的证言。当时，他根本不可能想到被自己杀害的人会有多么痛苦、多么愤怒！但对自己没能遵循母亲的教诲，却产生一种“后悔”的念头，并为此悔恨终生。他解剖自己说：“我想这可能是因为在我心灵深处，蔑视中国人和崇拜天皇制的思想依然根深蒂固的缘故吧！”
在山本之后，据说还有下士官继续用俘虏进行“试刀”，不过以后又杀了多少人则不太清楚。因为山本在现场，渐渐觉得有些恶心，于是就和别的军官提前离开了那里。
回国后边干农活边……
山本在此后的小队长、中队长时期，都曾担任过新兵教育的教官。但据他说，对于用中国俘虏进行刺杀活靶子训练，无论周围多大压力，他都坚决不予许可。因为他非常后悔，自己违背了对母亲发过的“那个誓言”。
日本战败后，已经升任中队长的山本中尉和部下一起在伪满洲国被苏联俘获，后被关押在卡扎夫斯坦共和国的卡拉干达，从事挖煤工作。直到1949年，苏联方面才开始对他们进行审讯，山本将自己的罪行一五一十地和盘托出。然而不久，周围其他士兵都相继回国了，只有他所带的原来那个中队的20多个新兵被留了下来。
原来，山本中队长因为执行任务，曾经离开过中队几个月。临出发前，他对中队干部严加命令：“新兵教育时，绝对不允许再进行刺杀活靶子训练！记住，这是命令！”但结果，在他离开的这段时间内，还是实行了刺杀活靶子训练。山本猜想：可能是其他老兵为了自己能够回国，作为交换条件而向苏联方面告了密，致使这些新兵被扣留下来，不得回国。山本对此感到愤慨，认为这只是自己作为长官的责任，于是欺骗苏联方面说：“当时我就在部队，绝对没有下达过刺杀活靶子的命令！”就这样，总算让自己手下的新兵们搭上了最后一班回日本的船。虽然只剩他自己被留在苏联，但当时能够把新兵们送回国，山本也就感到心满意足了。
1950年7月，山本被移送到中国的抚顺战犯管理所。他回首当时的情形说：
我当过中队长，已经做好充分的思想准备。打算担负起作为军人的责任，无论枪毙还是其他处罚，我都甘心接受。当然，这并不说明我当时对自身的罪行有了多么深刻的认识。
此后，通过认罪学习活动，山本也开始深入地挖掘自己罪行的根源，并站在受害者及其家属的立场上，深深反省自己的罪行。
在抚顺期间的认罪，只能说明自己当时的认识高度。回国后对它已经不能满意，于是我就在这儿一边干农活，一边继续学习。
山本回首自己的一生，如是说。
采访结束后，山本陪我一块儿步行到大浦港。我登上了渡船，离开中岛，发现山本久久地伫立在码头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