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军官的自豪感,杀害牟高轩烈士(鹿田正夫)

第五部 军官的自豪感

第一章 军官的自豪感,杀害牟高轩烈士(鹿田正夫)

鹿田正夫(家住岛根县,82岁)在鸟取市所做的侵华罪行证言,深深地震撼着每一位听众的心。

我们如果没有加害者意识,就不能体会到受害者们的心情,更无法站到他们的立场上去。我之所以能够说出自己在战争中的罪行,是因为我的良知在抚顺得到了复苏。

日本战败后,鹿田当了苏联的俘虏,在卡扎夫斯坦共和国关押了一段时期后,于1950年7月被移交到中国抚顺战犯管理所。

当初我心里恨透了苏联,心想怎么就非得把我移交到中国去呢?那些比我更残酷的家伙们却反倒都能回国,为此愤愤不平。同时一想到自己在中国所犯下的种种滔天罪行,就吓得发抖,担心会受到报复。所以暗自下定决心:无论如何,绝对不吐露半点自己的罪行!

被移交到抚顺战犯管理所约两年后,兴起了一股学习热潮。鹿田也开始热衷于学习从被压迫者的立场去看待日本历史、帝国主义、侵略战争等问题。这时,鹿田因得了末梢神经炎,行走有些困难,视力也有些下降。因此管理所让他住进了所内的医院,受到了大夫、护士们的精心治疗和细心照顾。

按照饮食疗法,每顿饭他都可以吃到一个鸡蛋,这样前后吃了一个来月。有一天,鹿田对温久达医生说:“大夫,把我吃的鸡蛋给停了吧,我都吃腻了!”他本以为会挨训:“你在说什么呢!”可温大夫却微笑着说:“是么?但对你来说,这可是药啊!你再稍微忍一忍吧!我让他们给你换换做法。”

这天晚上,鹿田在自己的被窝里暗自流下了热泪,心想:“迄今为止,我对中国人都干了些什么事儿呀?从来没有正儿八经地给他们吃过饭,更谈不上给过他们什么药物。岂止这些,我还杀害了那么多的中国人。可是人家反过来对我倒这么亲切,给我精心的治疗和照顾。我对人家温大夫都说了些什么呀!”

整整一宿他彻夜未眠,一直在回顾自己迄今为止的人生轨迹,回想自己在中国所犯下的种种罪行。

想当军官,出人头地

鹿田于1918年11月出生在岛根县出云地区的一个小村庄,兄弟姐妹五人,他是老小。父亲在学校当了多年教师之后,继承了祖业,酿造酱油,晚年还当上了村长,家庭生活相当丰实。他父亲还是个彻头彻尾的天皇崇拜者,对子女的教育非常严格。鹿田毕业于出云的大社中学,两年后升入东京的善邻高等商业学校(旧制)。在中学和专科学校的八年时间里,他被彻底地灌输了天皇崇拜和军国主义思想。同时还热衷于剑道,毕业时已达到了四段水平。1941年3月,22岁的鹿田毕业后来到上海,在一家日本的国策公司当了一名会计。回顾当初,他说:“我这个人出人头地的欲望非常强,心想一定要在中国干出一番事业来!”

可是那一年他却在上海接受了征兵体检,12月1日开始在岛根县滨田接受了新兵的入伍教育。在这里受尽了老兵们的欺负虐待,不知被殴打了多少次。做人的良心和自尊心,也因此受到了彻底践踏。鹿田回忆道:“新兵教育的目的,就是要抹杀他们的人性。要把他们训练成为一个唯命是从、勇往直前的机器。”

结束了三个月的新兵教育后,鹿田来到了中国湖北省荆门县,分配到第39师团232联队第1大队第4中队。这时,鹿田“想当上军官,想出人头地”的想法愈发强烈,于是参加了干部候补生的考试并顺利通过。在入伍教育的最后阶段,他们又进行了刺杀活靶子训练。一个大约三十岁的中国男人被反绑在树上,作为30多个新兵们的“训练教材”(活靶子)。鹿田因为是干部候补生,不能被人看起来显得“态度消极”,所以抢先排了在第一个位置上。可是这时班长却喊出了口令:“向右转!”这样一来,他就排到了末尾。最后,他毫不犹豫地用刺刀一次次地刺向早已血肉模糊的男子胸膛。鹿田回首当年道:“当时心想:惩处这些敢于向优秀的日本人挑衅的劣等中国人,是为了国家,也就是为了天皇陛下,甚至对自己往上爬也有好处,所以心里一点也不感到有什么矛盾。”

之后,鹿田考入了南京的预备士官学校。毕业后作为见习士官,回到原大队第2中队,当上了小队长。从1943年初开始,在湖北省一带与国民党军队作战,反复对附近村庄进行了扫荡。1943年12月初,晋升为少尉。

三光政策,确有其事

1943年12月下旬的一个傍晚,鹿田少尉等小队长以上的军官被召集到老场的联队本部,联队长滨田大佐下达命令:“明天早晨,扫荡白杨树村 !那里是抗日根据地,村民全都通敌,你们可以杀死包括妇女、小孩在内的所有人,所有物质都要收缴过来,最后要把所有的房屋全给烧掉!”回到部队,他向自己的部下进行了传达,他们都手舞足蹈,欣喜若狂。鹿田解释说:“因为这样就可以干些抢劫之类的事儿,士兵们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所以大家都盼望着执行这种去村庄扫荡的任务。”

“白杨树村”坐落在大队本部附近,是个约有百户人家的小村庄。对于活跃在这一带的抗日游击队,日军实在是束手无策,非常头痛。以第一大队为主力的部队半夜出发,确定了要攻击的各个要点。鹿田小分队承担着攻打靠近小河边七、八户的任务。拂晓,鹿田小队长命令部下分成三个班开始突击。住户的大部分人从屋里跑了出来,拼命往小河的河岸逃跑。鹿田命令轻机枪射手:“射击!”霎时间,女人、孩子以及裹脚的老婆婆们一个一个中弹倒下,20~30人相继被击倒。已经逃了出来的人,都被部下用刺刀一个一个地捅死了。接着他们把村里农民的财产——猪、牛、鸡和各种各样粮食,全都掠夺到广场上来了。

过了一会儿,鹿田和勤务兵为了查点,走进了一户人家。勤务兵报告,里面还有两个活着的中国人。拐了几步走到里面后,发现有一间仅仅六、七平米的小房间。早晨的阳光从挖出的小窗耀眼地射进屋里,里边有一个50岁左右的老农民,急得不停地打哆嗦,张开两支胳膊挡在前面。在他身后有一张小小的床,床上睡着一个20多岁、脸色蜡黄的姑娘。“太君、太君,我女儿有病,好歹留她一条命吧!”说完泪流满面地跪在地上磕头。

“要是我当时哪怕还有一点点良心,就会觉得实在是于心不忍。可那时,对于这样的哀求,我只感到非常恶心。心想:哼!敢于抵抗优秀大和民族的小小臭虫,还有什么好说的呢?”

鹿田命令勤务兵:“用刺刀捅死她!犯不上浪费枪子儿。” 可勤务兵的刺刀却在哆哆嗦嗦,怎么也刺不下去。鹿田怒吼:“快点儿,给我干掉她!”这时那个父亲又大声哀求:“太君!”跪在地上,紧紧地抱住鹿田的腿。就在这一瞬间,“砰”的一声枪响了,满屋子里充满了火药的气味。

“我就是这样当着那个父亲的面,让勤务兵把他女儿给杀掉了。……不,不,我现在才明白:其实是我自己把她给杀掉的!”鹿田泪流满面,哽咽地继续他的演讲。

“哎呀!哎呀!老天爷呀!” 父亲爬到女儿身边,不断地哀号着,鹿田和勤务兵把他硬拉出了屋外。男人口里喊着:“日本鬼子!日本鬼子!”不停地又哭又闹。鹿田命令勤务兵:“放火烧掉!”霎时间,屋子连同姑娘一起被包围在熊熊烈火之中。之所以没有当场杀死那父亲,是因为要让他们搬运抢来的东西。

“我们把他和另外几个男人用绳子连成一串,让他们扛着我们抢来的、还在滴着血的鸡呀,其它粮食呀等东西。整个村子到处是被日军屠杀的村民,尸横遍野,血肉模糊。在这次对白杨树村的扫荡中,大约杀死了200多村民。”

“有人说三光政策 纯粹是无稽之谈,是谣言。但是我却不能否认自己的所作所为是事实。而且我也绝对不允许有人抹煞历史!”

鹿田一面擦着眼泪,一面向会场的全体听众大声疾呼。

初试军刀……

鹿田少尉在这次白杨树村扫荡之后,很快就被提拔到位于当阳的联队本部当情报主任。他的主要任务是:领导中国密探获取中方的情报;查处抗日分子,并进行盘问审讯;同时还兼任“宣抚班” 的班长,负责驯服当地老百姓。

鹿田就任情报主任后不久,大约在1944年初左右,在联队本部驻地内的俘虏关押所(兄弟部队)负责人鹈野晋太郎少尉 来邀请他:“今天要拿两个俘虏来试刀(砍头),你也来试试!”鹿田痛快地答应说:”好,让我试试!”

在这之前,我还没有用军刀砍过人头。这让我总感觉比人家矮了一截似的。我可是个军官,还是剑道四段呢!心想总该砍上一次人头才行!

鹿田被鹈野少尉领着,来到了联队本部尽头的一棵大柳树旁边。过了一会儿,从俘虏关押所拉出来两个中国汉子。鹿田周围聚集了情报班的部下,等着看热闹。首先,鹈野少尉让一个汉子跪在地下,弯着身子,与地面基本平行,最后挥舞起日本军刀,斩下了那个汉子的首级。

轮到鹿田,他让另一个30岁上下的汉子跪在地下。

我对这个中国人没有丝毫的同情心,也不关心他是怎么被抓来的。只不过从个人兴趣出发,想试试自己的本领,想如何才能在部下面前显摆显摆,潇洒地砍下人头。其实自己心里倒并不讨厌这种砍头试验。

鹿田毫不哆嗦地挥起了日本刀,把那个汉子的脑袋完整地砍了下来。那时候鹿田只是想:闹了半天原来这么简单哪,由此信心大增。后来,又在同样地方,和鹈野少尉一起试刀,进一步增强了信心。

解剖活俘虏

到了1944年8月,鹿田已经完全习惯了这里的任务。在联队本部附近和国民党部队的一次战斗中,捕获了一个年近三十、脚部负伤的中国军官。鹿田企图把这个男人训练成自己的密探,便把他带回联队,对鹈野少尉说:“我想让他给我们收集情报,拜托啦!”于是把他收进了监狱。可是后来,因为自己忙于胡编乱造撰写“战斗详报”,加上还有其它一些琐碎杂事,就把这个男人的事情全给忘了。

过了十来天,联队本部的军医近藤中尉说:“鹿田君,那个俘虏怎么办呀?他的脚已经得了坏疽,不锯断就不行了。反正也当不了密探了,你就把他给我吧!我这儿正好需要给新来的卫生兵找个活教材。”经这么一说,鹿田这才想起他的那个俘虏。虽然多少感觉有些遗憾,不过也没办法,就回答军医说:“好吧,知道了。”

第二天,鹿田受近藤军医邀请参加“手术练习”,一起跟着去了联队本部的医务室。他们走进屋子时,俘虏已被紧紧地捆绑在门板上,还用一种“哀求似的神情”回头看了鹿田一眼。因为他的伤口并没有进行过什么处置,就那么一直搁着,所以得了坏疽,整个脚都有些发黑,肿胀得很厉害,而且开始腐烂,散发出阵阵恶臭。整个人好像也没有吃好喝好,身体显得非常虚弱。“那时候,我一点也没有觉得他有什么可怜。只是想这个家伙既然已到这一步了,还真没有什么用,这么一个大累赘,能够这样甩掉不是挺好嘛!”鹿田努力回顾当年自己的心情。

大约有十五名左右的见习士官、卫生下士以及卫生新兵们围在“活教材”的周围。近藤军医也不进行麻醉,就开始咯吱咯吱地去锯男子的那条腿。男子疼得撕心裂肺般地大喊大叫,拼命挣扎。一个卫生下士实在看不下去,忍不住说:“军医长官,这样锯恐怕不行吧!”军医说:“真没法子,那就打一针吧!”说完便往静脉里注射了空气。男子“哼”地叫了一声,一下子呼吸苦难,全身瘫软。军医也不给他止血,又继续锯那条大腿,终于把那条腿给锯掉了。鹿田问:“下面还干什么呢?”军医说:“压轴戏还在后边呐,你就等着瞧吧!”不过鹿田感到有些恶心,就离开了那间屋子。后来听说,他离开以后,那个男人被剖开肚子,内脏被拿出来给大家进行讲解说明,就这样被杀害了。

鹿田在抚顺的病床上,想起这一段历历往事,禁不住热泪盈眶,心想:“我把中国人当成虫豸一样对待,妄加杀害,可这些中国人却这样亲切地照顾我……”

杀害牟高轩烈士

牟高轩烈士的事迹更是令他终生难忘。鹿田刚刚就任情报主任的时候,牟高轩正好担任联保主任,负责管理着附近的好几个村子。听说他以前还曾当过校长,在中国人之中很有威望。鹿田早就想利用他当密探,所以三番五次找他,要他提供有关抗日分子的情报。可是牟高轩总是支吾推脱,一会儿说:“实在太忙了,干不了”;一会儿又说:“这样就会失去人们对我的信任了”等等。由于鹿田紧追不舍,有时牟高轩就搪塞道:“要是有情报,我就告诉你”,最后甚至干脆躲了起来。鹿田说:“牟高轩大概在遵守作为一个中国人的信义吧。”

不久,有消息说:“姓牟的把日本军队的情报传递给敌人” 。鹿田想:“看来这家伙还真是通敌啊!”就让部下和密探到处搜寻。几个月后,从河对面的炮兵联队传来消息说,已经抓到了牟高轩。牟被带到了联队本部,可把鹿田气疯了。他把牟高轩反绑起来,吊在天花板上,拿竹刀 使劲地抽打一通。“你干吗要逃跑?是不是你本来就是中国的间谍啊?”对于鹿田这些纠缠不休的盘问和拷打,牟高轩只是坚持回答说:“我不过是讨厌给日本人当密探,就跑了。”之后鹿田把他监禁在禁闭室里半个来月,只给他吃些残羹剩饭。对他受的伤也从不处置,就这样一次次地、反反复复地拉出来盘问、拷打。但无论如何拷问,牟高轩从不吐露半句,身体却一天天地衰弱下去。但他从不说什么“饶了我吧!”之类的话,好像已经下定了必死的决心。

考虑到如此再审问下去也不会有什么结果,鹿田决定对牟高轩处以死刑,并准备在以前砍过两个中国人头、联队本部的那棵大柳树旁边执行。他先让士兵们挖好一个大坑,然后把牟高轩带到坑边,双手反绑,让他跪下。周围聚集了20多个来看热闹的日本士兵。鹿田一手拿着日本刀,得意洋洋地向大家炫耀说:“普通斩首谁都会,可作为一个剑道高手,要砍得只剩下最后一层皮。你们就好好看看吧!” 牟高轩已抱定必死决心,纹丝不动。鹿田站到牟的左后方,摆好了架势,只听得他大喊一声“咳”,手起刀落,恰如他事先吹嘘的那样,头颅被砍了下来,只剩下一层皮连着,耷拉在胸前。鹿田把牟高轩那溅着鲜血的尸体,一脚踢进了坑里。

“那时候,我根本没有考虑牟先生的死活。只是一心想让周围的士兵们,观看我漂亮的斩首表演罢了。”最后鹿田并没有把牟高轩的有关情况向上司报告,“其实牟先生……在文件上并不存在!”鹿田说。

躺在抚顺的病床上,一想起那些当年往事,鹿田就总会泪流满面地哽咽道:“实在太抱歉!我应该向大家谢罪!” 应该说,当时他的这些想法并非虚伪。但是,这种属于感情上的认罪只不过是认罪的第一步。对于这一点,鹿田本人也是后来才领悟到。

站在受害者立场上认罪

因为病情有所好转,鹿田又回到十六人一间的大屋子。这时大家的学习热情进一步高涨,开展了公开自己所犯罪行,深挖这些罪行根源的认罪坦白运动。鹿田虽然也认为自己干了坏事,可心里还在想:“许多事情都是奉长官的命令才干的呀!” 同时还抱有恐惧心理:“要是把自己的罪行一下子都说出来,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国啊。说不定还要被判刑呢!”于是,他就以战斗中的罪行为主,一点点地进行“坦白”。但是,管理所外的调查官员着手审讯后,开始要求他坦白担任情报处主任时期的罪行。即使到了这个时候,鹿田还是一面察言观色,一面像挤牙膏似的一点一点交代自己的罪行。犹豫了很长时间,最后他终于下定决心,将杀害牟高轩的罪行坦白出来。

但这并不是实际意义上的认罪,只是单纯的罗列罪行而已。说心里话,当时我只是希望能够早日回国才坦白的。因为我还没能站在受害者的立场上去认识问题。

从那以后过了一个多月,没有人再来找过他。有一天晚上,调查官员叫鹿田去,拿出来一张黑白照片给他看,说:“你好好看看这张照片!”照片中间可以看见有一个挖出了很多土的深坑,旁边整整齐齐地排列着从头到脚的人骨。而且,坑边有一个女人在悲哀地低垂着头,站在那里。调查官员问他:“你知道这是什么吗?”他对这女人并不眼熟,就回答说:“不知道。”调查官员接着说:“你再好好看看,总不至于把这棵柳树也给忘了吧?”他又仔细地看了一遍,这才发现坑边有一棵柳树。

“啊!这就是杀害牟高轩他们的地方!”看到鹿田已经分辨出来,调查官员接着告诉他:“站在旁边的女人就是牟高轩的妻子!”听到这里,鹿田全身一震,身体不停地哆嗦起来,人也站不住了,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他两只手紧紧地抓着那张照片,眼泪哗哗地往下流,一次次地高喊:“实在对不起!实在对不起!”然后爬在地上说:“请狠狠地处罚我吧!”调查官员和蔼地对鹿田说:“处罚不处罚,那是由我们决定的事情。我们认为你的坦白大致上是确切的,但仅仅罗列罪行并不是真诚的认罪啊。只有站在受害者的立场上,才能开始实实在在的认罪。你好好考虑考虑这个问题再学习吧!”

从那以后,他几乎夜不能寐。“被我杀害的牟高轩这些人,以及他们的遗属们该有多么痛苦、多么愤恨、多么悲哀啊!如何才能站到受害者的立场上呢?”这种想法终日萦绕在脑际,夜以继日地不停在思考。以前坦白的时候也有过失眠的日日夜夜,但那是在替自己担心,是站在“加害者立场”上的担心和不安。而这一回和上次性质完全不同,是站在“受害者立场”上来思考。在对自己产生无比愤恨的同时,也开始反省使自己变成如此毫无人性的恶魔的根源所在。学校里的军国主义教育;使人丧失人性、助长蔑视其他民族思想的军队组织;以及最根本的罪魁祸首——天皇制。到了这时,对于所有这一些,他才真正能够理性地开始反思。

1956年8月,由于中国政府的宽大政策,鹿田被免于起诉,9月回到日本。归国后,他也常常回想自己过去的罪行,继续努力认罪。只要有人打声招呼,无论何时何地,他都愿意去提供证言。

1991年12月,一次偶然的机会,鹿田在原联队本部宣抚班的秋原隆(家住岛根县,80岁,中国归还者联络会会员)家里,看到了牟高轩的笔迹——写在一块布上的中国汉诗。据说牟在认识鹿田之前就和秋原关系密切,这首诗是专门写给秋原的。当然,秋原不仅不知道牟高轩是被鹿田杀害的,甚至连他已死的消息也不知晓。那块布上写着如下诗句:

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

将相本无种,男儿当自强。

联保主任 牟高轩

“怀有如此高雅胸怀和志向的牟高轩,就是被我这双沾满鲜血的双手杀害的呀!”

看到这首诗,鹿田重新反思自己所犯下的滔天罪行,并决心要终生继续自己的认罪活动。

【相关证言】

关于对“白杨树村”进行扫荡时其他士兵的证言:

除上述鹿田所做扫荡“白杨树村”的证言外,笔者还采访到下两名日本老兵的最新证言。现以笔者提问、老兵作答的形式刊载如下,

(1) 开本德正的证言

开本德正(家住广岛县,82岁 )当时在第39师团第232联队第1大队第2中队服役(和鹿田在同一个中队)

问:你们当时为什么要去扫荡“白杨树村”呢?

答:当时(1943年12月),我们联队本部(老场)的周围,经常有抗日游击队出没。我们认为“白杨树村”是他们的根据地,所以决定把这一地带扫荡成无人区。

问:“白杨树村”是怎样的一个地方?

答:在山的断崖绝壁处,有一座白色寺庙,叫“白阳寺”。下面山谷间有一条河叫“沮水”,河边有个小村子叫“白杨树村。”

问:对那里是怎样进击的?

答:我们第二中队半夜出发,在村前的半山腰待命。等到拂晓时分,野战炮就开始轰隆轰隆地炮击村庄,以此为信号,士兵们开始向村庄突击。我当时是中队长的勤务兵,开始的时候和连长在一起观察形势。不久,听到村子里到处是人们的哀号、呼喊,看到许多房屋已经被点着了火,冒起了滚滚浓烟。过了一小忽儿,我就和中队长一块从山坡走到村子中去了。

问:进入村子以后,情况怎样呢?

答:村民们被从各家赶了出来,集中到村子中央的广场上。几乎没有一个年轻男人,大多是女人、孩子,还有一些老人。到处是士兵们的疯狂呼骂声、村民的哀号哭喊声,还有摔坏东西的各种声音。士兵们将老百姓从屋子里驱赶出来后,把抢来的粮食和家畜都集中到了广场上。

问:开本先生,你那时都干了些什么呢?

答:我和中队长一起,查看各小队士兵们的行动。已经抢劫一空的房子,就会放上一把火。

我们走到了一间房子,正有一个新兵从房子里往外拉一个上了年纪的老头。可那个老头却两手合掌,赖着不走,嘴里用中国话说:“我有病啊,饶了我吧!你们千万别烧我的房子呀!”不停地哀求着那个新兵,赖着不出来。这时,我申斥新兵,吼道:“你这是干吗!老家伙不想出来,就别勉强他了!”说完,把那个老头推进了屋里,紧紧地关上了门。然后把高粱秸堆在门前,点了一把火。火焰转瞬间迅速升腾了起来,把整个房子给烧着了。

问:被集中到广场上的老百姓,后来都怎么了?

答:我们第二中队抓来的老百姓,都给赶到了广场的一块洼地。有几个士兵端着枪,看守着他们。村民大约有40-50人,几乎全部是女人、小孩和老人,他们互相抱成一堆,母亲紧紧地抱着自己的孩子,大家又哭又叫。

后来我和拖着抢来物资的日本士兵及中国苦力一起回到了大队本部,以后怎么样我就不敢断言了。但是留了最后一个小队,担任我们的警卫工作。听说上级命令他们:“对这些村民不论男女老少,全部干掉,然后再撤退!”我想很可能全都给杀害了。

问:其它中队都干了些什么呢?

答:我只知道我们中队的情况。我想其它中队干的大概也是同样的事儿吧。

(2) 小林武司的证言

关于小林武司(家住广岛县,81岁)的情况,请参看本文第三部第四章。

问:小林先生,你是怎么参加“白杨树村”扫荡的呢?

答:我属于第一大队的机关枪连,所以在拂晓前就来到了“白杨树村”前边约500米地,架好重机枪待命。步兵部队开进村子之后,仍在原地负责周围警戒。再后来接到联络,说扫荡已大致结束,就进入村口,并在那里架好机枪待命。

问:从那里能看到村里的广场情况么?

答:能,已经到了村口,广场就在眼前。

问:看见广场上什么情况呢?

答:看见广场上挤满了女人、孩子,还有老人,他们都坐在地上。我想总共约有150多人。旁边堆着抢来的粮食,还有鸡呀猪呀之类的家畜。大约有10多个村里的男人,肩膀扛着这些掠夺来的东西,大部分日本士兵押着他们,一起往大队(老场)方向去了。

问:聚集在广场上的老百姓,后来都怎么了?

答:剩下的士兵们用枪逼着老百姓,一群一群地被押进附近的各个屋里,然后把门堵上,放起火来。最后,各个屋子都已燃起了熊熊大火。

问:聚集在广场的所有村民吗?是你亲眼所见吗?

答:我想差不多是全部。我当时就在重机枪旁边看着,所以可以说是实际情形。后来我们马上也撤离了。

笔者:小林氏所提供的证言“在广场上聚集约有150人左右”(大意)之中,是否包括开本证言中的“第2中队所赶出来的40-50人”(大意),已经难以断定。但从现场的情况来看,应是将各中队赶出来的老百姓,收拢到了一个地方,最后一起处理(杀害)掉,这样理解比较自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