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难忘731部队的疯狂(筱塚良雄)

第二章 难忘731部队的疯狂(筱塚良雄)

千叶县八日市场市 内有座寺院,寺院一角立有一块“谢罪碑”,碑上有文:

……吾辈作为侵略者在中国犯下滔天罪行,每当念及受害者之心情,心中便沉重至极,吾辈所犯滔天罪行实在无以偿还。……值此归国四十年之际,吾辈尚能以此身躯存活于人世,不能不以无限感激与诚挚谢罪之情,回报“以德报怨”于吾辈之伟大中国人民。为此,与已故前辈之遗属共立此碑,以为日中友好之永恒誓言。

一九九七年七月吉日 中国归还者联络会千叶县支部建之

筱塚良雄(原姓田村,现住千叶县,77岁 )站在碑前自言自语:“我以前真是对中国人太凶残了”。据说筱塚的街邻们都知道此碑的来历以及他曾在中国干过的事情,他们常常来此献花、洒水清扫。

一个多月前的1998年6月25日,筱塚欲赴美国、加拿大进行披露自己罪行的演讲。行前曾收到两国说他 “因系731部队战犯,拒绝入境”的消息,但他却认为:“只要向他们讲清楚我为什么去的理由,相信一定会得到他们的理解。”还是登上了飞往美国芝加哥的飞机。不料,竟被挡在了芝加哥的奥黑尔国际机场。海关告知筱塚,电脑显示:“华盛顿命令,筱塚不可入境,请立即返回日本!”筱塚当即被遣返回到成田机场。

“我怎么都弄不明白,我本想以证人身份,为披露自己罪行而去美国和加拿大,怎能就不许我入境了呢?问题就在于我要去作证,披露隐情。缄口者能过关,作证的我却不可!真是太遗憾了。”筱塚满脸的疑惑和懊悔,紧闭双眼,一动也不动,如此许久、许久。

一、走进731部队少年队

1923年11月,筱塚(田村)出生在千叶县中部的一个农家,兄弟姐妹五人,他排行第二。全家以务农为业,少年时期,筱塚就特别喜欢帮家里干些农活,小小年纪的他,一个人就喂养了好多兔子。

在日本侵华战争不断升级之中,15岁的筱塚经人推荐,参加了“关东军防疫给水部(满洲第731部队)”的招考,并被录取。自1939年4月1日起,他与一批同龄少年,在位于东京都新宿区户山的陆军军医学校防疫研究室,接受了大约一个月的初期教育。

同年5月12日,他们抵达位于伪满洲国哈尔滨南20公里的平房地区的731部队。731部队对新兵们首先训诫:“勿看!勿听!勿说!”并公布严格纪律:“如若逃跑,则以临阵脱逃罪处以死刑!”筱塚说:“当时觉得保密性越强的工作,越有干头。”自此,这批少年队员开始接受731部队的教育。

每日课程,大体如下:

(1)每日早六点开始,军训一小时;

(2)早餐后至中午(或下午),人体课或实习;

(3)若下午无课,去各研究室帮忙。筱塚去的研究室从事“繁殖跳蚤”和“培养细菌”的工作。

1941年7月,在关东军举行特种演习 之前,少年队被遣散到各地 。筱塚例外地被留在第四部第一课柄泽十三夫(军医少佐)班里,从事细菌培养工作。就是在柄泽班的这一时期,筱塚首次参与了活体实验。

二、日本鬼子解剖“圆木”

柄泽班的真正目的,并非研制出能使鼠疫和霍乱菌无毒化的疫苗,而在于研制可抵御各种防疫疫苗的、更具杀伤力的细菌菌苗,进行批量生产。

而人体实验的目的在于:以人体测试毒性大小,并通过活体试验,采集经植入人体而加强了毒性的菌株。为此,筱塚于1942年11、12月至1943年1月间,参加了7个中国人的活体实验。笔者为调查当时的具体情况,曾多次采访过筱塚。

1942年11月末的“试验”是将五个中国男人中的四人,事先注射了各种预防鼠疫的不同菌苗后,又为他们五人注射了柄泽班培养的鼠疫菌苗。筱塚回首往事,心神不定地说:“那些中国人在残暴面前大义凛然,毫不畏缩。平时他们常骂我们为‘日本鬼子’,对我们怒目圆瞪,其中一个看似知识分子的人还给我讲好多道理。当时我略懂中文,怕得浑身哆嗦。但当时部队里的氛围就是服从上级命令,按上级命令去执行,对上级指示不许有半点儿怀疑,根本没有觉得有什么奇怪。”

五人当中只有那知识分子未注射防疫疫苗,而只注射了鼠疫菌苗。注射后仅两、三天他便发起高烧,脸色铁青,次日脸色转黑,人已濒临死亡。很明显,这是鼠疫晚期症状。柄泽班的医生将这只“圆木”搬到七栋一楼的处置室,两名军医、一名判任官 ,并配有包括筱塚在内的两名助手,共计五人身着防菌服走进处置室。筱塚首先受命用地板刷将躺在解剖台上的裸身“圆木”洗干净。筱塚回忆说:“我用水管将他从头到脚冲洗干净,但自始至终没敢看那男人的脸。”话说至此,筱塚显得极为痛苦。当我问他后来怎样时,他已语无伦次,欲言又止。此时,他那已经闭起的眼睛和紧扣的双唇抽搐不止。他努力使自己平静下来,饱含热泪地说道:“真是太残酷了,我再也说不下去,请你原谅。”他睁开被泪水润湿了的双眼,拼命忍住泪水的涌出。

几天后我再次造访筱塚,请他谈谈那个男人的后来遭遇。他讲:“先是一名军医用听诊器听了听他的心脏,随后解剖开始。军医用手术刀切开他的腹部,摘取内脏。我按指令将那些脏器的切片用镊子夹起,向有培养基的玻璃器皿内表面涂抹,并把一些切片放进了内有增菌培养基的试管里。就这样,男人的内脏器官一个个被摘除,在此过程中,他已死去。”

筱塚在抚顺战犯管理所时期撰写的《手记》 详述了当时活体解剖的亲身经历。筱塚说:“《手记》的所有记述,全是我的亲身体验。但我并不想再去翻阅它。事实上,我几乎再也没有翻阅过。”

《手记》中,筱塚将自己描绘成一个不知恐惧为何物的毫无情义的人。他说:“实际上那全是虚张声势,做给别人看。表面上也许看起来是那样,但内心深处总是提心吊胆,战战兢兢。”

另外四个人也都染上了鼠疫,其中二人与前述男人一样,在筱塚参与下做了摘除内脏的活体解剖;另两人听说转给了治疗部,肯定也做了活体解剖无疑。1943年1月前后,又给两个中国“圆木”注射鼠疫菌苗,并在发病后做了活体解剖。筱塚依然如前参加了那次活动。

“无论怎么说是给人打下手,但我始终抱着有朝一日自己也会得到提升的幻想。”对于像筱塚这些少年队出来的人来说,如能拿到一张可在731部队重要地区内自由进出的“特别班出入许可证”,便表明该人已经步入迈向成功的第一道门槛。筱塚一直以将来能升任判任官为目标。筱塚接着说:“当时自己受着两种力量的支配:一种是这种升官的欲望;另一方面,当时731部队里弥漫着绝不可以拒绝上级命令的氛围,所以不敢违抗上级命令,害怕遭到惩处,这也是支配自己的一种强制性力量。”

1943年3月,筱塚向柄泽班长提出辞呈。他说:“当时并非受到良心谴责,只是厌烦了那项工作。”其实最主要的原因是他感到了自身的危险。筱塚亲眼看到感染了细菌的伙伴一个个地死去,自己还不得不亲自参加这些感染了鼠疫而死去的伙伴们的活体解剖。

三、日本战败,认罪的开始

对于筱塚的辞呈,上级答复:准许回国休养。在日本国内征兵体检合格后,又根据柄泽班长指示,筱塚作为军中文职人员被派往伪满洲国的其他地区。1944年3月,筱塚正式以现役军人身份,被编入驻扎在与苏联接壤的神武屯的关东军步兵部队。同年11月,调往师团司令部军医部工作。1945年2月,再次调回哈尔滨平房区的731部队,接受下士官人员教育培训。同年6月,分配到通化关东军第125师团军医部。

1945年8月15日,日本宣布投降。筱塚从出差的外地返回通化军医部,接到代理军医部长手谕:“千万别当苏军俘虏,急速经朝鲜回日本!”虽然有些“负隅顽抗派”的军官劝其留下来,但筱塚还是混入中国的逃亡人群里开始逃难。后因故失去了返回日本的机会,正当走投无路时,被中国共产党的解放军所救,并参加了他们的工作。筱塚回忆当年说:“解放军待人亲切,在他们的救助中我逐渐认识到:我们的罪行是何等深重!自己过去干下的事,给中国人民造成了多大的痛苦!”

1949年10月1日,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1952年,筱塚被拘捕,并送往抚顺战犯管理所。他说:“那时我已有接受惩处的思想准备,因为罪行已在我的心中埋藏许久了。”

筱塚的认罪早在抵达抚顺之前便已开始,然而他始终丢不掉“我只是一个打下手的人,一切全是奉命而为”的认识。

筱塚在战犯管理所里继续学习,不断思考自己在731部队犯下的罪行。

此刻,他已认识到:“如果站在被害人及其家属的立场看待问题,即使是奉上级命令,也不该有那种非人之举。”经过这种思想转变过程,他真正地认识到:作为执行者的他,确有不可推卸的责任。筱塚心想:“我不但应该接受严惩,而且应该帮助中国政府追究给我们下令的责任人及组织机构的责任!”基于这种认识,他坦白自己曾经参与过的罪行,并尽其所知,揭发了731部队的种种滔天罪行。

由于中国的宽大政策,1956年7月筱塚获得免于起诉处理,并于同年8月回到日本。他抵达千叶县家乡几天后,同乡的731部队老上级为他举行了欢迎会。当场就有其他队伍的原上级领导约他一同去拜会原731部队的石井四郎部队长 。筱塚认为没有去的道理,拒绝道:“我已不是石井的部下,我讨厌去他那里!”会场气氛立刻变得非常紧张。此后凡有这种聚会,就再也没有邀请过他。

他回忆当年说:“如果那次去拜见石井四郎,并请他介绍工作,我这张嘴也就被封死了。幸好当时没有去。”后来,他在地方政府任公务员,直至退休。

筱塚退休后,自1984年开始巡回演讲,讲述在731部队时期的亲身感受。他以认真的眼神向我诉说:“我不能将自己在中国干下的事隐瞒起来,一直把它带进坟墓。”

自1993年起,日本全国各地相继举办“731部队展”,筱塚与之积极配合,以证人形式频繁演讲。有时也会遭到强烈反对。一次在东京都涩谷区的演讲结束后,一个流里流气的年轻人威胁道:“你胡说些什么?小心放你的血!”另一次在千叶的演讲中,当筱塚对731部队长石井四郎直呼其名时,会场里一名中年男子立刻吼道:“你怎么敢直呼石井阁下的大名?!”尽管有这些威吓,筱塚的揭发演讲仍在继续。

他说:“我常常想,自己曾经干过不该干的事,如果站在那些被害人及其家属们的立场上,该怎样看待这些往事?我的演讲,也就算是最起码的赎罪吧!”

在听筱塚演讲时,我们看得出他是在极度的痛苦当之中,竭力压制着自己的悲痛之感情,尽量保持平静。曾有一次他对我说:“每次演讲都是对当时的一次回忆,非常难过,夜里久久难以入眠。每每想起当年的场景,都痛心疾首,难以自拔”。

四、终生认罪,直到最后一息,

关于被美国、加拿大两国拒绝入境一事,筱塚用力地说:“我确有非人道之举,也感到非常抱歉。然而,美国与石井四郎等高级将领不是做了一笔交易,对石井四郎进行了免罪处理么?美国能准许他们入境,却不许我这个打下手的无名小卒入境,真是百思不得其解。”

筱塚确有过非人道行为,但作为受害国的中国,已对他做出了不起诉的宽大处理,亦未将他作为战犯进行审判。而美国则以石井四郎等人交出731部队进行活体解剖及其他“研究”的资料为条件,对他们不追究战争犯罪责任,这可谓他们之间的一笔交易。与之成为鲜明对比的是:作为一个在部队打下手的筱塚,虽然发自内心地认罪并公开谢罪,愿意积极勇敢地站出来为731部队的犯罪事实作证,却被剥夺了入境资格。

筱塚赴美受阻,回国一个半月后,又来到中国。他的此举,是为协助“要求731部队细菌战进行国家赔偿”诉讼案的现场调查。

这一项诉讼,系由曾经遭受731等日本细菌战部队培养并传播的鼠疫、霍乱菌感染而死亡的108名遇难者家属,于1997年8月向东京地方法院提起的。据调查团中的一濑敬一郎律师言:“在实地验证平房731部队遗址的过程中,筱塚先生给了我们很大帮助。当年他就是在柄泽班从事培养鼠疫菌的工作,是位特别重要的证人。”

2000年11月15日,东京地方法院第103号法庭。筱塚爽快地接受了律师团的邀请,作为原告一方的证人站到了证人席上。或许因为过于紧张,在他走向证人席时,身体曾一度摇摆,拿资料的手也在微微颤抖。在审判长的催促下,筱塚宣读了《证人誓言》,随后,他详细地回忆了他本人在731部队犯下的罪行,以及他所知道的731部队的一切内幕。最后,他向审判长陈述道:

我所有的这些惨无人道的战争犯罪行为,都是奉上级命令而进行的。假如我们日本人遭受了如此残害,我们会怎样看待这一切?我们会怎样看待目前日本政府所持的态度?在此,我殷切希望日本政府真正站在人道主义立场上,处理这一历史问题。

庭审过后,关于731部队的目的,筱塚如是说:

提起731部队,人们常常仅仅聚焦于它的活体实验 ,其实,它的最大目的在于大量培养感染力更强的细菌,以制造更具杀伤力的生化武器!

筱塚不仅是那种细菌的直接培养者,而且也是人体实验、活体解剖的参与者。尤其由他亲手培植的细菌撒向中国大地,伤害了更多的无辜平民。

当时我真该豁出自己这条命,拒绝做那些事,那才是做人应当具有的态度。但是我却没能拒绝,这该说是我的责任。现在我虽然无力承担全部罪责,但我愿为此竭尽全力,出庭作证便是我的行为表现。我尤其希望审判长站到受害者一方,公正地裁定此案。我深信,只有我们在日本国内广泛宣传事实,力求日本人对那段历史建立正确的认识,才能迎来众人企盼的和平世界!

筱塚目视前方,坚定地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