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我为什么那么狠毒?(久保田哲二)

第二章 我为什么那么狠毒?(久保田哲二)

我于2000年12月和2001年6月,两次造访现居广岛的久保田哲二(82岁 )。久保田对我说:“我找到了过去中队的《阵中日志(摘录)》,以前一直含糊不清的、那些往事的发生地点和具体时间,现在大体上弄清楚了。”

时间已经跨越55余年,对于那些过去所参加的数不胜数的战斗和村庄扫荡,以及战争中的各种体验,因记忆的丧失混乱,记错之处实属难免。下面就根据久保田的会议以及《阵中日志(摘录)》等资料,对当时的情况稍做回顾。

一、“别烧我的家呀!”

1919年3月,久保田生于广岛县高田郡深山里的一个贫穷农家。兄弟四人,他排行老二。高小毕业后虽想升中学,却因家中贫穷未能如愿,但他有幸升入官费的“吴市海军工厂教习所”学习电气设计。四年间,他被彻底灌输了以天皇为中心的军国主义思想。毕业后,他又作为军舰电路设计描图员,留在那里工作到20岁。经征兵体检,他取得优秀合格资格。1939年12月,编入广岛步兵第11联队,接受三个月的新兵教育。这段“教育”,将他过去所具有的人类良知驱散殆尽,被灌输的是“时刻牢记长官命令就是天皇命令!”之类的信念。

1940年4月,久保田来到中国汉口,被编入第39师团231联队第一大队第一机枪中队 。

自1940年4月20日起的三个月间,久保田担任师团警卫员,参加了宜昌战役。此次作战,日军烧光了自宜昌至荆门沿途100多公里道路两侧的所有村庄,使其化为一片灰烬。久保田也曾临时加入“放火班”,四处放火,将两名妇女和一个婴儿推入房间,活活烧死。在同年11-12月的汉水战役中,日军因粮食补给中断,战斗中烧杀掳掠,更加猖獗,许多村庄全被烧光。就在此次战斗中,久保田冲入一家,开枪射杀一位没能逃走的50多岁男子,抢走了他家的家畜和粮食。

久保田回首往事:“当时,在与中国军队作战中不少战友战死,很多战友负伤,自己也饱受肩负重担连续行军之苦。所以一肚子怨气,全都撒在中国人身上,根本不觉得中国人可怜,也没有一点儿负罪感。”

久保田的这种经历月积日累,最终使他成为日军中颇受赏识的一个“好军人”。

二、“还我男人!”

1941年8月27日,驻扎在湖北省荆门县李家镇的大队本部派第一机枪中队的24人出去侦查“敌情”,在黄家店附近遭中国军队伏击,三人战死、多人负伤。久保田并未参加此次侦察,但他接到大队本部的报复命令,参加由中队和大队本部战士组成的23人小分队,于9月9日清晨,偷袭了距驻地不远的赵家店。他们逮捕了包括保长彭亚全在内的五个男人,将他们带回大队本部。其实,没有任何证据证明这无人与前述伏击有关。

此时久保田已被提升为兵长,和担任翻译的北村(假名)上等兵负责审讯彭亚全。彭亚全是一位品位高雅的知识分子。久保田先请他喝酒,待他客气,盼他顺从,然后请他翻译抓捕时顺便拿来的旧文书,但彭亚全始终不予配合。这时,久保田发现文书中缺少一页,便让彭去洗澡,趁机翻看他的衣服,但未能找到。久保田断定:彭将这页文书吞掉了。久保田以“彭乃伏击日军之首谋”罪名,将他押送到荆门的师团司令部。久保田回忆当年说:“虽然不知后来结果怎样,但他想活着走出师团司令部,却是难于上青天。”

一起逮来的其余四人,由久保田兵长、横田(假名)伍长、北村上等兵等10余人进行拷问。虽说是大队本部,但实际上是强占的民宅。他们关起大门,在院中一角,一个个拉出来痛打。新到任的横田伍长虽然军衔最高,但现场的拷打却是由经验丰富的久保田担任指挥。

首先拉出一名“俘虏”,将他五花大绑,捆在拆下的门板上,不得动弹。其余三个“俘虏”全都叩头央求道:“我们只是一介农民,什么都不知道,快放我们回家吧!”久保田哪肯听这些,命令部下“打桶水来!”给绑起的男子强行灌水,待他肚子胀起后,再猛踩腹部,让他吐出。如此折磨得中国人已瘫软无力,全身犹如落汤鸡。久保田又用自己擅长的电刑进行拷问,希望获取情报,然而四人只是一口咬定:“什么也不知道!”最终,久保田等人一无所获。

杉山大队长听过整个审问过程后说:“既然人已如此拷打,不好再放掉他们了。你们设法处置吧。”当时,军队用语中“处置”就等于“杀掉”。久保田等人将第一个“俘虏”带到大队本部西面的凹地,那里已有十几个日本兵在等看“热闹”。一个名叫谷口(假名)的卫生见习士官说想做一下注射空气试验,男子被捆绑在门板上,谷口将注射器里的空气一点点地注入他的血管里。几分钟后,男子的全身变成紫色,痛苦挣扎。很快,人就变得如同一个紫色的胶皮人,“哈、哈”地口吐粗气。这时,横田伍长再也看不下去了,他瞅瞅久保田,下令:“算了!给他一刀!”久保田应声“是!”举起刺刀,向那人的心脏捅了几下,将其杀害。

“当时捅了好几刀,因为不知道仅仅一刀能不能刺到心脏。……” 如同许多老兵作证时一样,久保田拼命压制着内心的慌乱。他作证时,强忍着泪水,足有十几秒钟憋得说不出话来。

杀死头一个“俘虏”后,剩下三个被带到离大队本部不远处的一个小山丘,那里已经挖好足有一米多深的坑。久保田担当警戒,三个“俘虏”分别由谷口卫生见习士官生、横田伍长、增田(假名)兽医伍长三人用日本刀斩首后埋入坑中。

几天后,五个男人的妻子带着子女,跟着卖东西的小贩频频来到大队本部,哭着央求道:“还我男人,不然我们就要饿死了!”久保田也有几次,通过翻译欺骗她们说:“你们的老公都被送到司令部去了,马上就会回来。”那些女人仍不死心,还是每天来。没过几天,四具埋在坑里的尸体被野狗刨了出来,被撕扯得七零八落。

久保田说:“至今,那些随处可见、四处散乱尸骨的场面,仍然常常清楚地浮现在我的眼前。”接下来他又说:“我直接面对遇害者的家属,听到她们的请求,这是唯一的一次。当时,我也想过丈夫没有回家,她们一定难以度日,确实很可怜。但是,我并没有想得更多更深。”

三、走漏风声可就完了

1944年4月,从第39师团的精锐中抽调出包括久保田在内的60余人,编成第11军直属挺进队(时称“樱花小分队”)。当时,编制这支部队的目的是:一旦湘桂战役打响,便可命令他们潜入敌后,从事搜集情报、配合策应等工作。湘桂之战的最大目的,在于歼灭国民党的空军基地,以阻止美国空军由此起飞,对日本本土实施空袭。此外,湘桂战役的目的,还在于打通湖北、湖南、广西各省,直到接通越南的补给路线,以确保日军海、陆两条补给线的安全可靠。

樱花小分队共有98人,其中日军65名、南京汪精卫伪“国民政府”军20人、其他伪军13人,他们全都接受了陆军中野学校出身将校 的特殊训练,常常潜入中国军队后方,从事暗杀侦察活动,不断制造混乱。据久保田说:7月以前,小分队时而全副日本装备,时而全副便装,时而又身穿国民党军服,没个定着。但到了8月,上级命令全副国民党军队装扮,深入敌后展开行动。上级严令:“这一切均属无视国际法的行为,不能当俘虏,必须自杀!”

这些中国伪军,几乎全是来自战斗中被日军俘获的俘虏。一天,久保田问其中一人:“你为什么当了伪军?”那人回答:“我在俘虏营里再也待不下去,那里环境恶劣,干活太重,与其等死,还不如选择这条路。我也是实属无奈!”老婆孩子已被日军扣为人质,久保田说:“他决不敢背叛我们。”

樱花小分队又分成两个行动小组,久保田军曹担任其中一个小组的组长。1944年6月16日,“樱花小分队”全队日军装备,出动60余人,为解救被围困在湖南省长沙附近的日军而急行军,由于夜深迷路,闯入附近一家民宅,抓来一个50岁左右的农民带路。久保田说:“至今我仍清楚记得那人走出家门时,他家人一张张担心恐惧的面孔。”那人顺利地带领“樱花小分队”脱离了困境,但由于担心他会走漏风声,天亮时分久保田说:“你辛苦了,我们放你回家,我告诉你该从哪里走,”将那人带到一处空房里,令部下从背后将他刺死。杀掉带路人是奉队长之命干的,把那人拉到别处杀死,只是为了不让小分队的中国人看到而已。

说到这里,久保田眼噙泪水,凝视远方,嘴唇在不停地颤抖。

四、“日本鬼子”

1944年7月10日,湖南省来阳县。为营救陷入苦战中的日军,樱花小分队全都装扮成国民党军队奔赴战场。傍晚,久保田等60多名队员为了宿营,进入一个村庄。村民几乎逃光,只有五个50岁上下的女人,或许是为了看家留了下来。

她们以为这60余人是国民党士兵,用中文说:“你们辛苦了!”端茶倒水,忙前忙后,并将桌椅搬到院内,非常热情。樱花小分队每遇到这种情况,总是由队里的中国伪军出面讲话,日本士兵则沉默不语。队员60余人全住在一间空房里,让那五个女人住到相距20几米的一间房里,哨兵通宵达旦地监视着她们。

次日凌晨,小分队出发前,中队长和小队长商量:“也许她们已经看穿了我们的身份”,“为了安全起见,还是把她们干掉!”八、九个日本老兵受命留下,中队长带领其他人先走,并约定好事后会合地点。久保田受命担任现场指挥,按照小队长所指示的办法,负责“处置”那五个女人。

五个女人被带到院子,久保田用日语对几个年龄相仿的日本老兵小声说道:“这几个家伙要干掉,扔到井里!井里!”边说边示意院子一隅的水井。老兵们若无其事地答了句“明白!”突然猛虎般地扑向五个女人。小队长见此,向久保田说了声:“干完了,就马上追上来!”先一步走了。

老兵们对那五个哭天喊地的女人拳打脚踢,并把她们强拉到井边,头朝下地倒着扔了下去,接着又将几块大石头投进了水井,最后又扔进许多干柴草以遮挡视线。他们之所以不动用刀枪,是因为这一带常有国民党军队出没,不能留下半点杀人痕迹。时至今日,久保田仍记得那口井非常气派,口径有一米半、深十多米,单说井台就足有半米高。

事后久保田等人立刻追赶小分队。见到中国队员也佯装无事。至于中国伪军是否对此有所察觉?久保田说无从知晓。只是他们从来不会当着中国伪军的面,干出这些虐杀中国平民的勾当。

五、一位抗日地下工作者之死

1944年11月,日军在湘桂战役中占领了广西省柳州市。当时柳州市内有许多来自湖南和广东的逃难者。不久,日军的军事设施和粮秣仓库接连失火。此时,樱花小分队在柳州宪兵队的指挥下,在市内搜索地下抗日分子。每晚,市内各处都有队员把守。

12月20日后半夜,久保田军曹带领三、四名部下正在守候一处,突然发现一个人影从一家院子的地窖里钻了出来,久保田等人立即将其逮住。用手电筒一照,发现是个20几岁的男人,目光炯炯,怒目圆瞪。从他身上搜出一小瓶汽油和火柴。再搜查他的藏身地窖,除汽油外还有一部介绍革命的厚书。书中夹着一张照片,是怀抱幼儿的妻子、上了年纪的双亲和他本人的五人合影。久保田回忆当年说:“当时我心花怒放,心想:这小子可是条大鱼,若能搞出些重要情报,一定能得上个大勋章!”。

审讯在宪兵队大楼里进行,久保田也曾参与 。男子对于所有问话都沉默不语。久保田握着手枪,怒吼:“你不想死就赶快跟我们合作,告诉我们是谁指使你干的!”这时,那人开口说:“逼我干的正是你们日本军国主义!你们在我们中国烧杀掳掠,作为中华民族的一份子,我怎能保持沉默?”竟然遭到一贯没放在眼里的中国人的当面辱骂,久保田怒火中烧,劈头盖脸地将那人打倒后,仍然不停地又踢又踹。

次日,宪兵出面再行拷问,那人依旧没有吐出有关地下抗日组织的半点消息。就在这天下午,又从宪兵队的窗子看到冲天火焰在日本军事设施上升起。那人第二次开口:“不久我将会被你们杀死,但是中国人是杀不尽的。用不了几个月,你们这群日本鬼子就一定会灭亡!”

最终,日军未能从那人口里得到一点儿情报。上级命令久保田,将那男人从宪兵队带出干掉。久保田率一名部下将那男人押到柳江边,那人大义凛然,双目凝视远方,早已下定必死的决心。久保田手握匕首,猛刺那人心脏,男人满身鲜血,气绝身亡。久保田和部下将尸体抛入江中。

六、为何那么狠毒?

1945年日本战败后,久保田关押在前苏联哈萨克斯坦共和国卡拉干达,后于1950年7月被转押到抚顺战犯管理所。在这里,久保田表面装得老实,但决心在任何情况下都不会泄露樱花小分队的半点消息。他回想当年说:“当时我想一旦樱花小分队的罪行败露,最先枪毙的肯定是我。”当时抚顺战犯管理所里的樱花队队员,除久保田外还有三轮敬一(小队长,已故)和三村几马两个人。因为两人与自己不在同一行动小组,久保田相信他们并不清楚自己的所做所为。所以,他认为只要自己保持沉默,就一定能够蒙混过关。

然而,原本冥顽不化的久保田,在与推行人道主义的管教人员的接触中,内心深处沉睡良久的人性逐渐被唤醒。他在认罪学习过程中,为自己所犯罪行之多、之重、之惨而感到震惊。他逐渐能够理解那些被害人及其家属的悲伤和痛苦。他说:“当时我每天都陷入极度的苦痛之中。”后来他想:“枪毙就毙吧”,下决心将一切都写到坦白书里交上去了。他说:这一切,完全没有管理所的任何压力,是真正的自觉坦白。

对于自己曾经犯下那么多滔天罪行的根本原因,久保田作了如下总结:

这当然不能全都归结为天皇的命令。就我自身而言,总有一种功名心在作祟,一方面希望得到他人认可而真正地出人头地,另一方面也希望能够光宗耀祖、为父母尽孝。此外,对中国人的民族歧视,也是随意烧杀掳掠的根本原因。所有这一切汇聚到一起,使得我们这些日本士兵在接到命令后,心狠手辣,不顾一切,真是丧尽天良。

如今,久保田以《阵中日志(摘录)》的记述为线索,一件一件地回忆起自己曾经参与过的桩桩罪行。他说:“今后我将不断地思考:为什么自己会频频犯下那么多滔天罪行。永远、永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