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南京大屠杀及三光政策——不可饶恕的罪行(永富浩喜)

第三部 为了发迹?为了天皇?还是为了宣泄私愤?

第一章 南京大屠杀及三光政策——不可饶恕的罪行(永富浩喜)

在东京都杉并区养老院的一间房间里,永富浩喜(别名博道 ,84岁 )坐在床端,76岁的夫人躺在床上。永富曾因患脑梗塞两次病倒,现在也只能勉强行走。妻子患糖尿病,加上得了白内障,双目几近失明。永富一边照顾体弱多病的夫人,一边对我说:“老伴儿讨厌我对他人谈起在中国的往事”。

去年(1999年)12月,永富做了一次久违的演讲,内容是关于战争的自身体验。他坐着轮椅、双手合掌出现在讲坛。他说:

有人说:“南京大屠杀是捏造的!”但是,当时我就在南京亲手杀过中国人,许多屠杀也是我亲眼所见、亲耳所闻的!在各位面前宣讲自己的罪行,正是我生存下来的使命和意义之所在。

回忆起很久以前的往事,永富好几次眺望着遥远的天际,哽咽得说不出半句话。他在为自己过去的行为而懊悔和呜咽。

一、在南京,第一次杀人

永富1916年3月生于熊本县阿苏町,家里在站前经营一家旅店。他是老大,下面有五个兄弟姐妹,自幼就体弱多病,父亲又实行彻头彻尾的斯巴达克式教育,并再三再四地教导他:“世上最伟大的是天皇陛下!”

13岁,永富随家人搬迁到受日本统治的朝鲜平壤。17岁,中学毕业,只身回到本土东京,1934年考入国士馆专门学校(今国士馆大学)。永富在国士馆师从一贯主张“忠君爱国”的熊本同乡蓑田胸喜教授。经其介绍,逐渐与许多当时的右翼名人相识,曾七次登门拜会日本右翼大人物——头山满 ,最终成为头山满的门徒,坚定了自己的军国主义思想。

1937年12月,作为“爱国学生联盟”的国士馆代表,永富与其他11所学校的代表一起,参加了自上海至南京的“视察慰问旅行团”,并于12月下旬来到南京。

永富回忆当年说:“令人吃惊的是,随着列车接近南京,铁路沿线中国人的尸体逐渐增多。有一天,我们被带到南京难民区(安全区),时值寒冬腊月,眼见的都是些身穿粗布衣服,横卧水泥地的中国人,以及为领取‘良民证’而彻夜排队的中国人。那时,我心想:正是因为你们反抗日本军队,才得到这样的下场,活该!”话说至此,永富饱含热泪地说:“当时我丝毫没有可怜、同情中国人的念头。……”

就在这个难民区,一个日本军官向200多名中国人喊话:“皇军已经入城,你们不必再担心。日军给你们发放‘良民证’,让你们自由回家。你们当中如有国民党军人,请站出来,其中一定有不少人被蒋介石骗了,几个月都没领到军饷。我们可以支付给你们这些欠饷,并且可以帮你们找到工作。”立刻有七、八个中国人站出来表示愿意随行。军官命令他们上卡车,并让东京来的学生代表也一同跟上。

敞篷卡车上拉着七、八个中国人,以及十二、三个日本的学生代表,还有刚刚带队来的军官及其三个部下疾驰而去。在车即将到达下关码头时,日本士兵突然双手紧抓钢盔,胡乱地砸向坐在车里的中国人,中国人都紧缩一团,忍受毒打。一切发生得太突然,把永富他们都吓了一大跳,但他们也对此无动于衷,只是一群旁观者。

中国人在下关被推下卡车,被带进一个用苇席圈起的围子里。然后通过一个狭窄的通道,两侧堆放着几千具冻僵了的赤裸尸体。他们走过二、三十米地段,来到长江边上。一座铁桥已被拦腰炸断,可能是日军轰炸所为。

带队军官向永富等学生代表说:“这群中国人,你们想怎么杀就怎么杀!”学生里真有不少空手道和柔道的高手,其中几人立刻猛扑上去,对中国人随意拳打脚踢,狠狠摔打,但还是没能杀死这些中国人。永富说,此时他没有动手。

过了一会儿,军官让一个中国人跪在前面,抽出战刀向永富他们说:“喂!你们给我好好看着,下面我要进行斩首表演,你们把这里的见闻带回东京去吧!”军官绕到那人身后,“嘿”了一声,挥刀砍下,人头应声落地,井上鲜血喷涌,身子“扑通”一声向前倒下。

眼见这种惨状,后面有一个中国人突然跑向炸断了的铁桥,从桥上跳入江中。永富当即向日本兵借来步枪,登上铁桥,瞄准露出水面的中国人开枪,中弹的中国人身上血流不止,顺水漂向下游。

永富对我说:“开始我吓得直打哆嗦,但我好歹也是国士馆的剑道四段选手,不能让别人说我胆小,……就把那个中国人给干掉了。”话说至此,他已紧闭双眼,狠咬双唇,只听他“呼”地一声吐出一口气,脸颊划出两道泪痕。他沉痛地说:“剩下的中国人也全给杀了。只是怎么也想不起来是怎么杀的他们。”

二、志愿去刺杀俘虏

永富1938年1月回到日本,随后又立即返回上海。他合上双眼,吟诵着当年的诗句,以表达当时的心情:

一苇仅西航,

即可通大陆。

…………

月自东洋照西洋。

月自东洋照西洋。

之所以重返中国,是因为他坚信:“惟有天皇陛下领导的神国日本,才能支配亚州乃至世界。惩治反抗我们的中国人,当属我辈之使命!”虽然当时他接到学校通知,要他返校参加毕业考试,但他认为“当此国家之关键时期,毕业与否又算得了什么?”并没有回去参加毕业考试。但因他文武两道成绩皆佳,作为特例,校方还是给他发放了毕业证。

自1938年2月至1940年底,永富在上海、吴江、安庆等地的特务机关,以军中文职人员身份从事“收集情报”及“群众工作”。有时,他也参与棍棒殴打、绳子吊人等拷问。

1940年底,永富回了一次熊本老家探亲,两个月后,再次重返中国。1941年4月,在驻山西省河津县的第37师团第37旅团第三大队第三机枪中队接受了三个多月的新兵训练。训练结束前的最后一课,便是刺杀捆绑在木桩上的两个中国人。

中队20多个新兵中,长官经常夸奖道:“永富最优秀!”可能是由于常被夸奖的自豪感,他自告奋勇地第一个上去,刺穿了中国人的心脏。

当我问他:“那时你是怎样的心情?”永富一直低头望着地面,渐渐地呼吸变得急促,痛苦地说:“那种事……说不出口!太残酷,太残忍!……不!那情景远远不是用残酷、残忍可以描述的!……”滂沱般的泪水夺眶而出,他边摇头边摆双手,示意我再不要问那段往事。

三、忠实执行三光政策

在山西省境内,永富的工作先后换了三次:1942年初至1944年1月,任职于第37旅团司令部情报室;1944年2月至1945年1月,任职于霍县保安大队四县联合联队;1945年1月至8月日本战败,任职于第五独立警备队第27大队本部情报室。

此间,他经常率二、三十个部下组成永富小分队横行于山西境内。他回忆当年说:“那时上级命令我:‘在敌性地区(抗日根据地),只要见到中国人就给我统统杀掉!’”永富在被日军圈定的抗日根据地,推行有组织的“杀光、抢光、烧光”的三光政策(日军称为“烬灭扫荡作战”),成为这种灭绝人性的“三光政策”的忠实执行者和指挥者。

1943年10月,永富突袭山西省沁源县自强村,将11个妇女和孩子推进屋子并投入干柴,点燃后用大石头堵住门口。当时烧死8人,3人幸免于难。生还者中有一名叫党翠娥的女人,在永富被捕后的1956年6月,在太原的最高人民法院特别军事法庭出庭作证。当时的录像还保留至今 。她嚎啕痛哭,控诉永富等人烧死包括她的两儿一女和两个侄女共8人的残暴罪行。永富跪在地上,泪流满面,再三再四地表示谢罪。

永富饱含热泪地对我说:“那女人说的话我完全明白,那种痛苦我也完全能够理解。无论我怎样谢罪,死去的孩子终归难以复生,我真是太愧对她了!”

就在那时,永富他们在一个小村庄里以“共产党员特工”嫌疑,抓了两个20岁上下的女人,他命部下在田里挖个方形坑,将两个女人推入,两个女人似乎早已下定决心,在坑中闭上双眼、嘴里念念有词。永富等人一锹锹地向坑里填土,两个女人被活埋于坑中。二人完全没有哭喊,只以无比憎恨的表情,视死如归,勇敢地走完了她们的人生。

当时,永富小分队在闻喜县和绛县,经常抓中国人,人数从几人到20人不等,均以抗日嫌疑分子的“罪名”关押在地牢里。每次提审,这些人都要遭到棒打、鞭抽,甚至用烧红的烙铁烫、灌水后猛踩腹部等酷刑。永富证实:“经过这样酷刑折磨,这些人的身体已极度虚弱,我便命令把他们拉出去枪杀”。

作为“三光政策”的执行者,永富小分队在山西境内的敌性地区(抗日根据地),无端袭击村庄并残酷杀人。他亲手杀害和命令部下杀害的中国人竟多达300余人。现据法庭庭审记录,将永富所犯的部分罪行介绍如下(均在山西境内):

(1)1943年3月,闻喜县。在南白石村拷问、杀害村民12人,在盖寒村杀害13人,在元凹村杀害8人,在汾村杀害5人,在界元村刀砍32人,其中杀死29人。

(2)1943年2月,在闻喜县峪口村,永富亲手用刺刀挑死3人,部下以同样方式杀害了5人。

(3)1943年3月,在闻喜县横水镇,永富拷问1人后,又将其拴在马车后部拖着跑,最后命部下将其枪杀。

(4)1943年10月,在沁源县正中村,杀害10余名妇女和儿童。

(5)1944年10月至11月,在霍县朱家村和李润村,永富亲自拷问并杀害各2人,在贾孟、张望、靳壁三村,每村杀害1人。

(6)1942年冬,在闻喜县小山村,永富拷问一男子时,将烧红的铁棍戳入男子胯下,烧掉其阴茎,加以杀害。

“我真是犯下了滔天罪行!”永富说着说着,沉痛地低下了头。

永富说:在某一段时期,确实奉长官之命,彻底推行“三光政策”,其他日军也都这么干过。

四、每天内心都在斗争

1945年8月15日,日本战败投降。此时永富心想:“从今以后才算是真正为天皇而战,怎能就这样回到日本呢?”为了响应天皇建立“大东亚共荣圈”的号召,他在中国留了下来,协助山西阎锡山部队与共产党军队作战。

1949年10月1日,共产党军队解放了中国本土,建立了中华人民共和国。永富于翌年12月在山西太原被捕,关押在河北省永年的训练团。1946年结婚的妻子带着两个女儿也一起关在另外的建筑物内。

永富在那里,除每天学习历史和世界形势外,还干些搬运砖瓦等简单的体力劳动,有时也在关押者之间展开相互讨论和批判。但是,中国为帮助日本罪犯找回人性所进行的教育,对永富等人所谓的铁杆“忠君爱国”主义者却很难奏效,他们根本不可能坦白自己的罪行,对自己的所作所为几乎没有吐出过一字半句。

永富谈起当时他的心境:“当时,我认定自己杀害很多中国人是为了天皇,自己才是真正的国士,根本没有什么罪恶感。在永年,我的思想与以前几乎没有什么变化。”结果,永富被转入罪行深重且反省态度恶劣的“直属中队”。1952年12月某日,以永富所在的直属中队为主体的130多名顽固分子被召集到广场。永富第一个被点名,当场被带上了手铐,随后又有几十人被带上手铐。他们立即被转押到太原战犯管理所。

永富在太原战犯管理所里并不从事劳动,只是组织战犯们学习社会结构和历史等方面的书籍。与此同时,要求他们写出自己在中国所犯罪行的材料上交,即要求写坦白材料。

永富对我说:“当初我想:我确实杀了许多中国人,但我觉得自己是国士,是在向天皇尽忠。完全没有罪恶感。”

一方面,此时永富尚未真正认识到自己犯下了滔天罪行,同时也因为他的罪行太多,很难回忆起具体细节,他仅仅敷衍塞责地想到什么写点儿什么。管理所一次次要求他重写,但他极不情愿、十分苦恼。

尽管永富冥顽不化,然而随着岁月的推移,他那冰冷的心灵终于被指导员和班长的忘我帮助而融化。他开始点点滴滴地、客观思考自己的罪行,渐渐理解了中国人的痛苦和忿怒的原因。当他回首往事,一件件地仔细回忆自己所犯下的滔天罪行,禁不住为自己所作恶多端、罪行深重而震惊。他不由得悔恨交加,终日以泪洗面。

每天内心都在斗争,过去我接受了彻底的军国主义教育,并以其指导自己的言行多年,实在是冥顽不化,当然不是一朝一夕就能转变过来的。我想,太原的认罪,也只能算是自己所迈出的第一步。

永富自我剖析道。

如前所述,永富于1956年6月被起诉,中国政府给予宽大处理,判处他13年监禁(自逮捕之日算起),随后被转到抚顺战犯管理所服刑。在抚顺,他进一步学习改造,于1963年9月释放回国,时年47岁。

五、终生认罪,不断学习

永富于1963年回国,妻子和三个女儿也早已于1953年回到日本,他必须承担起家里的生活负担。然而,由于他不懂技术,而且还被警察扣上“被中国共产党洗过脑的危险人物”的大帽子,常常受到监视,致使他不得不经常变换自己的工作。为了能有个安定的生活,经过刻苦努力,他终于取得了针炙师资格,并在东京都杉并区开办了一所针炙治疗院。

永富回到日本后,立即与中国归还者联络会(简称“中归联”)的伙伴们一起,在日本各地巡回演讲,谈自己在战争中的真实体验。永富说,不允许再有人被造就成像自己这样的军国主义分子;不许任何人再发动侵略战争。

与此同时,他也为自己的认罪意识远未达到自己满意的深度而极度痛苦。于是永富从1989年3月6日开始,踏上了遍访日本各地数百名“中归联”伙伴的漫漫旅途。他利用自己良好的体能和快速的行动能力,肩背几十公斤的大背囊,从北海道出发,一天又一天地走访“中归联”的伙伴们,与他们尽情交谈:“我们的战争责任是什么?”、“我们该如何认罪?又该做些什么?”

遗憾地是出发两个多月后的5月6日,在新潟县内准备走访第57人的途中,由于他上台阶时不小心扭了腰,不得不中断此次的走访计划。

1991年10月,他和曾经一同被关押在永年和太原的汤浅谦 等人,访问了“太原解放纪念馆”。这次他还带上了自己的小女儿,希望她也能了解自己在中国所犯下的种种罪行。

他向慰灵碑献上自己早在日本写好的“谢罪书”,一边历数自己在山西的累累罪行,一边泪流满面地向亡灵们谢罪。同行的汤浅如是描写当时的情景:“看上去永富真的很痛苦,他的认罪确实是发自内心。也许是由于他紧张兴奋过度,回国前他多次口吐鲜血,被送到了医院”。

1963年刑满释放回国前,永富曾去南京参观,并从那里带回六、七颗石子,至今仍珍藏在玻璃瓶中。他边拿给我看边说:“我曾在那里犯过罪,为了使自己终生不忘那些罪行,我带回了这几颗石子。”他又说:“每当我遇到困难,就以这些石子来鼓舞自己。”并表示:“最近我准备与中归联的伙伴们到中国去,要把这些石子带回中国去。”话说至此,他的眼睛放出了异样光彩,脸上露出了难得的富有生机的微笑。

如今,这位老人已经很难走出这家养老院,但是,他仍盼望用自己的双手捧回这些石子,给自己人生画上圆满的句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