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第九章

十二月十三日。

敌人入城。敌人的舰队和战车都到了下关。

各处仍有小规模的混战:下关的守军杀死了一个游说的汉奸。紫金山有一团人突围而走。太平路上有人在破碎不堪的房屋里向游行的敌人放冷枪。

南京的占领,应该是流血的终止,而事实上却相反,是流血的开始。

十二月十三日是一个血的日子。

敌人开始搜查难民区,把钱财和年轻人全带走。

敌人在紫金山下含笑作“斩杀千人竞赛”。

敌人侵入金陵女子大学,掳去了女人。

敌人在街道上一面走一面放枪,街道流着血。

敌人的飞机炸沉了美国炮舰巴纳号。

敌人要行人向他们行礼,要行人在他们的脚边狗一样地俯伏着,还搜查女人的裤裆。

敌人把一个女孩刺了七刀:一刀挑出大肠,一刀割断咽喉,一刀刺瞎一只眼,一刀刺入生殖器,一刀从左肩割到右臀。

上等兵何兴常是一个志愿兵,一个老兵。他什么都干过:当过伙夫,当过中士班长,当过土匪,吃过军阀的饭,加入过国民革命军,现在又拿起枪来打日本。他的绰号叫“驴子”,因为他有驴子一样的坏脾气,别人说东他硬要说西,非西不可。譬如大家说抗战是中国人要活,他却说这是中国人该死。开始他自己也不知道要说些什么,到说出口以后,就固执的坚持着,像一只鳖咬住一支筷子。他没有什么朋友,因为争论曾和瘦长的陈九弟打过一架。

“你说,难道中国一定打不过日本吗?中国有四万万人,中国这样大。”陈九弟愈说愈激昂,雄鸡打架似的弯下了背脊,把脸凑近何兴常的脸,一只细长的手高高的指着。“难道对一个小小的日本就没办法吗!四万万人,每人一口口水也够淹死他!”

“中国就是没办法呀!”何兴常摇着头,像一个戴小眼镜的老先生,两只手抱住右膝,右腿架在左腿上,倔强而顽固,口沫喷飞。“中国人多,——人多有 用,去 ,中国人多,日本炮弹多!”

“嗨,你王八蛋!”陈九弟的脸更凑近来,肌肉愤怒的痉挛着,眼睛火一样发红,牙齿“咯咯”的磨咬着,唾涎润在口角上,像要咬人的样子。“炮弹多才 !我们在吴淞,日本人真炮弹多,打在厕所里,打在水里,打在他妈的空地里!中国的狗也没打死一只!炮弹多又怎么样?说三天占上海,说一星期占吴淞。我们在吴淞,一个月也没有给他占去一根毛!——”

何兴常的手指在空中划着。他的心是那样混乱,同时发出来两种声音;一种是满天的、恐怖的声音,日本的炮弹在呼啸,在爆炸;一种是平静无事的、战壕里的声音,中国兵沉睡着,酣畅的鼾声此起彼落,没有睡的人在开唱机,正在唱“起来!不愿做奴隶的人们!……”这两种声音全是真实的。但他的坏脾气使他咆哮起来,仿佛一只给打败了的狗。 “中国人多!中国死人多!……”

不等他说下去,陈九弟就打断他,声音一下变得低沉:“那么,为什么我不死,你也活着,活在这里放屁?——”声音提高了,“打仗哪有不死人的,我们死一千,他也得死八百!……”

“总是,”何兴常把手叉在腰上,更狼狈了,“中国要吃瘪的。你不相信,我相信!”

“那你还当什么兵?你投降日本吧?你回家去‘吊而郎当做皇上’吧?你拿着这支步枪亏不亏?——”

“放你的臭骡子屁!——中国不会败,上海为什么不打下去,为什么要退?”

“上海退下来中国亡了没有?打仗哪有不退的?退不是败。打仗要打到‘最后胜利’,那时你王八蛋再看一看!……”捏住一个拳头,送到何兴常的面前去比拟着。

“退不是败? !败了才退的!打了胜仗还退几百里地?”他欢喜起来,捉住了对方的弱点,胆大了,更咆哮起来:“你才是王八蛋!王八蛋的孙子!我高兴当兵就当兵,什么亏不亏!我高兴打日本就打日本,不高兴我就不打。我是中国人,我要打,……”他一下说漏了嘴,发慌而又发狠,“你,你王八蛋的灰孙子,想打人?我怕你打么!你姓陈的敢打才有种!你看!中国为什么退的?为什么要退,上海那样好的地方要退?——”

陈九弟的拳头突然打在他的脸上,骂道:“我看你姓何的是一个汉奸!”何兴常从一阵昏眩里张开眼,只见一个朦胧的影子摇摇晃晃,他雄牛一样低下头,一下向那个轮廓冲去。两人扭成一团殴打起来。

他就是这样一个人。没有真正的主见,只有执拗,只有闹别扭。这一次,队伍撤退时,他在混乱中失散了,被困在城中,象一只老鼠一样在瓦砾堆里深深的藏匿起来,白天不出来,饥饿的肚子一次一次的发出哀叫。和他在一起的,还有一等兵方山,二等兵姚法勤。他们还是那样意见不同,低沉着声音吵吵闹闹的。

“驴子,你还闹什么呢!”忽然,一个同伴用手指从墙洞里向外指,只见八、九个日本兵把一串中国人牵着走,押到什么地方去,用枪托打在一个矮人的颊上。这串人中,有军人,也有老百姓。“你看!你的声音让他们听见了,……”

他们又有了争执,是冲出去呢,还是怎样。但是冲出去是不可能的。方山主张再打一下,他还有一支步枪,四十六发子弹和三个手榴弹,他可以把一些子弹和手榴弹让给他们。姚法勤没主意,但他不同意何兴常说的出去缴枪的意见,他憎恨这样的做法,憎恨说这话的人,那太丢中国人的脸,太没有出息,太没有志气。何兴常说要投降,起初不过随便说说,南京都失掉了,不投降还做什么?渐渐的,却真以为只有投降才有希望,并且坚持起来。

“日本人又不是老虎,”他继续说;“难道他们真会吃人? 我们不打了,我们缴枪了,他还杀我们? !……”

终于,方山暴烈的踏着废墟走开了,他要去打日本人,他要冲出去,不是冲出去就是死,不是死就是冲出去。临走,他把两个手榴弹送给姚法勤:“兄弟!过十八年我们再相见,这两个手榴弹你用,唉!你枪也没有了,千万千万不要再丢武器了,兄弟!武器是第二生命啊。就是不打敌人,也要防身哪。我要走了,你不走也随便,但要小心,千万千万!……”他叮嘱着,旋风一样转过去,指指何兴常,又拍拍自己的子弹带。“本来我要送你两排子弹,你这个熊,你的枪都要送出去,我不能把子弹给你向日本乌龟讨好,我不给你,一粒也不给。要不是‘不打自家人’,我就先宰掉你这个兔崽子!……’

方山走了以后,他们两人还是争执着。姚法勤不妥协,他宁愿饿死,也不愿当俘虏。而何兴常幻想着日本人对他客客气气,不会杀他,也不会打他,还给他吃饭呢,他一样还能当兵,衣服穿得比中国兵好,钱比中国兵多,以后做了军官,穿着马靴走路,讨一个漂亮的、年轻的老婆。……但是姚法勤告诉他,投降是没有好下场的,刚才走过的那一串被绑的人,就是一个榜样。缴枪一样是危险的。姚法勤的话扰乱了他的幻想,动摇了他的信心,使他回到现实里来,继续在内心里挣扎着。

过了一天,他们饿极了,不出去不行了。但是,一出去就遇到了日本人。姚法勤连忙用牙齿把手榴弹的保险盖咬下来,何兴常却把手榴弹夺了过去,摔到瓦砾堆里。日本兵还离得相当远,他就举起枪来,打招呼的高叫起来:“老乡!缴枪啊!——”他把日本人当作“老乡”呢。

日本人走过来,立刻夺过枪,接着每人一个大巴掌,打得他们脸颊麻辣麻辣的,口中吐出血来。日本人在笑。他后悔了,他惶惑了。

黄昏时他们被关在飞机场边的一幢房屋里,一进去就是人臭,大约有四百多人,有军人,有老百姓,也有换了便衣的军人。有人在哭,有人在叹息,有人在沉默,有人在咆哮。 “给他们捉住,就不想活了。”“唉!我是,我应该打得更厉害些!”“不会杀的吧,我们是老百姓?唉!我的妈,不知道她怎样了啊!”我想拚的,没有拚,嗷!——”“不会杀的吧。杀,为什么不马上杀?“不杀?不杀当你做老子养,东洋人要你做老子去?”“如果我们都有枪,一下冲出去多痛快!”“我们已经不打了,他还要杀?天下没有这个道理。”“我是做生意的,他们说我是兵,嗬嗬!……”纷纷纭纭,各人在说各人的话。姚法勤立在那里,不说话。何兴常又开始陷入沉思,觉得一切都不对头。人挤得像粪窖中的蛆。

第二天,近两千人排列成训话队形,前面放着一张空桌,大概是训话人用的。但是训话人始终没有来,一小时过去了,两小时又过去了,驯服的人开始疑惑,忍耐的人开始局促,严肃的空气破坏了,变成不安和扰乱。天空晴朗而和平,淡蓝的光有一点晃眼。飞机场广大而平坦,偶然可以看见一些弹痕。水沟从飞机场边绕过,静止而黑绿,不知道有多深,一些枯草兽毛一样覆盖着它的边缘。人群开始彼此私语。

“为什么这样吊着呢?……”

“谁知道日本人!’

“我看有什么花头吧?”

“有没有还不是一样!”

两千人,用八公厘粗的灰黄色麻绳绑在臂上,走的时候像一串鱼,静止下来像一个栅子。这根麻绳牵着他们共同的命运。何兴常看了看自己臂上的麻绳,叹了一口气,向姚法勤看,他正低着头。何兴常感到了恐慌,他一次一次这样对自己说:“总不会吧?——”

日本人终于来了。“来点名了!来点名了!”人们议论,有的恐怖,有的欢喜。

但是来的是机关枪,“机关枪点名呀!——”人呜叫着。

“噶噶噶,……噶噶噶,噶噶噶!……”

人哭叫着,倒下去,倒下去……哭叫着,倒下去,……

人仿佛在云雾里,仿佛在台风里,仿佛在噩梦里,仿佛在狂醉里,仿佛在暴病里,……

没有恐惧,恐惧来得太迟了,也用不着恐惧了,……

人在愤怒,在仇恨,死也不放松的愤怒和仇恨……

姚法勤只是左手被擦破一块皮,臂上的束缚已经自然而然的挣断了。他也倒在地上,因为人冲倒了他。他一看,何兴常正躺在旁边,闭着两眼在喘息,满脸是血,也看不出哪里中弹。他仿佛看见了用机关枪扫射他们的人,他举起拳头来,猛击在何兴常的下巴上。

何兴常忽然张开眼来。谁打自己呢?看见是姚法勤,他苦笑起来。姚法勤又一拳打在他的胸上,一拳打在臂上。何兴常忍耐的痉挛着脸,一个字一个字的用无力的声音说道:“兄弟!——你——打……得——好!我活该!——我—一累了你!——记住!兄弟!——可杀可剐,——不——可——以一一向日本——人——缴枪……”他的手动了动,软弱的伸出一个手指,指着天。“投降日本就是——要我——们死!”他忽然“卡卡”的嚼着牙齿,暴烈的吼叫:“他们是我们的敌人!——”他又衰弱下去,眼球在微闭着的眼皮下转动。“兄弟!——兄弟!——嗬嗬……”声音更低弱了,最后,仿佛是耳语:“兄,兄弟!——你——装——死——吧,快一点!——躲到人下——面——去,——去——找———队——伍,——报——这个——仇,……”

姚法勤心上象在钉钉子。继续倒下来的人压住了他,盖住了他。

敌人的机关枪,还在那里扫来扫去。

“噶噶噶……噶噶噶……”

姚法勤睡在死人下面,给压得呼吸困难,转动不得。他慢慢的往外爬,像墙上的蜗牛一样。他爬爬停停,用死人把自己伪装遮掩起来,把耳朵贴在地面上静听,然后又继续爬。慢慢的他爬到了四、五公尺以外的水沟边。沟水是臭的,人血流入沟中,半凝半散,鲜红的颜色混合在黑绿里,仿佛是一块调色板。枯草是灰黄色的,倒影在水中呈暗褐色,有几个死人淹在沟水里,半沉半浮;沟边,死人更多,一层一层的压积起来,还有人在呻吟,仿佛是秋风已老时墙脚下的残余的蟋蟀。敌人在朗朗的笑,朗朗的说着什么,走过来又走过去。有的还用脚踢拨已死的人,或者用手枪射击垂死的人,“啪!啪!啪!——”然后是纵声而笑。几个敌人走近来,察看被他们所屠杀的尸体。姚法勤恐怖了,又想:“我咬也咬死他一个!”但是敌人又转身走了,马靴上的马刺铿锵远去。他仍旧假死着。天空中,太阳渐渐偏西了。他从那些死人下面爬出来,累了,他需要休息。

“我要活。”他想道:“我为什不活呢。第一,我现在就没有死。我要想法子。……”何兴常的面影老是出现在他的面前,使他惶惑而厌恶。对于何兴常的死,他有许多感想,他已经原谅了他,还要说什么呢?“唉!不要想他吧。我要活,要找部队去。我真不该丢掉我的枪呀,真该死。”想到丢枪的事,他深深的谴责自己。他觉得,丢枪跟缴枪一样是卑劣的,一样是没出息,没志气,一样丢中国人的脸。但是,这是已经过去了的事,追悔虽然可以使自己重新振作起来.使自己认清方向,并且在一定程度上使良心轻松些,但追悔得太多是无益的。现在最重要的是怎样逃出南京城去,怎样逃出飞机场去。怎样逃出去呢?到夜晚再说吧。“唉!应该跟方山走……”

太阳已经红得暗淡了,乌鸦已经飞集在树枝上,而到夜晚,到姚法勤所期待的时间,还是远远的。敌人沉重的步伐声又出现了,还有汽车声。又要做些什么呢?把死人装去埋掉么?他又发愁了。他偷偷地向前面看,什么也看不出来,只有一些脚,有穿拇指分歧的胶鞋的,有穿马靴的,马刺在夕阳光中狞笑一样发光,敌人的影子夸张的巨大,像要把世界全盖住的样子。

“他们做什么呢?……”

他立刻就明白了,汽车装来的是木柴,还有煤油。他们把木柴胡乱的堆在死人和受伤的人身上,一趟一趟的,又把煤油一桶一桶的浇在木柴上,浇在人身上。未死的人惨呼起来,仿佛是雪中的猿啼,一种悲痛而余音不尽的声音在空中飘起,远远的飘去,飘去。太阳沉没了,从红到紫,紫灰色的暮霭不等它沉入地平线就吞吃了它。

火点燃起来,立刻猛烈的燃烧着,把黄昏照得通红。烈火里发出难听的声音,不是呼叫,不是怒骂,不是呻吟,而是一种烧灼皮肉烧到骨头里去的“嗤嗤,灼灼”的声音,仿佛在呼叫,在怒骂和呻吟,做鬼也不甘心,做鬼也要吃日本人的肉。腥臭,焦臭,还有煤油臭,夹杂着卷在乌黑的煤油烟里,刺激人的鼻黏膜,刺激人的泪腺,刺激人的咽喉,刺激人的心。……

姚法勤不能再假死了。火已经迅速的烧过来了。死,或者活,需要立刻决定。

起初他想爬起来。但是敌人那样多,有几十个,而自己只是一个人,没有武器,没有力气,要去拼敌人,没有把握,说不定给敌人拼了去。“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他想等一等。但是火让人等么?他又向外爬,向水沟爬,终于爬到了水里。

“天!——”在水里向天空望着,天上有淡红的火光。他心中涌出感激,涌出成功的欢喜,涌出仇恨的决心,眼中也涌出了苦泪。

严龙。在大雾里走着。一团灰色的影子在前面,渐渐的浓厚了,渐渐的变为树影,渐渐的变为树林。

他要休息。他已经走得两脚起泡了。但是他并不气馁,他一路走一路勉励自己:“我得吃点苦。吃苦才像个人,像个中国军人。这也是一种锻炼。我过去不像个人,我得吃点苦锻炼锻炼。”他在一棵树根上坐下来。树根凸凹不平,屁股不很舒适,但是他并不想坐得更舒适,为什么要坐得更舒适呢?为什么非坐得舒适不可呢?

他抬起头来,因为有大滴大滴的水珠落在他的头上,落在他的肩上,颧上和膝上。当他转过脸时,忽然看见了几件东西,朦胧的象几件大衣挂在衣架上,一件又一件。他走过去,看见更多,数了一下,八件。是八具敌人的尸体,他们是自缢而死的。

大滴大滴的水滴落下来,仿佛从这些死人的眼中滴出的无声之泪。

“为什么呢?”他苦苦地思索着。“南京已经给他们占领了,他们应该欢喜,应该在刀口上欢唱。为什么上吊呢?——这不是天大的玩笑?在他们自己所说的‘生命线’上,在他们所追求的胜利已经到来的时候,忽然自杀?”突然,他心中充满了光明,他觉得,自己的前途,中国的前途,都很光明,仿佛面前并没有大雾存在。而日本,它是一定要完结的,像袁唐所说的那样,它的内部有矛盾,极严重的矛盾。

他继续向前走,他要到徐州去。走了一天。开始他忍耐着饥饿,希望能够买到吃的东西,后来他拔田里的萝卜吃,经过霜,萝卜甜得象梨一样。困倦时,随便在路边坐下来,休息五分钟、十分钟,再向前走。太阳落下,天又变黑了,白天消散了的大雾又开始低低的在凝合,灰白的颜色染淡了树林,略微带一点蓝和紫。他还是走,他要早一点到连队。他似乎在试探自己,故意多走路。过去生活的影子是驱策他的鞭子,严厉而痛苦,只有不断地向前走,他的心才是舒适的,呼吸才是沉酣、轻松、平稳的,仿佛驾马车的马一样。他渐渐变得蹒跚了,又走了十几里路。

但是,糟了,他走错了路。

“这怎么……”他立住了。“‘欲速则不达’呀!”

路,仍旧是平坦而宽阔的,但是看一看天上的北极星,方向却不对了。在他的前面是一片原野,有树木,枯草,也有农作物。后面,一样是树木,枯草,农作物,有的地方还有水,一条小溪或者一个池塘。他的脑子给弄混乱了,仿佛墨汁倒入清水里一样。他愤怒起来,顿着脚,脸色严峻而阴沉,但立刻又苛刻地制止了自己。他想继续走,但坐着没有动。他的心就像北极星走在灰黑色的绵羊云里,忽明忽灭,他似乎看见了日本侵略者的没落,看见了中国充满希望的明天,但是又那样阴暗,阴暗得无法摆脱。一些人的影子,不断的风吹飓尘一样飘然来去:他的在安庆的妻,用海棠般的口正在向他微笑,正在向他斜眼相盼,正在向他低诉什么;而黄九成,那个淘气的家伙,正沉着脸,口中嚼着留兰香糖;还有袁唐,那个坚强的人,以前每当看见或想到他时,心里总是不那么自然,仿佛他是一只箭猪,现在,他却那样惦记着他,他现在怎样了呢?多么需要他啊。此外,他总是忘不掉大雾里的树枝上吊着的那八个日本兵,还有那一只穿着银色高跟鞋的断脚。……

他把背在身上的紫皮图囊拿下来,不知道为什么,摸索着打开了,伸进手去,里面有纸,有粗细不同的铅笔,有小刀、小册子、橡皮,有指北针。但他什么也没有拿出来,仿佛它们一点用处也没有。他把图囊扣好,又把手枪拿出来,喜悦的抚摩着。

“我应该走啊!”

他想找一个老百姓问问,但是哪里有老百姓呢?只有原野、树木,枯草和农作物,只有天上的云和疏星,只有从寂寞而凄凉的枯草里偶然发出的响动。

没有房屋,投有狗叫,没有灯火。

但是,他终于听见了希望:汽车驶行的声音,汽车停下的声音。

他欢喜的跑了过去,手里还拿着手枪。

他看见,一辆汽车像影子一样停在路上,两个朦胧的背影立在汽车旁边,仿佛是军用汽车和军人。他更欢喜了,走过去,在那个人转过头来的时候拍拍他的肩头,问道:

“喂!兄弟!这条路到徐州……”

那个人肩膀一扭,滑脱了,另一个却向他射击了一枪,枪火在夜色中橙红的一闪。

“敌人!”

他也向他们放枪。一个敌人给他打死在汽车边;一个不知道躲在什么地方!,不见了。

他满心欢喜的想道:“我是一个通信兵呀,通信兵也有打敌人的一天,打他妈的狗杂种!”

他心上的吹熊熊的燃烧起来,那八个自缢的日本兵和这个死在汽车边的敌人,却给他的心之烈火以更多的燃料。

他又向前蹒跚走了过去。

一艘趸船泊在长江北岸。人们以为渡过江来就好了,但是剩下的进—、二丈宽的黄水却没有能力逾越,五、六百人焦虑地皱着额纹,交捏着两手,或者伸出项颈向远方凝望,希望来一只船。船是有的,但是在远处,水平线上袅动着黑烟。一声野兽般的吼叫:“祸呜!——”一艘灰白色的军舰出现在水天混茫的接合处,人们混乱了,纷纷向江里跳,有的泅上江岸去,有的让江水和木片、莱叶子一同冲走。

军舰泊在下关,甲板上人来人往。后面,又是一条,又是一条,冒着黑烟。

“轰!——”

军舰开炮了。

仿佛地震一样,趸船晃荡颠簸起来。有柔软的东西飞起来,人倒在人身上。破木片混合着硝烟四面乱飞。水声“哗啦哗啦,澎游澎游”地响着。像涨潮一样。趸船给打了一个大洞,死伤一、二百人,有的被打到江水中去。水花喷洒,波浪反复冲刷。

敌人放了一艘汽艇过来。

一个汉奸和四个会说中国话的日本兵,从汽艇里爬上趸船。趸船在动荡,江水在闪光。

“军人到这一边!老百姓这一边!——”

他们命令着,开始一个—个检查船上的人。

张涵还是那样尖着他购鼻子,向前伸出头,微弯着背脊。赛公桥一战,队伍牺牲殆尽。就在他拔出手枪对准自己的头的时候,他的副官曹湘卿从后面抱住了他:“这样死有什么用?说不定我们还要和日本打上三年五载,留下一颗仇恨的心,留下一个会打仗的人,不是没有用处的。”

这样,他在昨夜经过敌人的哨位渡过江。他感到奇怪:那样紧靠着公路,那样用树枝烧着明亮的野火,几个敌人围聚在一起。在这种困难的情况下,他们居然闯过哨位,真是一个奇迹。是由于敌人胜利后的松懈和骄傲呢,还是由于对中国军队的畏缩心呢?还是两者都有呢?

“我怕死么?我要受他们的检查么?”当敌人靠近时,他心里这样想。

他愤怒起来,突然伸出拳头,一下打在走过来的敌人的脸上,那个敌人站立不住,向后退了几步,跌到江水里去。

“打!打!打!——”四周吼叫起来,与敌人扭打起来:

“我们是中国人!我们是不做亡国奴的中国人!”有人在吼叫。

张涵被自己的行动和群众的狂热激动了。他也高吼起来,微仰着头,向天空尖着鼻子:“我们是中国人!我们是中国的军人!”

“我们是中国人!——”

“我们是中国军人!——”

敌人和汉奸全给扔下江水去。大家纷乱的跳下江水象一群被惊的青蛙一样。江水被激成了波浪。

“轰!——”

“轰!——”

敌人的军舰又开始轰击。

到处是死人:有中国人,有日本人,有军人,有非军人,有烧死的,有杀死的,有奸死的,有腐烂的,有给狗咬吃了一只手的。……

曹公侠先生给日本人捉了去,要他搬运死尸。

搬运死人!这在他是极可怖,极反感的,像要小孩子吃药,捏住鼻子,用羹匙直灌下去。他,大家都叫他“先生”,连自己的老婆对别人说起他时也叫 “我们的曹先生”。他会写会算,却不会做粗重的活。搬运死人,那真是开玩笑!他不但文弱无力,而且要看那些张牙露齿的脸相,要用手去接触那些血淋淋的断肢残体,他也没有那样大的胆量呀。

但是他终于搬运了一天了;他完全颓丧了。

今天,换了一个人来监督他们。昨天那一个是那样凶暴,用皮靴踢人的屁股,用拳头和枪托打人,还刺死了两个人,一个倔强的、大个子的山东人和一个无力做工而倒在地上喘气的老头子。今天这一个,他并不在旁边咆哮跳脚,不在背后一拳拳打来,他只是若有所思的样子,沉默着,疲倦地垂着两手,伸出一只脚站立着,偶然用疲倦而锐利的眼光疾速的在大家脸上扫过,使大家战栗起来。他,胡子那样多,虽然才剃过,两颊全是青青的,灰灰的。从中国人看来,他也是一个可怕的人物,和他的那些伙伴们一样。

忽然,在远处,一个人被打得狗一样的嗥叫。又是一个中国人被屠杀了。染血的刀闪着白光。

监视他们的日本人皱着眉,仿佛给强光照眩了眼睛。

曹公侠先生和一个痢肩头,抬着一个胸上给刺刀贯穿而死的日本兵,向一个土坑走去。他向那个监督他们的日本人望了一眼。他心里在奇怪,真的,一切都使他感到迷惑,他自己生活和心理的急剧变化也不是自己料想得到的。第一,这个日本人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第二,这个癞痢头,假使在平日,自己是决不会和他说一句话的。他们有不同的身份,和他说话等于污辱了自己,仿佛他的癞痢会从结满灰黄干痂的头上跳到自己的身上来。而现在,自己却和他一样工作,在他的旁边就像冬天在火炉的旁边,有一种温暖舒适的感觉。第三,开始抬死人,他的心是十分痛苦的,不论死人是什么人,怎样死法。但是,自己也觉得奇怪,现在抬着这样的死人,心上却忽然有一种痛快,有一种欢喜和满足。他们今天已经抬了三百多具这样的尸体了,把它们整齐的排列在预先挖好的长方形的地洞口。那些地洞有两公尺宽,十五公尺长,里面堆满了木柴之类,不知道做什么用。死人一个又一个往里堆,不知道有多少。

他把那个日兵死尸放下来,不知不觉的脸上露出微笑。他讨厌死人那张开的口,他踢了一脚。

但是坏了,给那个日本人看见了。

日本人向他走来,但是并不打他,也没有举起枪来,只是蹲了下去,用手指在地上画了一个圆圈,然后走了过去,向他望着,举起右手搁在项颈上,做出杀头的样子,眼中涌出一粒一粒热泪。不知道为什么,那个日本人哭了起来。

一九三九,一O,一二。

西安,北城上。

二、三两节写于“城字第3 4 2号”

尾声

半生戎马生涯和南方的性格,使他的决心铁一样坚强。他把命令捏作一团,想抛掉,但是又悻悻的把它塞在口袋里。炮声震撼着,窗玻璃“得得得”的在发响,这更使他愤怒了。打仗哪有这样的打法,退却哪有这样的退却法。十几万大军全走挹江门,没有退却部署,没有船只。“ !丢他妈的命令!——我就这样干!”他立在那里,握了一个拳头,像暴风雨中独立的山峰,不可动摇的山峰。

他给部下下了命令:沿江南铁路向芜湖转进,冲出敌人的包围线。

于是,他骑着白马,指挥着他的一师被悲愤激励着的人,踏着废墟和尸骸,在四面的火光和枪声里,从混乱的深夜里冲出去。他的白马是那样雄悍,高高的昂着头,眼中照出金红的火焰,鼻息蒸腾如雾,四个蹄子矫健而无情的践踏着,口中发出一种淤积的嘶吼:“咿!—— , , ! !——”。骑在马上的他,英俊的眼疾速得如飞燕一样四面顾盼着。他看见了无数的散兵:有的倒背着枪在孤寂的走,有的在路边彷徨,有的在沉毅的蹒跚小步,有的枕着手臂睡在路上。他们看见了他和他的队伍,都张着喜悦的眼。他们只有在平日检阅的时候,才看见过这种神一样的人,这样英勇和庄严的人;而这样浩浩荡荡的队伍,这样整齐,严肃而又热情奔放的队伍,他们万没有想到会在这样的地方,这样的时候看见。他们避让到路边去,有的还向他们扶枪敬礼。

“他们的官长呢!”他想道。“这样的兵是很可以打一下的,你看他们的样子。但是他们的官长呢,真是可杀!放弃南京,连这样的兵也放弃么?——丢那妈!中国一定要打下去,要打下去。这样的兵不应该让他们这样七零八落。……”他举起右手,在马上暴雷一样吼叫着:“要冲出去的跟我来!敢冲出去的跟我来!——”

立刻集合了几千人。

他们,像雪融以后高涨的江水,以溃决堤防的姿势,从南京突围面去。

他们,像从南方卷来的台风,以十二级的风力所向披靡的吹向合围的敌人。而敌人,在他们的面前变得渺小可怜,像一层尘土为风力吹散……”。

他们,像十二月的野火,从荆棘里,从无路可走的地方,以自己的狂热和凶焰给自己开辟道路;而面路上的一切,荆棘给烧成灰烬,灌木给烧成炭,顽石给烧得焦头烂额……。

他们,象一队冲破栏栅的猛兽,当他们冲了出来的时候,只是用染血的牙齿咬,用撕裂皮毛的利爪攫扑,而那些敌人,那些狐狸们,那些兔子们,甚至那些一样有利齿和利爪的豺狼们,不是被吞噬,就是倒垂着尾巴,四下逃窜……。

他们是二万人!

他们是有名的、中国的“铁军”!——和陆续集聚起来的、有血性的抗战军人!

芜湖,是中国著名的米市之一:春耕的时候,在杜鹃的啼声里,在霏微的烟雨里,穿着蓑衣的农民和瓮着鼻子呜叫的牛,散布在原野上,黑色的、有香味的泥土不断的从犁下翻出,那样肥沃;那样膏腴,田中的银液一样的雨水,润泽着泥土,和它胶和起来。青年们唱着农歌,为了工作,也为了爱情。而陌上的少女,手中拈着随便采来的红花和白花,把花触在嘴唇上,含情而又含羞的向田中的人笑;赤着的脚踏在青青的嫩草上,忽然又愠怒的踢起泥水向田中的人泼去。秋收的时候,市场上到处是喻作“黄金”和“白银”的谷和米,江上米船 集着;江水把它们快乐的低昂在金鳞的波浪里。桅杆密如森林,风帆多于白鸥,人来来往往,人声像黄昏的归鸟,争论着价格,或者吟唱着收获。村庄里搭起戏台,锣鼓齐鸣。

但是,这样繁荣的城市,这样和平的乡村,侵略者的炮声一响,情形完全改变了:长街、中街和二街,一下变成火海,变成焦土,变成废墟,变成屠场,变成地狱。而乡村,只是吹着萧飒的寒风,白天看不到什么人,甚至看不到人的影子。深夜,无主的狗在静寂中忧郁的吠叫,向悄悄吹过的风吠叫,向幽灵一样孤飞的流萤吠叫,向自己照在密云淡月中的影子吠叫。……

青年们怀着仇恨的心走了,朝他们自己的新的、道路走了。剩下来的全是老弱的、过于贫穷的、过于苟安的,还有少数有悖于中国人做人的、道德的。芜湖又是一个“难民站”,江水滚滚流来,又滚滚流去;难民也滚滚流来,又滚滚流去。他们扶老携幼,忍饥耐寒,栉风沐雨,一批一批来到这里。

十二月八日,敌人占领了破碎的芜湖。

入侵的部队是敌人第十八师团和伪军于正山部。

他们是二万人!

他们是有名的、中国的“铁军”!——和陆续集聚在一起的、有血性的抗故军人!

他们,像雪融以后高涨的江水,像从南方卷来的台风,像十二月枯草上的野火,象一队冲出栏栅来的野兽,向芜湖急进。他们的队伍浩浩荡荡,那样整齐严肃,那样热血奔腾。那将军骑在白马上,像一个神,像一个巨人,英俊的向四面顾盼。白马不断的嘶吼,鼻息粗大而有力,四个蹄子轻捷的翻腾着,踢起龙一样飞舞的黄尘。

白天,当太阳高照的时候,他们的钢盔汹涌着闪出密集的金光、仿佛是长江的波浪,从那树木遮断的远方蜿蜒而来。向那尘土飞扬的深处疾驰而去。走过一个树林又一个树林,走过一个村落又一个村落,使村落中的黄狗兴奋的狂吠,摇着尾巴在队伍旁边忙乱的跑来跑去,使鸡成群的飞上屋顶,拍手一样拍着翼子,像看见了曙光一样引颈而啼。人们也从村落里跑出来,带着笑容,老年人露着黄色的牙齿,小孩子学着口令,叫喊着,在行军纵队两侧排列成一个新的队伍。人们又看见中国的军旗、中国的部队了,亲切和欢喜使他们的脸纹舒展,眼中闪出泪光。人们挑着烧好的饭和肉菜飞跑而来,请士兵吃,路边摆满了装贮着茶和开水的碗、缸和桶。一切痛苦已经忘却,一切苦难已经过去。被压抑的人心又有了新的欢乐,燃起新的希望,……

深夜,有时月光朦胧,有时明星闪烁,有时浓云密布,队伍沉毅的、默默地走着,马也无声的走着。寒风吹过原野,只有一两声咳嗽声,只有步伐声和马蹄声,只有刺刀从鞘中发出的低弱的接触声,只有皮带摩擦的“叽咕”声。悄悄的过了一个村落,悄悄的渡过了一条河流,悄悄的穿过了一个树林。……

有时候,在大雾里走,后面的人紧跟着前面的、朦胧的背影。虽然看不见道路,看不见方向,看不见伙伴,看不见太阳,但是勇毅就是他们的道路,战斗就是他们的方向,心和枪就是他们的伙伴,祖国和意志就是他们的太阳。……

有时候,在狂风里走,风从背后吹来,使他们走得更快,仿佛有了翼子。风从前面吹来,他们挺着发光的刺刀,低着头,倔强的前进。军旗在招展,衣襟在飞扬。……

有时候,在寒雨和泥泞里走,灰布棉军服一层一层湿透了,皮肤起了战栗和颗粒,但他们的心却始终是热的,战斗的火在燃烧。草鞋和布鞋给泥泞夺了去,泥水拉住他们的脚,使他们滑倒,他们赤着脚照旧走,跌倒了,爬起来照旧走,……。

他们在饥饿中走,他们在寒冷中走。……

他们在敌人的射击中走,在敌机的追逐和搜索中走。有人倒下了,只要没有死,立刻爬起来,用绑腿裹扎伤口,仍旧向前走。前一个倒了,后一个就跨越过去,向射击者还击,把阻拦者消灭……

一天一天的走着,……在一个晴朗的日子,他们到达芜湖。

有敌人!

“丢他妈!打呀!——”

他们立刻开始攻击,向丘陵,向街市,向日军和伪军!他们像融雪以后高涨的江水,像从南方卷来的台风,像十二月枯草上的野火!他们像一队冲出栏栅的野兽!漫山遍野的中国军队!浩浩荡荡的中国军队!

“拍,拍,拍……”中国的步枪吼叫起来。

“特,特,特……”中国的轻机关枪吼叫起来。

“咕,咕,咕……咕,咕,咕……”中国的重机关枪吼叫起来,是三十节式的。

“镗!镗!镗!……”中国的迫击炮也吼叫起来。

他们前进,他们深入,他们冲击,他们怒吼,他们高笑。

立刻,中国的丘陵感动得呻吟起来;震颤起来,中国的河流痛快得呼啸起来,激荡起来;中国的街市欢喜得跳跃起来,燃烧起来。

处处是枪烟,处处是炮云,处处是火焰,处处是焦烟,处处是尘土,处处是吼声。

敌人,正陶醉在侵略的胜利里,正沉醉在强奸和掳掠里,中国军队的突然反攻,使他们晕头转向。他们一点也不知道,一点情报也没有,一点准备也没有。直到中国军队放起枪来,激烈的放起枪来,从各处放起枪来,他们才去拿枪,才提着裤子跑回去,才吹起紧急集合号。但是已经太迟了,他们的哨兵已经给中国军队杀完了,他们的警戒部队也给中国军队消灭了。中国军队占领了赭山,完成了包围的态势了,中国的迫击炮弹已经落在前面了。

他们四下逃窜,胡乱放枪。

中国民众拿着门闩、棍子,闪在破墙角里,蹲在破房屋中,等敌人跑到面前,突然跳出,高高举起门闩来,当头打下,或者从背后赶上,用棍子打断他们的腿,也打断了自己手中的棍子……

一个老头子拿着一把菜刀,脚穿笨大的厚底鞋,“扑落,扑落”的向巷子外面奔去,摔倒了又爬起来,他想去拦住两个敌人。但敌人一下就冲过去了。后面又有两个。他口中发出冷笑,眼中闪出干泪,立即迎上去。敌人又疾速的跑过去了,接着又来了几十个。“我总要杀你一个!”他心里发慌,拖住一个。但是敌人又冲了过去,最后一个把他推倒在地,一枪托打在他的腰上。他躺在地上痛哭起来:“啊,我的儿啊!……”他的阿英是给六个日本兵用刀把生殖器割去而死的。“啊!——”冲过去的日本兵一下又返回来,后面有中国人的喊声:“杀啊!”“杀啊!……”他一下于爬起来,用菜刀砍下去,接着像狗啃骨头一样,用摇动的牙齿去咬。……

“杀啊!——”

“杀呀!——”

“丢那妈!你逃到天上去!你逃出我们中国去!……”

中国兵在街市上冲杀着,在丘陵上冲杀着,在江边冲杀着。

屠杀者得到了应得的报应。

队伍集合起来,将军骑在白马上,人民疯狂地在街道上欢呼和奔跑。

十二月二十日,中国军队克服芜湖。

一九三九,一O,一三,

西安,北城上。

后 记

第一句话,本书不是为失败主义者写的。无论是怎样一种失败主义,失败主义总是失败主义。

假使,从本书里指出失败主义,甚至说主题是失败主义,那我将把我的秃笔和我的不幸一起投入烈火中去。但是,我在这里要提出警告,我的作品不写色盲者指黑为白,也决不以割裂或剽窃作为装饰他们的花朵,甚至作为攻击的剑!

无论从军事的因素说,或者从经济的因素和政治的因素说,持久战,这一理论,已经金字塔一样建立了起来。它有历史的不朽,它有prometheus的伟大。失败主义是残雾,而这一理论是日光;失败主义是望月而喘的牛,而这一理论则把握了客观的、存在的必然性。

就是从战役说,失败主义一样被粉碎了。南京的一战自然于中国是相当严重的不利。但是,胜利绝不是廉价的,也绝不是直线的。何况是一个帝国主义的工业国家和一个半殖民地、半封建的、停滞在农村经济状态的国家之间的战争,胜利是跋涉的长途,需要怎样艰困地去争取啊。中国和日本今日的战争正是这样。而作为一个国家象征的、我们的国旗,所以有四分之三幅是强烈的红色,也恰好说明了这一点。又何况,南京的一战所产生的消极影响,一方面从南京的失陷开始,一方面又从南京的失陷完结了。而徐州的一战,使中国在军事上从溃败和混乱的泥潭里振作起来;武汉的一战,使中国收获了有利于持久战的、宝贵的稳定;豫南、鄂北的一战,和最近洞庭湖畔的争夺,胜利的晨光已经开始熹微的、照着中国的军旗了。这些,都是铁一样有力的事实,失败主义因此受到了判裁,滚吧,滚到你应该去的地方去吧!

但是,对于给我劝告的和为我有所顾虑的朋友们,对于他们的纯真的心,无论如何我是感谢的。这感谢,是由于我自己所承受的太多,也由于他们给予我所热爱的祖国的比给予我的更多。

我为什么这样写呢?

第一,历史是一个真实。人不能够改变历史,也就不能够改变真实,更不需要改变真实。从古代英雄的画像里,我们看见了一种非人间的雄姿,心上虽然崇敬着,被崇敬的却不过是一些线条和色彩,一种和这些线条和色彩相结合的、我们自己心头的想象,其实已经不是那英雄了,那英雄已经被我们在崇敬着的时候忘记了,因为他已经被这样的画像和想象所篡夺所歪曲了。你愿意看走样的、古代英雄的画像么?你愿意读这样的历史么?你愿意人们改变我们抗战的姿态——那是你自己也在里面的。但是把美丽的颜色涂得太厚,因而使你失去难有的亲切之感——那样的事在这里发生么?因为不真实,也就不再有生命,所以没有亲切之感了。涂脂抹粉不但是笨拙,并且是罪恶。真实并没有什么毒,为什么非改变不可呢?真实最美丽,为什么要在红色上再涂些红色,使它变紫、变黑呢?并且,唯有真实,只要是真实,便于我们无害面有益。

第二,在事后说谴责的话,那是卑劣的。而在事后说英雄的话,同样并不漂亮,并且是无益的。既不是教堂中的谴责,又不是阿Q相的讥讽,目的是什么呢?是暴露么?——只有在这样的条件下,就作为暴露吧,假使这暴露的侧面给我们的是经验、是教训。经验是血肉所升华的,教训是错误所沉淀的。怕触到失败的原因,就没有经验,怕触到错误的事实,就没有教训了,虽然经验和教训是客观的存在着,如同那满垅金黄的秋稻、丰饶而成熟的存在着。金沙也是客观的存在着的,苹果也是丰饶而成熟的存在着的,前者要人从泥沙中去淘取,后者要人从树枝上去采摘。不淘取,宝贵的金冠不会在人间出现;不采摘,香甜、红艳的果实会自己腐烂。而失败的原因和错误的事实,那也是历史的存在着的,铁一样的。让我们勇敢的承认这失败的原因和错误的事实吧!因为这等于勇敢的把经验和教训接过手来。过去是已经过去了,我们只有把握现在和未来,用经验和教训帮助我们把握现在和未来。

但是,假如本书真有什么可以诅咒之处,无论是由于人的视觉的可怜,还是由于我自己的笔力的不幸,我都负责,让一切不洁全归于我吧!而抗战,它和神光一样,是那样神圣,那样崇高,那样光辉,那样不朽啊!

一般说,战争是力和力的对比。但是,所说的力,并不是机械的力,而是一种相对的力。从这一前提出发,法国一个著名的军事理论家作出了防御的可能性和它的优越性的结论。

我也曾在一篇论文中说到过战斗意识和战斗技术间的力的平衡的问题,也归结到这一个论点。但是,结论并不是战术的,而是政治的。因为我们不只是用军事抗战,我们更需要政治的抗战。

从南京的一战看,有防御的可能性,却没有防御的优越性。

为什么?因为,防御只是一个战术。这个军事的力的运用,是需要和政治的力配合起来的。不幸那个时候,我们对于政治的力的认识,是太不够了。

所谓相对的力,应该包括军事的力和政治的力在内。而防御,不过是军事的力,并且不过是军事的力的一个形态,而不是全部。因此,在军事上,面对绝对优势的敌人集中兵力的攻击,使劣势的防御仅仅作劣势的防御,那自然是脆弱的。

就是从战术说,从防御本身说,在相对的力的运用上,一样有重大的缺陷。

南京的防御战,我们虽然承认是不利的,劣势的,脆弱的,但是并不等于说,它一定得那样狼狈,非那样落花流水不可。相同的条件,作不同的运用,可以有不同的结果。那样的结果,将使南京的防御战以完全不同的雄姿出现,而南京的一战之后的两军的形势也将是另一种的展开。那样的结果,是使敌人付出更高的代价,而自己减少不必要的损失和牺牲。

本来,南京的防御战,最好在它的外围进行,把镇江、句容、溧水、芜湖的一线强固起来。但是,由于淞沪的一战,这一企图,受了限制。

那么,由龙潭、汤山、淳化镇、秣陵关、江宁的一线保卫南京,应该是可能的。但是,它又给“太平天国的打法”断送了!

就说“太平天国的打法”吧。既然决心死守,那就死守下去吧。在军事上,迟疑和动摇是比处置错误更不祥的,这是小学教科书的第一课。但是,大言壮语后面,竟是退却!

退却又何尝不可以。退却有利,退却就不是不勇和无能。退却假使能够招握着适当的时机,有整个的计划,退却就等于胜利,通过这样的退却就可能收获胜利。邓龙光部克服芜湖就是这样的。芜湖的克服,不但是邓龙光部退却胜利的完成,它差不多把敌人的第十八师团和伪军于正山部全部歼灭,使敌人从此不敢也不能够再沿江南铁路南进。

当时的形势是那样危急,像一片枯草落在火边。邓龙光部不过是一个师,和一路收容下来的残兵散卒,却作出这样的奇迹。并且,他们的行动,虽然出于一种战术的认识,但并没有什么计划。所以,假使卫戍南京的部队能够有一个退却计划,集中兵力,攻击一点,当敌人麻醉在胜利的满足中和后续部队没有到达的时候突围而出,至少不会有那样惨重的损失,至少可以有克服芜湖那样的胜利!但是,事实上的退却却是十几万大军蜂拥渡江,而滚滚不尽的长江里又没有什么船舶,挹江门的守军严峻的放起枪来,于是,秩序完全混乱了,损失大于死守和突围!

这是血淋淋的经验!这是血淋淋的教训!

这是战术的错误!

这是赌一个民族的百世的命运!

在这里,谨以我的小小的鲜红的心,献给从南京退却的、在惊风骇浪里艰苦卓绝把抗战支持下来、稳定下来而又坚持下去的将士们,作为四万万人中的一人最高的感谢!

抗战起来不久,就有“伟大的作品”的呼声提出了。

但是,写作,敢有什么伟大的野心呢?没有人比抗战着的将士更伟大!没有作品比抗战本身这史诗更伟大!在用血写作的人面前,用笔写作的人是渺小的,像花渺小于宇宙!在血写成的作品面前,墨水写成的作品是无光的,像流萤之于太阳!

自己所以拿起笔来,只是因为给一系列壮烈的故事深深感动了的缘故!

使我愤怒,使我动手写这本书,使我难以自制的,是这样的一件事:

去年夏天,我在衡山。星期日,常去访问在长沙相遇的孙福熙先生、初相识的艾青先生和刘躬射先生,也常去访问池田幸于先生。对于鹿地、池田夫妇,他们从敌人的一边伸过兄弟的手来,完全摆脱血缘的成见,站在正义的哨位上,我心中有说不出的感动和感谢,有说不出的尊敬和同情。而且,从她的谈话里,我还可以听到许多别的地方所听不到的话,譬如“野菜运动”,譬如某一战役中敌人的战术和攻击方向,譬如日本的军事工业的某一侧面。

有一天,她对我这样说:过去,她把中国的报告文学看得很高。但是,最近,在日本,除石川连三的《未死的兵》以外,又有了一部十六万字的新的报告。自然,那是歌颂侵略战争的,在意识上是没有什么可说的。但是,从它的分量来说,从作者的写作态度——放一枪又写一笔的写作态度来说,又是中国的报告和作者所不及的。但她没有记住书名和作者的姓名,只知道里面叙述的是从杭州湾登陆到徐州会战的故事,作者是一个通信士。

我惭愧了!为自己,也为中国人。

我惭愧了!但当时并不是以一个拿笔的人的地位惭愧的,虽然我也写过报告;我是以一个拿枪还没有完全放下枪来的人的地位惭愧的。

跟在惭愧后面,愤怒来了!

我不相信,“伟大的作品”不产生于中国,而出现于日本,不产生于抗战,而出现于侵略!即使是从分量和写作态度来说,我也有反感。

这是耻辱!

那报告,到今天我还没有看到。最近读了一篇关于日本文坛动向的论文,使我想到,大概就是《麦雨士兵、土雨士兵和花雨士兵》吧?作者大概是火野苇平吧?

中国有没有“伟大的作品”呢?有的!

中国有血写成的“伟大的作品”!

并且,墨水写成的“伟大的作品”,假使是血写成的“伟大的作品”的复写,那不久也可以出现的。

那作品,将伟大于火野苇平的《麦雨士兵,土雨士兵和花雨士兵》的!

否则,是中国的耻辱!

我是这样才写《南京》①的。

但是自己没有伟大的野心,自己的心不过在愤怒着而已。

写战争,有许多的难处。

火野苇平是通信士,他明瞭某一战役的全般情况,又体验了士兵的战斗生活。这是他的作品得以完成的客观的条件。

在战争里,将军和士兵所知道的完全不同。将军不知道兵是怎样打法,兵也不知道将军是怎样判断,怎样下决心,怎样处置的。自然,这不过是就一般而言。世界上的大河并不是完全向东流的,而东流的大河也不是一条直线的。但是,无论如何,这是真实。在战争里,将军所看见的是森林,不是树;而士兵所看见的恰好是树,而不是森林。

所以,将军写出的战争,往往是将军式的战争,而士兵写出的战争,又往往是士兵的战争。前者是大战回忆录,后者是《西线无战事》。

将军能够写得好,士兵也能够写得好。不反对将军用兵的写法,或者士兵用将军的写法,只要能够写得恰到好处。但是,不能勉强将军从士兵的地位去看去写战争,也不能勉强士兵从将军的地位去看去写战争,那是没有希望写好的。

何况是一个拿笔的人呢?他不是将军,或者他是将军而不是士兵,他不是士兵,或者他是士兵而不是将军,生、旦,净、丑集于一身,要求是苛刻的,不合理的。

因为,战场是瞬息万变的,像初秋的云,没有固定的形态,在你略一凝想的时候,一只小绵羊已经变做两朵白蔷薇花了。你能够把天所看见的云,完全描写出来么?你只能够说,今天所看见的是堡状积云和鳞纹云,不是伪卷云。只有这样。写战争,也只有这样。

况且,军事行动是那样秘密,比爱情还要秘密,甚至比外交还要秘密。往往将军所知道的,兵不知道,连长所知道的,排长不知道;这一单位所知道的,那一单位不知道。战地记者,在走马看花里,要把握一切,是很艰难的。

由于兵种的不同,任务的不同,步兵不完全知道炮兵,前卫也不完全知道预备队,在技术上,在战术上,在装备上,在动作上,在行动上,在空间和时间上。写战争,只说军事,也需要多方面的知识,这,即使是对于一个军人作者,也不能够求全责备。

但是,既然写起战争,这些问题都需要作者解决的。

我所以敢大胆的写,是因为自己修习过军事课程,在战壕里生活过几天。但是,动笔时,涌出的不是如泉的文思,而是重重的困难。譬如,第一次写的时候,才写成两章,就发现了两处技术性的错误,虽然在写作之前我曾经请教过有专门知识的人。

再以追击炮的射击口令做例吧。这口令,包括着炮弹种类、信管种类,药包数量,目标、射击方法,在间接瞄准的时候不指示目标,指示瞄准点。这些因素,是一个也不能够缺少的。没有目标,那就是无的放矢,那就没有方法决定射击距离,也就不可能命中目标。摆射,散布射、梯次射的口令更加复杂。一个口令就有这许多的问题。

所以,“追击炮!——二千公尺!——放!——”这样的口令是荒唐的;“洞!洞!……”那样的射击也是不可能的。

这是聪明人的错误。

自己也许也有这样的错误吧,虽然我的心是诚恳的,不敢卖弄聪明。

还有一个问题。

怎样使一篇小说情感完整,统一起来。

提出这一问题的,是在一起生活了半年的朋友楷。他和我一样,并不是学文学的。但是,这问题有它的重要性,值得重视,值得思考。

一般说,一篇小说的情感发展,是和小说中人物性格的发展相平行的。这是说,用一个或几个人物把一篇小说的情感贯串起来。读者的心的跃动,和小说人物的心相一致:他欢喜的时候,我们欢喜;他忧愁的时候,我们忧愁;他饥饿的时候,我们即使在苹果园中,甚至正在咬吃苹果,也忽然会失去味觉;他奋斗的时候,我们的肌肉会在手臂上凸起来,我们的血液会汹涌得象春涨中的江水;他在苦难中的时候,我们仿佛自己在风雪中逃走,仿佛自己病倒在只有旧蜘蛛网和在黄昏里乱飞的蝙蝠的破庙里;他胜利的时候,我们忽然变做英雄,好像天上的太阳也属于我们。

但是,在本书里,我却不能够这样做。

因为,写南京的一战,得从每一个角落写,得从每一个方面写,争取写出一只全豹来。

而且,事实上,抗战并不是某一个英雄的业绩,也不是少数人壮烈的行为,而是属于全民族、属于全体中国人民,每一个将士都有血肉在内的。

我怎么能够创造一个或者几个英雄,步兵也是他,炮兵也是他,淳化镇的一战有他,雨花台的一战有他,挹江门有他,渡江有他,和战车血肉相搏又有他?

那么,让我的作品的情感支离破碎么?

也不能!——

怎么办呢?我固然相对的放弃了用人物把一篇小说的情感贯串起来的做法,但是我却企图把这个情感用事件贯串起来,用战争贯串起来,而求它的完整。这不过是我的一个大胆的尝试。

这里,还有两个问题。

第一,本书是报告呢,还是小说呢?我回答不出。

书里有真实的故事,有从别处移植过来的、真实的故事,有部分真实的故事。这很像报告。

但是,书中也有虚构的故事。尤其由于材料搜集的困难,真实的故事往往是一个轮廓,仅仅是一个轮廓,不得不由我给以颜色,给以血肉,给以构想。这又很像小说。

我不敢把它作为报告,也不敢把它作为小说。

第二,书中有一些术语,所谓“军语”,还有近于操作的动作,这使本书颇像“操典”。

这是无法避免的,甚至是必要的,田为所写的是战争,而又要求形象的写出。我只觉得写得太少。我诚恳地说,这无所谓卖弄军事的才能。——由于必要,我倒可惜我没有足够卖弄的军事知识。

两篇中篇报告完成以后,我就决心开始写南京了。

但是,没有写作的环境。而什么是写作的环境,又很难说。火野苇平不是放一枪又写一笔的么?想到火野苇子,我是怎样惭愧和怎样愤怒啊!

我决心:我和我的作品即使离开“伟大”很远,像南极到北极,像麻雀比铁鹫,我也要写,我也那样写,那样写得多,那样放一枪又写一笔的写。我不能让敌人在兵器上发出骄傲一样,在文字上也发出他们的骄傲来!我们要在军事上胜利,也要在文艺上胜利!

但是,真正惭愧的是,我不但在写作上一无所成,在战争上也一无所献!

从受伤的那一天起,我就脱离了第一线。去年十月,为了梦想的王国②——当时的打算是,暂时脱下军衣来吧,我到北方来了,奔走在风沙里。今年四月,我病了,转到西安来,终于又是闲着两只手,半年了!

我的心在咬痛。无论如何,我在为了抗战的动机里实际上脱离了抗战!我不但放下了我的枪,两个中篇报告完成以后,差不多又放下了我的笔了!

可诅咒的我的牙齿③啊!可诅咒的我的小资产阶级的血液啊!我为什么只是等待凤凰呢!我应该有麻雀就捉麻雀!

直到七月,我受到鼓励,也受到心的谴责,才第二次开始提笔。

但是,这个时候。今年春天在我所爱的山水间写成的两章和别的文稿,全不在身边。搜集来的一些材料和地图,也没有带出来,为了想病好了再回去的缘故。一切得另行开始。一切又得在记忆中捉摸。没有报,没有书,手中所有的,仅仅是一本《在战场上》和一本《六个月来的抗战》,和偶然从旧书中发现的几张地图,这已经万分不易了。

本书终于写完了,假使能对抗战有一点点用处,我的负罪感才多少可以轻松一点。

胡风先生一次一次的激励我,给我宝贵的指示,在这里谨致谢意!“我希望你把握住现实主义的精神,不要被主观的激动弄得架空了。”当我拿起笔来写的时候,他的这一句话我是常常体味着的。

其次,对于几个朋友,楷、昌、宁,沐,他们也从各方面给我鼓励,尤其是以前并不相识的丽然,远远的从西康给我来信,给我不害怕困难的力量,我一并表示感谢。

一九三九,一O,一五。

西安,北城上。

注:①本书的原名。――编者注

② 指延安。――编者注

③ “八一三”战役中,作者面部、牙齿受伤。以后,牙齿次发病。――编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