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第三章

长江从红日沉没处雄浑的流来,带来了丰饶的矿物质和有机物,把两岸染成了肥沃而美丽的一片青绿。望不尽的风帆,或者依傍着芦苇,沙岸缓慢的驶行,让天上的白云一片一片的追过自己,或者从波光水影里操纵着疾风驶来,船头低昂在洁白的水花里。这些古旧的船舶,装载满了长江流域出产的各种货物,米、茶叶、桐油、丝、纸张,什么全有,由南向北,画一个弧,绕过绿草黄沙的八卦洲,转向正东,掠过白鸥们的翼子,顺着汹涌不定的、黄浊的波浪疾驶而去,影子消失在淡淡的、远处的山痕水光里。

假使长江是江南的大动脉,夹江就是南京的静脉了。冬天,它的水那样平静,那样明净,人立在山上向山麓看,仿佛是随随便便的、放在那里的一条带子,有一种可爱的丝质光泽,来来往往的船舶像一片、两片浮在水面上的荷叶。宋朝有个故事,小康王逃走的时候,一只泥马将他渡过江来。那地方,就在这里。现在一群大爬虫一样的乌龙山绵亘在金黄的日光里,俯瞰着它的东口;断崖削壁的幕府山吞咽着江潮,盘踞在它的西口。山上,全构筑了要塞。当帆船在晓风残月里经过的时候,船夫们可以听到溟潆的山峰上的嘹亮的号声,或者幽暗的树影里悲壮的马嘶声。

南京是古帝皇都,有龙蟠虎踞的形势。

东北是栖霞山。栖霞寺庄严的趺坐在树林里,不时有洪亮的钟声徘徊在一片晚烟的山谷里,翠绿色的琉璃瓦和天上的白云相照。秋天,槐树林深红在浓霜下,当落日斜照的时候,山像燃烧起来。人走着,在灿烂发光的云雾里一样,淡黄的脸色给映成含笑的微红。更东,二十公里,山峰起伏不定,几万顷芦苇,夏天,一片深绿掩藏着偶然落下的白鹭和成群的流茧;冬天,缭乱的芦花雪一样飞舞在晴天里,是著名的龙潭,国民革命军在这里以三天的血战歼灭了孙传芳的渡江反攻的主力。江南水泥厂的烟囱耸立在江水边,不断的喷吐浓烟。

东方,野兽一样狰狞的,是大华山、九华山,汤山。处处是枯黄的深草,人走在里面往往不知不觉的弄破皮肤。一只雉鸡突然从脚边飞出来,使人吃惊,“呱,呱,呱’的叫着,飞到了二、三十公尺的地方,仍旧是一片深草,它飘然降落,一点痕迹也没有。汤山附近,每天都有军队在演习。这些军队对地形十分熟悉,什么地方有一个炮兵阵地,什么地方有一块石头,什么地方是隐蔽地,那一棵树可以给枪做依托,每一个人都知道。每边长约二十公里的炮兵射击场里,时常有满身黄绿的卜福斯山炮放列在稀疏的树枝下面,有时是深灰色的三八式野炮,有时曳引车从白杨树林边的碎石路上,拖来了甲虫那样的、十公分的、加农炮、或者十五公分的榴弹炮。士兵们注视着方向盘,口中大声报出密位数来,或者使用着经纬仪、风向盘、射表、透明的分划纸,或者从剪形的望远镜里观测地形和目标,那是一条棕色的丘陵,一些直立在深草中的木桩作为敌人的散兵。士兵们在这里试射,第一发炮弹就命中了五公里外的那块黄布,不需要距离修正,也不需要方向修正。炮兵学校迁移到这里,房屋是水泥、钢 骨的宫殿,有新式的室内射击场的设备。京杭国道经过山麓,路边可以看到禁止登山的牌示,人们不知山上有什么东西,只看见满山的黄叶和几只飞过的喜鹊。

东南,青龙山和黄龙山蜿蜒二、三十公里。夏天暴风雨的时节,附近村落里的居民走出门来,将会看见在那荒漠面低压的晦瞑里的蠕动,在那下垂到地面的浓云中响起了霹雳声,恍恍惚惚的一片原野上活跃着一阵电光,它用最大的声音咆哮,闪射出激怒的赤火。在野草初绿的春天和白云满山的秋天,中央陆军军官学校的学生每年在这里举行战斗射击,各种兵器纷乱的吼叫在山谷里,仿佛真有什么战事在淡红色的日光里进行。后面,大连山静静的睡着,像一个积蓄精力的年轻人一样,让和风吹动头发,让月光落在脸上。

南方,方山是那样淡淡的一条,它永远独立在暮色的苍茫里,引起了许多诗人的遐想。牛首山在方山以西,不怎么高,顶上有破旧的小庙,老人指点着它告诉小孩子,这就是岳飞大破金兵的地方。附近一带全是桃树林,到春天开花,夹杂着野生的杜鹃花,灿烂得像朝霞一样。

中央,紫金山雄峙着。白石的中山陵被无数的小松树林所围绕。明孝陵的红墙有巨大的石兽排列在晚风荒草里警戒。山顶上巨鱼的脊鳍一样的嶙峋的山石结成天然的城堡,有时明月从那里升起,有时白云在那里消散。丛密的树林和散乱的山石里,除偶然有几个士兵以外,没有人走。就是在这里,藏本英明兔子一样躲藏着,预备切腹自杀;但当他在深夜的寒风中看到山下辉煌的灯火,想到中国人民给他的丰富、真挚的情感,并没有什么仇恨。而要毁灭一个和平的城市,杀第一刀的又正是自己。他软弱了,他不能够背叛正义,没有再服从阴谋,悄悄地在一个早晨走下山来买东西吃。

北方还有狮子山立在江岸上。它是个小小的山,仿佛是看守门户的。那黄浊的江水上,敌人的炮舰“夕张”号曾经卸下炮衣来威吓过它,两个红锈了的哑弹到现在还陈列在营房里。

大部分的山,向着敌人的攻击方向。以紫金山为中心,从东方到南方,用同一半径画了一个弧,严密的屏护着南京;几十座炮台,几百个托齐卡,彼此重叠着、交叉着,作为南京的外围。

南京城是雄大而坚固的,太平军依赖着它坚守了三年。曾国藩用半年的时间挖掘了地道来攻它,把炸药装在棺材里点起火来,也只把城墙炸了一个小小的洞。莫愁湖现在是淤塞了,全是水草,偶然也有几朵荷花。而玄武湖比较起来妩媚得多,有满堤的杨柳和开不断的花,有在莲蓬和鱼群里来往的游船;它们,一个在城西,一个在城东北,南京城就拿它们作为依托,作为屏障。从鸡鸣寺那里走上来,就到了台城,前面是玄武湖的幽僻的一角,看月最好。一种怀古的情调,使人想到不振作的梁武帝,城破被杀的那一页历史。假使再在附近探寻,可以在一个亭子边看到一口石栏的小井,水浅而污浊。张丽华就是在这里自杀的,井水尽赤,色如胭脂,美丽的传说掩盖不住亡国的惨痛。

南京的大外围是镇江、句容、溧水一线。更远,有江阴要塞和常熟的福山镇,经过吴县到嘉兴的一线作为屏障。

镇江、句容、漂水是丘陵地带,有的地方也有一些湖沼。人们走在道路上,看不见前面的村落,所见的只是一些丛密的树顶或者直立在空中的炊烟。棱线上棕色的土地给开垦出来,从两边的斜坡下面看,牛和人全衬在淡蓝色的天空上。镇江最富庶,商业繁盛,京沪铁路从城边经过,带来了各种口音的人。在金山寺游览,全景一望无余。江边桅杆森林一样,江水闪烁着鳞形的金光,浮荡着曲曲折折的木排,在懒懒的向东方移动。远远的,焦山像一粒螺蛳一样孤立在水中,日夜的江潮并没有动摇过它。句容和溧水比较贫瘠,农民的生活是暗淡的,常常吃不上自己种的米和麦,而只有以淀粉和山薯充饥。茅山一带更荒芜,除偶然有一两个道士走在路上以外,没有什么人,山上除掉乱草和杂树也没有什么东西。由于饥饿,由于地形,人民的性格是单纯而强悍的,发生过秋收暴动,也常常发生抢劫汽车的事。在句容,棕黄色的丘陵上有一所马种改良场,优秀的阿拉伯种马披散着鬣毛驰骋着、嘶叫着,第二代的小马跟在母马的尾巴后面,顽皮的蹦跳着,雄骏的骨骼和光泽的皮毛给未来指示出理想的收获,中国将有怎样的军马出现。

这样的丘陵地带,恰好是一个理想的战场。假使我们在镇江方面控制着长江和京沪铁路。在句容、漂水方面以茅山作为据点,控制天王寺以南的地区和京杭国道。那么,敌人向南京进攻,防御时足够吸引和迟滞敌人,井可以在有利的时机转移攻势,集中兵力由一翼或者两翼出击。攻击的时候,容易取得主动地位,机动的、把深入的敌人包围起来,或者迫使敌人退到以东的湖沼地带加以歼灭。一九三五年十一月,曾经有两个军团兵力的大演习在这里举行。参加的部队有四个步兵师、两个炮兵旅、两个宪兵团、一个交通兵团、一个战车营、一个航空队,一些军事学校和中央陆军军官学校所属的教导总队。

长江向东流,流到江阴,江面一下狭窄起来。峻峭的黄山把两只脚伸入江水,山上松风浩浩荡荡,倒影映在平沙浅水的大石湾和小石湾里。在这里,江水流速增大,诨黄的波浪更是汹涌不定,一朵白浪接一朵白浪,一个漩涡接一个漩涡,污浊的血沫飘然而去,一泻千里。长江两岸,构筑了要塞,主要的是南岸的黄山,配置着口径四十公分以上的巨炮,雄浑无比的睥睨着晨雾和月夜里的秋潮,瞰制着远树如芥的对岸。最新式的炮全构筑在地下,上面有蓊郁的树林掩蔽,清晨和傍晚有不断的鸟声和清风。东方从太阳那里驶来的军舰,到附近,只能够用鱼贯队形前进,并且正好进入有效射程,严密的火网包围了它,无论甲板怎样坚厚,威力怎样强大,一样能够将它消灭!巫山、香山、蠕龙山、定山,花山、秦望山、萧山、青山,一起一伏的,蛇龙一样从东方迤逦到正南,又从正南转到西方,作为黄山的外围。“八•一三”中国发动了全面抗战,立刻设置了封锁线。江南造船厂把水泥、钢骨作为材料,一些几千吨的商船装满了石头沉下波涛。千百个水雷、网形的散布在浪花里,更增加了要塞的防御力量。令人痛心的是:在封锁江阴江面的前一夜,长江里敌人的军舰忽然全数逃走,汉奸黄秋岳出卖了中国的军事秘密!

敌军要攻取中国的首都,完成政治上的任务。假使沿江西上,第一个要突破江阴封锁线,攻占要塞,控制长江。否则它的企图,不过是一份雄大、美丽的军事计划。假使沿京沪铁路挺进,一样需要夺取江阴,使海军和陆军能够联合行动,增大攻击力量,扫荡侧背,解除威胁。否则中国军队可以把这个要塞作为据点,大军从镇澄路南下,在无锡切断京沪铁路,从侧翼给以压迫,使它进退失据,陷于不利。

在江阴城正南四十公里,是工业城市无锡,有人把它叫做“小上海”。在惠山上望,可以看到数目在五十以上的巨大的烟囱,彼此相望,喷吐黑烟。惠山在城西,有淡淡的烟霭抚弄它,使它成为梦一样的胜境。山上,国防工事密布着,道士们只有在冷落的香火里吸烟、叹气和看山景。太湖边的梅园,春天开花的时候,每天引来了许多车马,浓郁的花香吹出门外,吹到路上,吹过矮墙。就在这个矮墙外面,杂乱的树林和乱草里,有两个水泥钢骨的重机枪掩体隐藏着,所有的游人全不知道。沿太湖,春天水面漂浮着嫣红的花瓣,小鱼聚集在温柔的垂柳丝下;夏天,荷花暗放着淡香,雨天的水珠圆溜溜的在俯仰翩翻的荷叶上旋舞,一片繁杂的响声使人入梦;秋天,水波像一面平滑的镜子,飞鸟经过天空映出一个悠闲的白影;冬天,西北风起来,湖水动荡在暖和的日光中,冲击着礁石散作白沫。从春天到冬天,游人不断。蠡园、鼋头渚、宝带桥、东大池,仿佛是一个大公园。有时,有美国的女学生来露营,有成群结队的日本的旅行团,携带着照相机和便当,“满洲协和会”字样的小旗子飘动在微风里。但是国防工事一样在这些地方构筑了起来,有的被续开的、带一点紫红色的芦花所遮盖,有的在人不注意的小树林里仿佛是一座坟墓,有的在外面看来是一幢茅屋,有的用泥块和草皮之类封闭着。这一类工事,棋子一样,锡沪路上也到处都是。在东亭,在安镇,在吼山,在尖山,这里一个,那里一群,或者是指挥部,或者是观察所,或者是步兵炮掩体,或者是重机关枪掩体;在张泾桥,在杨村,在周泾巷,处处都是。

在无锡城东约五十公里的常熟城,和无锡一样,也是著名的产米地。五月,原野是一片苍翠欲滴的嫩禾;十月,地平线上是一片金黄满足的穗粒。所产的米煮成了饭,不必鱼肉蔬菜,人们就能够愉快的吞吃三碗。正北十五公里的福山,是沿江的小规模的要塞,和隔江南通的狼山在寒波浊浪上遥遥相对,作为长江下游的门户。福山口和东方的白茅口,浒浦口都是优良的港口,水深风暖,帆船和乌鸦同样多,一样来去不定。福山镇上。白米,山一样囤积着,从远古的岁月就成为米市。虞山横在城西北,下临千顷尚湖,南望晶莹澄澈的昆城湖。剑门是最好的风景,巨岩壁立,忽然裂成两半,仿佛一个俊伟的果子给劈了一剑,人立在狂悍的山峰上很有不可一世的气概。破山寺的唐桂,九月里在钟磬声中开花,很快又落满一地,青苔上全是金黄的细粒。石屋涧有太公的踪迹,剑阁是吴王试剑处。无锡、常熟、吴县这一地区,有无数大大小小的湖沼,由蛛网形的、纵横相通的小河彼此连缀。这种小河,隔几十公尺一条,水深而清,分布在原野上,便于灌溉,繁殖着鱼虾,有小汽船在航行。这些湖沼和小河,在攻击的时候是一种逾越困难的障碍,运动和联络都很困难,机械化部队更受限制。但是,防御的军队却因此可以节省兵力,可以使敌人的兵力无从大量集中,从而把它一部一部分割开来,各个击破。尤其是黄梅时节,水田泛滥一片,障碍的作用更加增大。为了巩固江防和掩护吴县的左翼,为了在湖沼地带摧破敌人,常熟就以虞山和福山为据点加紧完成永久工事,以国防第一线左翼的雄姿出现。

吴县,是有名的“天堂”,多花多女人。卖花的多数是年轻的女子,不穿袜子,大裤管下面露着六月藕那样的小腿。在春雨霏微的日子,深深的小巷里,忽然一声“白哎——兰花,——茉哎——莉花!”的卖花声,从巷子入口悠扬婉转的一直叫到巷子的出口。人蜷坐在小楼上,听了以为这是个黑眼含笑的赤脚女子,推窗一看,却是一个瘦削得像一枝小竹的中年短衣男子的背影,臂弯里挽着一只元宝篮子。男、女、老、少都很文弱,贩夫,走卒都有三分烟水气。吵嘴多于打架,并且用的是一种商量的柔和的调子;或者用一种音乐的声音,吸引一群人围着悠闲的看,仿佛那是街头一种歌咏竞赛。走路用潇洒、缓慢的步调,吃红烧肉加糖,穿衣穿薄薄的春绸,头戴一顶大红结子瓜皮小帽,每天把整个的清晨和下午消磨在闲谈的茶室里。最有名和最热闹的是吴苑。有这样一个故事,说是阖闾死的时候,用了三千宝剑殉葬,仿佛他诅咒战争,也仿佛他解除了苏州人的武装,抹杀了自己的锋芒。

吴县的地形也和人物一样十分柔媚旖旎,山是清秀的小山,水是轻柔的涟漪。暮春三月,杂花生树,群莺乱飞。而阳澄湖蟹肥的时候,又正好是留园菊花盛放的日子。人们在夕阳斜照里散步可以到虎丘去;也可以搭船夜泊枫桥,虽然寒山寺月落乌啼的时候并没有什么钟声。天平山和灵岩山最是清奇,但是因为道路略远,一些景色也比较荒凉冲淡,游人就少多了。但是,因为京沪铁路和苏嘉铁路在这里交汇,而东北是水草漠漠的阳澄湖,南方是橙波万顷的太湖,自然而然的,使吴县成了国防线的中心。它北接常熟,南连吴江、嘉兴,昂着头,直着腰,站立在抗战的岗位上。

假使中国的军队能够在国防线上拒止日本军队,或者能够坚守镇江、句容,溧水的一线,那么南京安如磐石,是毫无问题的。

但是,敌人在十一月五日的晨雾里在杭州湾的金山卫登陆,十一月七日越过黄浦江,十一月九日、十日进迫松江和石湖荡,十一月十八日攻陷嘉兴。同时,在长江上的第十舰队、第十一舰队积极活动,在常熟的白茅口登陆,形成了两翼包围的态势。

敌人攻入了白茅口,就分兵南下,侧击吴县。同时京沪铁路方面的敌军也开始从昆山、唯亭进行正面的攻击,苏嘉铁路上的敌军由吴江北上。这样,吴县三面受敌,在十一月十九日失陷,国防线没有发挥它的威力就落入敌人手中。

十一月二十日,战事转入澄镯路。十一月二十九日敌人攻占了武进。于是,开始两路进攻江阴:一路从无镯经青阳镇向北挺进;一路从武进大回旋向萧山、青山胁迫,空中飞机猛烈轰炸。十二月一日攻陷了县城,十二月三日占领了要塞,开始破坏江阴封锁线。

接着,敌人一路由武进,金坛,丹阳、句容急进,一路于略取吴兴、长兴、宜兴以后,从吴兴沿京杭国道北进,并且分兵向广德、宣城西进攻袭芜湖,掌握京芜铁路。沦陷了南京的大外围,完成了大包围南京的计划。

于是,敌人在天王寺,句容集结后,以三个联队至四个联队兵力的先遣队,完全机械化,作为主力分三路向南京直进。右翼从京杭国道攻汤水镇,中央沿碎石路攻淳化镇,左翼向湖熟镇和秣陵关方向攻击前进。一部沿京沪铁路向镇江的新丰镇攻击。

会场的空气是严肃而紧张的,仿佛是结了冰的流水,从侧面看是一个寒冷、凝固的平面,没有—尾活泼的小鱼。人立在旁边,有一种不安,像小虫爬在皮肤上,感受着冷光的侵袭。但是冰层下面仍旧是翻腾不定的洪流,仍旧是横冲直撞的活力,永远不会驯服,永远不会死亡,永远不会改变方向。人像据枪瞄准的时候一样,谨慎的控制着自己的呼吸,并竭力把握自己,像一艘木船给卷在浩瀚的风浪里一样把握自己。这些人把会场排列成一个整齐的方阵,正襟危坐的向说话的人注目,有的还偶然拿起笔来在手册上写一两句。

灯光辉煌的照在墙上,照出一个坚强的、挺立着的黑影。一个巨大的拳头一下打了下去,以后又高举起来,略微一停,仍旧打下去。……

“陶得门是什么意思!”一个尖锐的高音,仿佛落日晚风里披鬣疾走的雄马在怒嘶,那样激动,使音波反复回旋撞击在会场四面的墙上,撞击在所有人的心上;仿佛狂风掠拂着山巅的巨松,使它发出洪吟。“现在中国还有和讲么!今天只有坚持到底,抗战!”拳头打下去。“抗战!”拳头高举起来,激怒的振颤着,但是立刻又苍鹰飘落的直打下去。“根本没有讲和的余地!根本没有讲和的余地!我要做岳武穆,大家要做岳武穆。我要做文天祥,大家都要做文天祥!这个是——”沉毅、豪迈的黑光从大眼中跃出,疾速的扫一下望着他的头脸。“我们,我们要对得起我们的总理在天之灵,要对得起我们阵亡的将土,他们的孤儿寡妇,要对得起我们的百姓,我们要对得起我们的父母,要对得起自己。我们,我们是革命军人。这个是,讲和就是亡国!是我们革命军人、革命党员的耻辱!是违背中国人的道德!我们一定要继续打下去,打到一兵一卒,打到最后一寸土,我们,哪怕一个南京危险,就是十个南京给敌人拿去,我们也不停止,也不讲和!……”拳头不断的打着,眼仿佛更大,光也更黑,直柱的鼻子在灯光下闪出淡淡的兴奋的红色。“万没有讲和的道理。我们一定要抗战,一定要胜利,我们,我们有必胜的信念。什么讲和!我们已经认识清楚,谁是中国真正的朋友,谁替敌人说话,中国明明白白。就是讲和,也轮不到陶得门!何况我们没有和,我们有什么和可讲!只有打下去,只有打到完全胜利!假使有人问,什么时候中国讲和?我给他回答:绝不是现在兵临城下的时候!除非是把日本打出中国的领土以后!……”

人静静的。有的头脸微风一样的摇晃着,全力的直望他的大眼,眼光涌出振作和感激。大家全那样注意他,差不多每一个细部都注意到了:他的宽阔光泽的额头,他的威严,凸出的颧骨,他的刚硬、平整的胡子,他的洁白,整齐的牙齿;他的一次一次激昂的、高举起来的拳头,他的一下一下打下去的、那有力的动作,他的放大的、映在墙上的黑影,他的突起在额边的绿脉,他那急促的、张动不定的口。

他说下去,把话结束:

“我已经下了决心。我是统帅,我要给大家做一个模范。南京我自己守!”

人立刻骚动起来,仿佛台风袭到港口,平静的波浪立刻汹涌起来,喧嚣起来。

一个人一下立起来。

“不!——”

这个人,说话是沉浊的湖南音,沙哑、扁阔,慷慨激昂得要跳跃的样子,高大的骨架立着,象风云满天时的大旗一样。他用自负而犷悍的声音说道:

“最高统帅有更高的任务,而且关系着一国的存亡安危。守南京,是小小的事,不是最高统帅的事。我自告奋勇,南京我守!我决不让松井石根便宜!……”

他们争执起来。但是经过讨论以后,大家都附和湖南人。要坚持抗战,不讲和,不屈服,要坚守南京,但是南京得交给湖南人。于是事情决定了,一只多骨而粗大的手热烈的伸过来,从讲台上走下来,绕过几个座位走到湖南人面前,他们握了手,一种春天一样的温热彼此对流着。

“现在,我把南京交给你!这个是,我完全相信你,全中国都依赖你!”

湖南人脸上泛出胜利的光彩,仍旧是自信的调子,答道:

“我一定守六个月!”

“我只希望你守三个月,让我布置。能守三个月就好了。”

“太平军也守了三年。六个月我有把握。”

散会了。湖南人杂在纷乱的脚步声和马刺的颠动声里走出来。夜色是深黑的,从长江方面吹来的大风立刻吹干了他的渗透在额上的热汗,但是背脊仍旧是那样焦热,仿佛多穿了一件衣服。他是太欢喜了。一个卫士影子一样默默的给他开了车门。他含着笑,像是对这个卫士笑的。他感觉生命洋溢,权力在握,战争和胜利成为他的仆人。他走上汽车去。他想要说,“南京是我们的”,但是到说出口的时候,“我们”变做“我”字。弹簧的坐垫今夜特别舒适,汽车驶在平滑的沥青路上发出一种好听的沙沙声。他把两只脚伸直,又自言自语地说道:“南京——是我的!——”

大街上各处都张贴着卫戍司令长官唐生智的布告,报纸的号外也发表了他的宣言,这里一群那里一群的人拥挤着看。人正沉醉在上海的顽强抵抗里。一下子,战争就这样立在面前了,谁能够说这不是一个梦呢?货物、机器、家具、饰物等等,全没有打算撤走过,谁能够没有一点茫然的样子呢?街道风夹杂着尘土吹来吹去,一阵落叶才向东飞去,一阵落叶又从西北的马路上旋滚而来。人们兴奋的跑来跑去,或者不知道为什么立住,在路上向天空看,搔一下并不发痒的头皮。在相见的时候,第一句话总是问,有什么新消息?而所得到的答复,却是自己已经在昨夜的号外上看到过的,或者是一些没头没脑的谣传。在新街口,妙机公司的被烧得像一个壳子的乌焦的墙上,张贴了一张什么东西。立刻围上了一群人,后来的人在后面乱钻,先到的给后面的人压迫得叫骂起来。一个近视眼怕眼镜给人挤落,无法可想的拿在手中,谨慎而冷落的立在人群旁边,用耳朵听,眼前活动着一些模糊的影子。

军队的行动也十分匆促。总兵力约十五万人,两个师配备在长江北岸的浦口镇和江浦县,主力集中在长江南岸。长江南岸又区分作外线和内线。外线从龙潭,汤水,索墅镇、湖塾镇到秣陵关,展开了六个师,内线沿城据守,陆军以外,有六个宪兵团和武装了的警察,此外,有重炮兵、高射炮兵和要塞炮兵,有一队战车,有两千辆以上的新军用卡车,有够作战部队吃六个月的米面,有无数的弹药和充足的仓库。这些部队,大部分是从前方抽调回来的精锐,有污黑的脸和作战经验,缀佩着各种番号的臂章,操着各地的方言,特别不同的是鄂音和喉音的广东话,风起云涌的四川话。这些部队,有的曾经卫戍过南京,有的原是在南京附近训练的,对南京的土地有一种特别深厚的亲切感。

十二月一日,卫戍司令长官唐生智召集了参谋会议,作战计划决定了。

立刻,圆锹,十字镐、沙包、钢板动员起来。

燕子矶没有一个游人,让西北风吟啸在枯树上,让黄浊的江湖冲击着沙岸。小丘陵起伏在淡淡的没有血色的日光里,上面纵横交织的野战工事密布着,有的地方给雨水冲下来的红土填塞起来,有的地方布满了紫黑色的、刺人的荆棘,有的地方交通壕断成两截,有的地方前方崖孔坍塌下来成为碎泥,有的地方散兵坑里全是蒿草,臂座破碎得不堪使用,有的掩蔽部顶的木材已经开始腐朽了。这是藏本事件的时候教导总队构筑的,现在已经无用了。于是,一队一队的陆军散开在这些丘陵上,圆锹,十字镐飞舞起来,一锹一锹的新土用鲜丽的颜色不断的投在透明的空中,又轻轻的落在地上,落在荒草上,一片红黄。

在淳化镇,工事全是新筑的,索墅镇也一样,有的圆形的轻机关枪掩体构筑在小小的枯黄的树林的林缘上,有的班阵地构筑在波状地上,像一些蚯蚓,有的把道路掘断,掘成外壕阻止战车,有的在水塘边的高草地上用荆棘一样的有刺铁丝装设了屋顶形的铁丝网。这些工事曲曲折折、参参差差的延伸过去,向常绿树林,向村落,向灰黄的山坡,向仿佛有暗蓝色的烟霭的地平线,向无尽的天空。

龙潭、汤水镇、湖熟镇、秣陵关、浦口镇,什么地方都动起手来。

野战工事以广大的正面和强大的纵深包裹了南京。

在城墙上,士兵们蚂蚁一样工作着,忙碌着,应该有一挺重机关枪的位置就挖一个重机关枪掩体,应该配备一排人的地方就做一个排阵地。在城墙脚下,掘了深深的洞穴,用圃木和沙包做了掩蔽部。城门关了起来,一个一个装满了泥土的麻包堆塞着,仿佛是一家米行。八个灰布棉衣的兵,扛着一块一公分厚的钢板,喧叫着,在一堆木头边缓慢的走。一个兵一头黑汗,一个力小的兵给钢板压得像青蛙一样喘息。两个通讯兵蹬高板爬在电线杆上架设重被覆线。一辆涂着泥土的卡车装载着一大堆麻包疾驶而来,一下停止在一群士兵旁边。

街道上也开始构筑巷战工事。到处都是麻包、木头、泥土、钢板、钢条,有刺铁丝或者无刺铁丝、铁丝夹,圆锹,斧头、十字镐、锯子。……

一件麻烦的事是,国防工事的图表不在了。这些工事,每一个有一张蓝晒纸印的图,说明着它的种类和番号、它的位置,它的邻接工事的关系,测定了它的前地要点和距离,记载着它的射界的大小。这样,就无法知道重机关枪掩体到底有多少,指挥部到底在什么地方,只有在丘陵上和原野里跑来跑来,去寻觅,去向人询问。但是这些国防工事,有的给崩土掩埋着,有的给乱草深盖着,往往走在它前面的人还不知道。

并且,这些国防工事,每一个有一副特制的锁和钥匙,上面刻着“M”“K”“B”“F”的字样和号码,假使失去钥匙,入口的钢门就无法可开。而锁又是那样坚固,仿佛原是一整块的钢铁,假使锁着,用十字镐也打不开,徒然震得手痛和出汗。这锁和钥匙,平日由监护工事的部队负责保管,交代的时候是一件也不允许失少的。但是现在这些锁和钥匙大部分不知道到什么地方去了。有的钢门虚掩着,甚至开得大大的,这却解决了眼前的困难,而那些锁着的,人只有望着它叹气。这个钢骨、水泥的宝贝!

一天空袭了四次。

总之,南京已经准备好了。

一九三九、九、十一

西安、祟耻路、六合新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