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如福
1943年。
陕北高原的冬天,降临得特别早。在祖国的中原,这时正是秋高气爽的宜人季节,而我们山脚下的小溪,却开始结冰了。可是,同志们还没有穿上棉衣。自从蒋介石发动的第三次反共高潮被粉碎以后,敌人对边区的封锁,更是变本加厉,棉花、棉布一点儿也不让进来。他们声称,要“困死八路军、冻死八路军”。这狂妄的叫嚣,当然吓不倒我们,但也的确给抗战造成了不少的困难。有一个团,因为执行紧急任务,每人发了一件羊皮袄,远远望去,部队一片白,敌人讥笑他们是“羊皮团”。其它部队连羊皮也摊不上,每人只发了十斤羊毛。因此,上级要求连队抓紧秋收后的时间,自己捻成线,然后交到供给部织成“呢子”,做成衣服,再发下来。
我们四班十个人,住在一座窑洞里。洞里除了一铺火炕外,地方很狭窄,十斤羊毛老大一堆,十个人的羊毛根本没处放,有些同志就把它捆起来,挂在壁上,一进洞门,只见壁上、地下,到处都是羊毛。一些性急的同志,特别是班里有几位今年才由晋察冀边区调来学习的同志,心里更是没底,看着这满满一洞羊毛,有点发愁。
“这么多的羊毛,一根根地捻成线,再织成布,做成衣服,还不等到明年立冬!”性子急躁,外号人称“机关枪”的小李,沉不住气了。“纺线织布,是妇女们的事情,咱们这些粗手笨脚、拿惯了枪杆和镢头的人,还能捻线?”王玉成同志也没有信心。“同志,不要急嘛!当个八路军,打仗是英雄,生产是好汉,捻起线来嘛,就要像个大姑娘!“副班长几句话说得大家都嘻嘻哈哈大笑起来。
中午,收操回来,暖洋洋的太阳,晒得人怪舒服的。班长谢光中带着几名学员去做捻线工具——一根五寸多长的木棍,有铜钱粗,中间按上一个铁丝钩,名叫“拨吊儿”。副班长张禄保领着大家把羊毛搬到窑前的坪里去晒。这些羊毛从羊身上剪下来,没有加工,一疙疸一块的,和泥砂粘在一起,要晒干,用柳条弹松,把泥砂清除出去,才能用来捻线。吃过午饭,利用出操前的休息时间,大家围着羊毛,坐在太阳地里,班长让我给大家边作示范,边讲要领,然后,每人提着一个拨吊儿,捻起线来。小李干什么都是急性子,捻线光图快,拨吊儿转得太勤,刚给他接好,又拧断了;有些同志转得太慢,拧不成线,也要断。你听吧,可热闹啦!你也断,他也断,木制的拨吊儿掉在冻得梆梆硬的地上,砰砰叭叭,此起彼伏,好像过年过节放鞭炮一样。王玉成有个“钻”劲,他也不看别人的,自己埋头干,捻出的线,好像长虫吃哈蟆,一节粗,一节细,粗的地方比筷子还粗,细的地方只有两三根羊毛,捻了不到五尺长,就把拨吊儿缠满了,同志们都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最吃力的,要算是大个子高志恩了。他原是彭真同志的警卫员,今年才到陕北,长得身强力壮,膀大腰圆,外号叫“大力士”。他十个指头好像十根小棒锤,干起活儿来,一人顶两人,投弹、刺杀,样样是能手,但捻起线来,却笨手笨脚,别人都学会了,正、副班长和我都手把着手教了他多少遍,他怎么也学不会。拨吊儿在别人手里,非常轻巧,滴溜溜转个不停,到了他手里,却特别调皮,怎么也不听摆弄,捻不了两寸长,又断了,急得他满头大汗,”叭“的一声,他把拨吊儿摔在地下,蹦出去老远。
“这不是拿公鸡下蛋吗?我可干不了这个玩艺儿!”“为了粉碎敌人的经济封锁,公鸡生蛋有什么不好?”心直口快的小李,见他这副神气,觉得非常好笑,立刻顶了他一句。“我们八路军,能粉碎蒋介石的围剿,能打垮日本帝国主义,能叫南泥湾长出粮食来,还能叫捻线难住?不为穿衣服,也要争这口气!”
“对呀,让他封锁吧!再封锁十年、八年,我们什么问题都解决了!”爱讲大道理的张富民,一本正经地补充了副班长的发言。这时,班长早就把高志恩扔走的拨吊儿捡回来了,坐在小高旁边顺手递给他,说:
“不要小看这玩艺儿,一人手里一个,就能彻底粉碎日本鬼子和蒋介石的经济封锁,这也是跟敌人斗争的一种方式。毛主席教导我们,有困难,有办法,有希望,我们可不能在困难面前低头啊!”“我们来个‘变工互助’吧,我替班里站岗,干重活……”
“那还行,训练这样紧张,用什么时间换工?”
班长还在和小高耐心交谈,这边,大家你一句,我一句,很快就凑起一首快板来:
小小拨吊本领强,
捻出线儿细又长。
一人一个手中拿,
换来呢料稀衣裳。
吃得饱,穿得暖,
打仗生产有力量!
经济封锁白费劲,
越困我们越富强!
气死奸贼蒋该死,
吓死日本小东洋!
大家一边捻,一边反复地数快板,小高不知不觉地也跟着数起来。我和副班长又研究了一个新办法教他:第一步,先跟他合作,让他只转拨吊儿,我撕羊毛,他掌握了转的要领以后,再对调;最后,让他一人干,我们在旁边指点,他慢慢地就学会了。
当时,冬季训练的确非常紧张,天天出操、上课。天气一天比一天更冷了,寒冷的北风夹着黄砂,吹得早已落了叶子的白杨树不断的呼啸。为了赶时间,尽快的穿上棉衣,每人都是右边的衣袋里装着拨吊儿,左边装着羊毛,抓紧训练间隙和饭前饭后的时间,走到哪里,捻到哪里。晚上没有灯,就上山去砍“松明子”,点起大火把,大家盘着腿儿围在炕头上,一边谈天讲故事,或提问功课,一边捻线。队里有个大猪圈,修在山沟里,为防止野狼来咬,每天有人站哨看猪。轮到谁看猪,谁就带上队里养的狗,让他睡在旁边,自己把脚伸在狗肚子底下取暖,手不停地捻线。来了生人或有什么动静,狗就汪汪地叫起来。当时每个人的手都冻裂了很多口子,但没有一个叫苦的。班里有个贵州籍的学员曾召海,模仿家乡搓草绳的方法,用木头做了一个捻线架,这样,用脚蹬机器,用双手撕羊毛,速度提高了一倍多。开始每人平均每天只能捻一两线,经过同志们这样努力,提高到四两多。我们几个捻得快的,都挤时间帮助高志恩他们捻,全班很快完成了任务。
春节前,呢子衣服发下来了,大家穿着自己亲手捻线织成的衣服,觉得分外温暖,高高兴兴地欢度了春节。
抗战时期的延安,被誉为中国的最后一片净土。全国的知识青年明知那里条件恶劣而且不被“中央政府“接纳,却毅然决然地奔赴延安。丁玲、萧红、萧军、苏群、何其芳等等一大批知识界名流纷至沓来,丁玲在《七月的延安》里赞到:“这是哪里,这是乐园。”当时美国的报纸称这种知识分子的大规模定向流动是“一场三十年代的革命红流”。
为什么出现这样的情况,一是由于共产党坚持团结抗战的民族主义立场;第二,也是更深层次的原因,即是以群众路线为精髓的延安精神极大的吸引了进步青年。杨如福的《捻毛线》一文描述了1943年冬天,八路军为解决过冬棉衣不足问题而发动群众,开展的“捻毛线”活动的情景。是抗战时期延安生活的一个剪影,为我们呈现了当年延安军民的一个生活片段。同时也为我们展现了当年延安军民面对困难艰苦奋斗、自力更生、积极乐观的精神风貌。当时,蒋介石多次发动反共高潮,企图通过经济封锁困死八路军。解放区在物质极度困乏的情况下,广大军民积极响应党中央“自己动手,丰衣足食”的伟大号召,积极开展生产自救。国民党严酷的军事包围和严重的经济封锁,极端困难又无外援的环境,也锻造了中国共产党人独立自主、艰苦奋斗、不怕牺牲的特殊品格。这些在散文《捻毛线》中可见一斑。
首先是艰苦的环境对快乐的战斗生活的衬托。
作者回忆了当时延安极端恶劣的生存环境,“陕北高原的冬天,降临得特别早。在祖国的中原,这时正是秋高气爽的宜人季节,而我们山脚下的小溪,却开始结冰了”。自然环境的艰苦不言而喻,而社会政治环境的恶劣更是让人唏嘘。“自从蒋介石发动的第三次反共高潮被粉碎以后,敌人对边区的封锁,更是变本加厉,棉花、棉布一点儿也不让进来。他们声称,要‘困死八路军、冻死八路军”。这无疑对于生活和战斗在延安的人们是雪上加霜。然而,苦并不是全文的基调,战士们与苦难做斗争中所迸发出的革命乐观主义激情,才是全文的感情基调。苦的环境正反衬了战士们的乐观主义精神。“这狂妄的叫嚣,当然吓不倒我们,但也的确给抗战造成了不少的困难。有一个团,因为执行紧急任务,每人发了一件羊皮袄,远远望去,部队一片白,敌人讥笑他们是‘羊皮团”。这种调侃的语言在文中多次出现,也正是战士们“与困难做斗争,其乐无穷”的革命乐观主义情绪的自然流露。
第二是个性鲜明的人物形象组成了一幅生动热烈的生活画卷。文章以简洁明快的语言勾画出一个个特征鲜明的战友形象。性子急躁,心直口快,外号人称“机关枪”的小李;“钻”劲十足,喜欢埋头苦干的王玉成;身强力壮,膀大腰圆,笨手笨脚的大个子“大力士”高志恩;爱讲大道理的张富民;幽默风趣的副班长;善于钻研,敢于创新的曾召海;还有平易近人,孜孜不倦的班长等。这些人在上级分配生产任务后,有的同志心里没底,在发愁;有的是抱怨,“这么多的羊毛,一根根地捻成线,再织成布,做成衣服,还不等到明年立冬!”“纺线织布,是妇女们的事情,咱们这些粗手笨脚、拿惯了枪杆和镢头的人,还能捻线?”“这不是拿公鸡下蛋吗?我可干不了这个玩艺儿!”是的,对于这群老粗男人让做捻毛线这种细活,的确是为难了,谁不会有不满和抱怨呢?这是多么贴近生活,富于生活性啊!没有不满,没有抱怨才不正常。这也正是边区自由、民主的政治氛围的真实写照。不满、抱怨并不等于对上级任务的抵触。在革命斗争最为艰苦的岁月,共同的革命信仰、革命理想驱使他们互帮互助、互教互学。一场紧张忙碌别开生面的捻毛线活动开始了,尽管班长耐心地手把手地教了,不是你的断了,就是他的断了,不是你的粗了,就是他的细了,要么就是拨吊儿摔地了。场面描写中浓郁的生活气息把我们带到了那个火热的年代,似乎一切困难都不存在了,有的只是生活的热情和战斗的激情。
第三是细节描写展现人物群体的精神风貌。
文中的几处细节描写无不透漏出当年延安军民的不怕困难、团结协作、求实创新、乐观向上的精神风貌。如“我们八路军,能粉碎蒋介石的围剿,能打垮日本帝国主义,能叫南泥湾长出粮食来,还能叫捻线难住?不为穿衣服,也要争这口气!”“对呀,让他封锁吧!再封锁十年、八年,我们什么问题都解决了!”多么霸气的语言,这是对困难的藐视,对敌人的藐视,更是革命者的自信、乐观。还有“我和副班长又研究了一个新办法教他:第一步,先跟他合作,让他只转拨吊儿,我撕羊毛,他掌握了转的要领以后,再对调;最后,让他一人干,我们在旁边指点,他慢慢地就学会了。”“晚上没有灯,就上山去砍‘松明子’,点起大火把,大家盘着腿儿围在炕头上,一边谈天讲故事,或提问功课,一边捻线。”“学员曾召海,模仿家乡搓草绳的方法,用木头做了一个捻线架,这样,用脚蹬机器,用双手撕羊毛,速度提高了一倍多。”教小高捻线、战士们炕头捻线和曾召海改进机器几处细节描写,更是战士们在生产中互相帮助、亲如兄弟,团结协作、求实创新精神的展现。
革命乐观主义是全文的感情基调,即使写到战士们面临的困难时,也透露出积极向上的生活激情。如天冷没棉衣,战士穿成“羊皮团”;晚上站哨天太冷,脚伸到狗肚子下取暖;手冻裂了不叫苦。战士们在生产活动中自编的快板更是革命乐观主义精神的集中体现。
透过杨如福的《捻毛线》,我们看到的不是贫瘠的土地、艰苦的生活,而是红色的浪漫、青春的激情和一个民族的希望。这正是上世纪三、四十年代全国热血青年所向往的乐园——延安。
(段芳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