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青
音乐一停止,那些披红挂绿的角色退下去,舞台上便出现了七个乡下人。他们局促的举止,胸脯上的花朵,以及无可掩饰的喜色,吸引着广场上千万人的眼睛。多数人的视线惊奇长久停留在那个中年农妇的身上,以致使她不知道她的眼睛该看哪里是好。仅仅在半个钟点以前,一个县上的同志才领她从桃镇赶来,参加这个劳动英雄受奖的大会;而据那个同志说,甚至在不久以前落雨的那天,男人们都闲在家里的时候,她还在冒雨用铁锹拍她的地畔。现在,她坐在一条板凳上,偶尔屈着她的脖子看看挂在纽扣上的红花,或者转眼斜睇一下海水似的人群,然后出神地静坐起来。历年的劳动使她的背脊弯曲着,肩膀也被水担子和庄稼压得松弛下来,而在她的健康殷红的脸孔上,皱纹已经很深了。
这个女人便是米脂桃镇区第六乡燕家圪台的郭凤英。她是一个寡妇,二十五岁失去了丈夫,这悠长的十一年间,独自耕种着几垧薄田,也揽过短工,凭借着自己的勤劳,带大了丈夫留下的两个根苗,脸儿十九岁,娶媳妇已经五年了;余才才十二,但已负起砍柴供灶火的全部职责,并且兼理着看管三只羊的副差。她自认虽然没给孩子们挣下家业,也不会弄掉分文;现在仍住在丈夫留下的三个窑洞里,自己一手种着丈夫种过的土地,全家用过的锅盆碗盏样样俱全。媳妇在家里纺线,缝衣服和煮饭,大儿子已经揽过三年长工,除了把他的嘴安在外边,今年还挣回一千五百法币。这些硬纸片换成棉花,经过媳妇的手,将变做四口人身上穿的东西……
“唉,”郭凤英对门的人叹息着,说:“总还算一家人家。娃娃老子咽气的那会梦也梦不见而今。”
于是,泪水又一次在她的眼眶里儿起圈子,又一次需要掏出手巾来擦擦。在所有的七个戴英雄花的人们中间,只有郭凤英一个用眼泪代替笑脸来表示自己的喜悦,因为只有她,任何一桩英雄事迹都同她的苦难不可分离。
她是老农民郭仲实的第五女儿,十五岁的时候,便嫁给张立奎的独子张清明做媳妇。公公是前清的武秀才,耍拳弄棒,交结了许多江湖朋友;他每天除了酒肉,还吸着大烟。等到武秀才停止享受的时候,这对小夫妻从那个从前的地主只继承到三个窑洞和八垧山地,而其中有三垧早已典出去了。小两口子只得以自己的勤苦和俭约,度着吃不饱饿不死的日子。丈夫不能够劳动过多,他患着癫痫(俗称羊角风),无论在锄地、担水或者吃饭的时候,突然间,便失去知觉,抽搐起来了。因此,他们无法使日子过得更好一点,便只好这样子拖磨着。拖磨着,十年过去了,民国二十一年旧历二月初一日——这日子郭凤英记得一清二楚——丈夫的癫痫又发作了。她原以为不要紧的,因为这已经成了她们夫妻生活的一部分,谁料他竟从此一下子断了气呢?那时,郭凤英生下第三个儿子,还没有满月;脸儿九岁,余才两岁,刚学会在炕上爬来爬去。
“天呀!”郭凤英说她那时曾惨叫道:“你怎么忍心给我扔下这么个摊场,管你自己死了呢!”但人已经不出气了,僵硬地停在铺着干草的门板上。这样子停了六天,郭凤英从剩余的五垧地中又典去了两垧,这才置备了衣裳棺材,把丈夫出葬在祖坟里。葬事完毕的时候,家里只剩了五斤米、一捆高粱杆和一抱豆秸。分娩后未过四十天,孱弱的产妇便出现在山沟里和村道上了。她提着筐子,走来走去的捡柴。痛苦纠结她的时候,便到隐蔽的地方放声大哭一场;擦掉眼泪,还得去捡。至于那个新生的儿子,连名字也没起,便送给人家让他逃活命去了。三月里,她的一个“隔山哥哥”(她母亲同头一个丈夫所生的儿子)送给她二斗米,这二斗米便一直吃到冬天;因为只有脸儿和余才吃饭,她自己只能用煮苦菜和熬菌藤撑她的肚皮。唯有这隔山哥哥是他的亲人,第一个向她伸出了援助的手,把两个孤儿从死的境地提高了一步。她的亲生父母早不在人间了,而两个兄弟又全不是她母亲所生。
怎么办呢?走她母亲走过的老路吗?“不!”郭凤英曾经怒颜回答着旁人的提示,说:“再瞎说,我还给你们不好看哩。”
虽然带了两个孩子,但那时的确有许多断了弦的男子在心里暗算着她,因为她是一个漂亮而且干练的婆姨。只是她不愿意走那步路。这不是为了封建的“守节”成见,而是她时刻不能忘记自己对脸儿和余才应负的无可推脱的责任。一则,他们的家族有许多不成器,她惟恐孩子们长大回家的时候,连吃饭的碗筷都没有了。再则,母亲和隔山哥哥的苦楚从小便深深地铭刻在她的心里,她清楚孩子们从新的丈夫那里稍微受到一点委屈,做母亲的便感到刺心的痛苦了。
“我要种地,”她对所有关心她的生活的人这样申明;心里想能守三年守三年,能守五年守五年。并且,她对自己的劳动作着最低的估计;别人一垧收成一石,她收成五斗;别人收成五斗,她可以收成二斗。难道这样子还做不到吗?
春天,亲戚们帮她播种下去之后,这二十五岁的寡妇荷锄的影子出现在山野里了。开头,她没有足够的力气指使锄头,也缺乏识别庄稼的知识,总是锄了大的留小的,锄了苗子留下草。她的一双小脚,坐在炕上或者站在灶台前边的话,那正是某些绅士们所啧啧称道的“国粹”,但却一点也不适于埋在黄土中间。她知道要想种地,便必须解放它们。先是在脚趾下边垫了棉花,包着裹脚和穿起鞋子上地;二年以后,八个足趾分开来时,她才害羞的打起赤脚。据她说,放足的苦痛至少十倍于小时缠足的时候;而至今,经过十一年的劳动,那两个小脚趾依然无生气地贴在脚掌底边。她担水,从井里舀满了两桶放在一边,她却没有勇气担着便走;而当路上遇见了行人时,她又需要放下来等他过去;因为许多好奇者总喜欢目不转睛地盯视她摇摆着一双胳膊急走的样子。水担子压红了她的肩膀,随后肿了,以至于溃烂起来。早晨,天不亮时,母子三人便吃了饭,门户委托给一把铁锁,他们便上山了。她在田禾中间忙碌着,两个孩子在一边玩土或是捉蚱蜢。中午,三个人吃了用罐子带来的冷饭,午后便同午前一样的过去了。及至辨不清庄稼和杂草的时候,他们才从山里起身,回到家时,只能识得模糊的路径,而有些人家早已熄过灯了。
“女人谁受我这罪苦呢?”郭凤英回忆起当年情景,不禁哽咽着说:“回到家里,腿疼腰困,还要自己做吃的。天好时我上山了,下雨就在家里缝新补烂,鸡难抱蛋,就是鸡娃娃,我也要把它们泡料成几个钱才行……”“那你还满能过哩,”有些人赞誉着说。“我们吃糠炒面,黑豆水和煮白菜,”她说:“雨天喝一顿稀米汤,一顿下一把米。嘴上节省的。都穿在身上了。”
开始的二三年间,郭凤英种着三垧自地,又租了财主家的两垧。各种原因使她的收获不能满足三口人的生活,日子依然过得很难。这引起许多闲人们的闲话:这寡妇厉害是厉害,但她守不住了。虽然几年的劳动丰富了她的关于庄稼、季节以及劳作的知识,磨炼了她的体力,使她更适于种地和使用农具;虽然悠长的时间撕破了她所谓的“羞皮子”,开始同别人变工,不再一个人偷偷地用鐝头挖地;然而,无论如何,新的灾难又沉重地落在这三个不幸的寡母子头上来了。东边和南边燃起了土地革命的火焰,火焰并没有延烧到陶镇区的山野里和村庄上;但反动军队却把人民从他的住宅里驱赶到寨子上,寨子上没有这三个寡母子栖息的土窑,因为它们早被那些有男人的人家抢先占去了。民国廿四年二月的一天,郭凤英带着两个孩子上了寨子,只好同一个本家的侄儿俩家人挤在一起。半月之后,她看见这样子不成,便雇人新开了一个窑洞,然后亲手安置了破门窗和锅灶,搬了进去。但不过两月,官长们又出了新的章程;他们要把燕家圪台寨子上的人统通赶进姬家岔的大寨子上去,而两个寨子相聚着五里。可怜的寡妇带着她的孤儿们,离开泥巴未干的土窑子,来到大寨子上;更是找不到容身的处所。七月里,她的一个娘家兄弟同她一起伐了一棵树,打起四堵土墙,一间像普通农家的草房一样的泥房子,在那个山坳里突现出来。这是郭凤英的第二个新居。在这里,她住了四十天,秋天到了,深秋的山风怒吼着,大有带走这间简陋的泥房子的趋势。天气太冷,柴水都困难,她开始担心起脸儿和余才的性命;因为他们吃喝不到,衣服又单薄;是为了他们,她才身受这人间最凄惨的痛苦。于是,她决心下寨子。军官们不允许她回家里去,她便到延家沟她夫家姐姐家里落难去了。在那里,她带着自己的口粮,同孩子们度过了严寒的冬天。这些口粮还是她在上寨子期间整整一年的播种、鋤耘和收割所弄的一点极有限的谷物;虽然在寨子上种地远了许多,但劳动不曾停止过一天,因为手一停止,嘴也将跟着停止了。
当她一同别人谈起上寨子那时的情形,便带着极度的悲痛哭诉起来。
“哟哟,”她阴暗着脸相,说:“我哭了多少回鼻子呀!老子的死后二年再没哭,这时眼看着娃娃们多会才能长大成人呢?脸儿十一,余才四岁了。我嘴里不敢说,心里盘算:‘来吧,红军,红了吧!就这么个样儿,我怎么活法呢?’”
然而,从苦难里磨炼出来的人,经得起这接踵而至的更大的苦难。意志赐予她力量,使她逐一翻过那人间地狱给她所设备的刀山。
寒冬过去,春天来了,民国二十五年农历二月十六日,寡母子又住在他们的故居里,这故居已不像人能栖息的地方了。院子里枯槁的蓬蒿同五岁的余才比高低,她安起锅和风箱,那些蓬蒿竟供她做饭烧了好几天。她打定主意,无论如何再不上寨子去;因为那是“万人坑”。不方便或是不能种地,他们便只好活活地饿死在官长们的“保护”之下。住在家里,郭凤英依旧种起地来。“下沟提粪筐,上山提柴筐,”她说,“你到桃镇区打问一下,哪一个看见我空着手过?”对人叙述到二十五六年间她的情形时,她说这两年平平淡淡地过去了。这意思是说:她不仅丰衣足食,并且卖去自己的余粮,在二十五年冬天,把武秀才典出的三垧土地赎了回来:而到二十六年,便又赎回了殡葬丈夫所典出的两垧。这统共八垧自地,她心想从二十七年起将由她同她的脸儿耕种起来。
但是,二十七年,郭凤英竟整年病倒在家里,她不能上地。这样子,只好让脸儿独自在山里做活了。这娃娃整整忙了一年,到秋后竟给他的母亲从那八垧土地里只收到八斗粗粮。
而在这年的夏秋之间,新的故事又发生了。脸儿三岁时,他的父亲给他定了一个两岁的媳妇;核桃村墕村一个老汉的女儿,这女孩子现在已经十四岁,老汉养活不过了,他要送给婆家,做童养媳。郭凤英:“迟早终要梳头的,就娶过算了。”六月,寡妇卖了一些夏收的麦子,交给老亲家二十四块法币的彩礼,并一件袄一件裤和一斗老麦。中秋节后一天,便在驴子上把新媳妇娶了回来。
“就那么个光景,我还吃了一顿糕一顿面,待了四十几个客哩。娃娃们一辈子就这一桩喜事,叫顺意些。为什么小气呢?”说到这里,这个母亲眼里闪耀着母性最崇高最慈祥的光芒。媳妇娶过,年纪太小,做饭还够不着水缸,并且因为想娘家,常哭鼻子。婆婆不要她多做事情,只教她纺线,而这小媳妇每天还纺不到一两。
“小哩,”婆婆说:“纺了多少算多少。”
这样,家里又添了一个“吃嘴”,而地里的收获却是那样的微少。怎么办呢?郭凤英是如何不愿意再典出去那些用自己的劳力所赎回的土地,以至于焦急的一夜接着一夜的失眠。“我眼合着,心活着,想:怎么办呢?”她回忆着说。亲戚们都劝她重新典出去,等到喘过气时,还可以赎回来的……
“我就又典出去两垧!”她说着,紧咬着牙;两腮的肌肉鼓了起来,预示出这个女英雄的力量。民国二十八年了,新的革命开始了。她同她的脸儿还是种着自地和租地八垧,小媳妇在家做饭送到山里。春夏秋三季,郭凤英竟给别人揽了五十四天短工。开头,她挣男短工的一半,随后工钱加到三分之二,以至于同他们一样:因为她在那些男人们中间碎土、锄草和收割,并不逊于他们一丝一毫。她前后统共挣到了一些米、黑豆和三十块法币,这些很少的财物使一家人勉强度过了困苦的一年,虽然有时只能用粗糠和榆树皮充饥。那时,她毫无办法才做短工,像今天的话,她说,她会向公家借钱纺线,反正一样生产就是了。从二十九年起,她家已经不再吃榆树皮了,三十年冬天,便又赎回了那三垧典地,生活一天好似一天。脸儿揽工钱,媳妇在家纺线之外,这个婆婆从山里回来,还可以歇息歇息,吃现成饭。家里除了五只母鸡和一只公鸡,今年二月十四日,又买了三只母羊。这次,她本来忙着,极不愿意走五十里路进一次城,但区乡上的人们都说非来不可。至于公家奖励她一匹白马的事情,她连梦也没有梦过。她从来不曾做过一次好梦过。生活在贫困中而梦到黄金和甜蜜,是那些懒惰鬼的赏心事。
现在,郭凤英——这个使许多男人因她而感到耻辱的巾帼英雄,在万人的鼓掌和欢呼声中,走下了舞台。她一手小心翼翼地牵着那匹陌生的白马,另一手提着一面光彩夺目的红色锦旗和一条洁白的毛巾,从广场的一端走向另一端,要到政府里去。但她下得舞台,便被男人、女人、士兵和学生们重重叠叠地包围起来了。从这一堆人群中拥挤出来,又陷入那一堆人群的包围中;挤不进去的人只好在人群外围翘起足尖,伸长了脖子,从别人肩膀上边,瞻仰一下那个牵马的女人的风采。
各种各样的问题从各种各样的人们嘴里向这位英雄发了出来。郭凤英带着谦逊的微笑回答面前的人,从肩两旁,从背后和更远的面前,又来了新的问题:关于她的身体、儿子、媳妇……等等,等等。显然,舞台上所作的她的英雄事迹的介绍,还不能使听众满足;因为他们需要知道得更清楚、更具体一点。
有一位拄着龙拐杖的老太太,问了问和听了听之后,营养良好的面孔上堆起微笑来,露出两颗闪亮的金牙,笑道:
“那你再不要受苦了,这马还不值几千?”
“呜噫——老婶婶,”郭凤英却不同意道:“该作甚还要作甚哩,公家奖赏为了叫好好生产吗……”
从广场里出来,郭凤英仰头看了看太阳,才不过半下午的时光。她坚持着要当天回去,因为落过春雨才几天,润湿的土地正好播种。但政府里一定要留她至少住到第二天,为的是有些问题还要同她仔细谈谈。
在政府里,她忙得一塌糊涂。这个同志来同她谈半天,写了满满的几页子带走了;那个同志又来客气地申言说,想请教她几个问题;甚至在她吃饭的时候,还有同志来恳切地说明,饭后一定要同她谈,因为别的事情需要他不久便去。
二科的同志来找她,要帮助她拟定了这一年的生产计划。计划不大,因为她土地不多。谷子二垧,高粱二垧,老麦一垧,小麦一垧,而所有的豆类都在上述的地里带种起来,剩余的两垧则种着山药蛋,蓖麻和南瓜。去冬,脸儿和余才统共拾了六十袋粪,今年将它们施进八垧地里,加上她的不懈怠的劳作,她要每垧的收获超过一般农家。她说去年她原应出一斗四升公粮,但村人和公家无论如何拒绝接受,她便自动出了四十五升公草;因为现在的公家,她知道已经不是迫她上寨子的那个了。预期在她回家后不久,白马将变成一匹母驴。这匹母驴要为它的主人耕地、拉磨和生驴驹。郭凤英准备在今年之内制造一架织布机。给她的十八岁的媳妇开始新的教育。此外,三只母羊要生好两个羊羔,五只母鸡中的任何三只,必须孵出三窝鸡崽,最后,他还想栽养五棵枣树,以免余才每到秋天总是羡慕地看着别人家的枣树,而不得一尝。栽培五棵柳树,它们的枝干成长后,将来总有用处的;并且栽培十棵桑树,以备此后养蚕。
所有这些便是她,郭凤英,一个三十六岁的寡妇,向全边区妇女和那个鼎鼎大名的吴满有老汉挑战的条件。虽然她初听了那个老汉的情形时,竟有些惊奇不置;但随即懂得了,那是土地革命的赐予。
从政府里出来,文屏山已经打了九点。在宽敞的铺着砖的院子里走着,她轻声问那个带她到宿处去的小鬼,说:“我的马喂了没?”“喂了,”小鬼仰头回答道:“同我们的马在一个槽上。”
于是她安心地休息去了。翌晨,郭凤英本想一吃过早饭便走了,但却接到女校的通知,让她去开会。在座谈会上,她面前的桌子上堆着瓜子和红枣,一大群女学生为她唱着欢乐轻快的歌子。郭凤英愉快是愉快,但她既吃不下去摆在面前她很少遇到的东西,也无心于仔细欣赏音乐。人虽坐在那里,心已经到回家的路上了。会一结束,她便匆匆起身。春风玩弄着她的衣角和她的白马的尾巴,走得很快,快……
前进吧郭凤英!
前进吧!时代!
1943年4月
这是一个劳动妇女的苦难史,也是一位伟大母亲的一部奋斗史。
一个二十四岁就失去了丈夫的女人,一个在失去丈夫时家有三个嗷嗷待哺的孩子的女人,一个缠着小脚从不会干活的女人,艰难地生存、生活在这物产并不丰饶的土地上,以自己纤弱的身体托起一家人的生活,托起对未来生活的希望。
她的婆家在当时的陕北还算是比较殷实的人家,公公是封建时代的武秀才,结交着各路豪门。可是,正是在这封建社会的毒害下,公公也沾染了一身毛病,还染上了大烟瘾。有了这个嗜好,家境的败落也是可想而知的。待分家的时候,虽然他们得到了三孔窑洞,八垧土地,可三垧却已经被典当了出去。
丈夫还得着癫痫病,动不动就会抽风,在当时的社会里就是一个废人。
而就连这样的贫困生活也不让她享受,就在郭凤英生养第三个孩子的时候,丈夫却抽风死了。
在一个以夫权为家里主要权力的时代,丈夫的离世无异于就是天塌了下来。卖了地,把丈夫埋葬了,自己家里也就没有可以生活的东西了。第三个孩子生下来不久就送了他人,而自己从此也要过上人不人鬼不鬼的另类生活了。
把缠得很小的脚再次放大,去地里播种、锄草、收割,去井边担水,一个女人顶起了这个家庭生活的全部。就这么几垧薄地,就这一个孱弱的身躯,就这么母子三人的相依为命,吃糠咽菜地向前奋斗,奔命。可当地的官长却还要以保护他们的名义把他们从自己的家园里赶出来,一而再,再而三,让这母子三人这里挖孔窑洞,那里立个泥房,却还是没有办法活命。
这个要强的女人,硬是凭借着自己的拼命,把这个家强大了起来,赎回了卖出去的地,娶回了大儿媳妇,让自己的生活整体有了起色。虽然儿媳的年龄还不大,虽然她还不能下地干活,还给家凭添了“一张嘴”,可她在操办儿媳的婚礼上却一点也没吝惜。倾其所有为儿子操办了一顿糕和一顿面,待了四十多客。她感觉婚姻是一个人一生的大事,要让孩子们“顺意”些。为了生活,赎回的地再典出去,给人家打短工,想尽一切办法让自己的生活能有所改善。可就是这样的一个穷困妇女,硬要向政府交纳一斗四升公粮,而当政府了解她的困难免了她的公粮后,她却一定要交上四十五升公草。一个孱弱的女子,一个裹着小脚的女人,一个二十四岁失去丈夫的寡妇,一个养着两个弱小孩子的母亲,硬是从黄土地上站立起来,硬是没有改嫁,硬是凭借自己瘦小的身躯把这个天塌地陷的家支撑了起来。这就是中国伟大劳动妇女的真实写照,就是中国传统母亲无私精神的映现。在这里,没有枪林弹雨的浴血前行,没有轰轰烈烈的丰功伟绩,可是,却让我们看到了一个普普通通的中国劳动妇女凝着血泪的伟大精神。在这样的社会里,在这样的环境中,她能撑起一个风雨飘摇的家而不使其倾覆,要饱受多少人间的苦难呀!
新旧社会两重天。这个伟大的妇女和她不屈不挠的精神,感动了共产党领导下的边区政府,感动了新时代的无数人。所以,政府为她披红挂绿,表彰她的英雄事迹,还奖励了她一匹大白马。这在她以往的生活经验中,怎么可能出现呢?所以,这对她来说就是个“梦”。而这个梦却在今天做成了。
柳青(1916-1978),本名刘蕴华,字东园,笔名柳青,陕西吴堡寺沟村人。他早年从事革命活动,1928年加入中国共产主义青年团,1936年加入中国共产党,1938年奔赴延安。1943年在米脂县一个乡政府任文书,历时3年。抗战胜利后,任大连大众书店主编。解放战争后期,又辗转回陕北深入生活。后因其著名的小说《创业史》而闻名。
我们这里看到的,正是他在米脂县当乡文书时采写的一个真实人物的特写,按体裁来看应该是人物通讯。因为柳青本身就是陕北人,对当地的生活习俗非常了解,所以对人物的背景介绍、生活描述以及周围社会环境的烘托毫不费力,而把郭凤英这个弱小女人却有着强大个性的对比反差也突出得十分明显。面对生活的窘困和命运的无情打击,这个女人没有倒下,没有逆来顺受,而是选择了抗争,选择了与命运的对垒。她所做的这些事,并不显眼,并没有多么高大伟岸,可却字字句句敲打着人的心扉,感动着我们每一个人。
这就是黄土地上,千千万万个普普通通的中国人,普普通通的劳动妇女,普普通通的母亲们,质朴而生动的写照!不做作,不退让,而是坦然地面对着命运加在其身上的一切。她们的头上,并没有多少令人艳羡的光环,并没有像刘胡兰、赵一曼等中国女性伟大的壮举,但正是她们,撑起了“中国的脊梁”。
(王海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