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一个前线刊物的诞生

韦君宜

年末,华北油印石印大大小小的刊物也渐渐被后方的人们所重视。常常也看见报纸上用夸耀的语句说起华北前线和敌后的文化工作了。可是朋友,你要知道这儿的“文化工作”是怎样做的吗?我要告诉你一个前线期刊是怎样诞生的,我告诉你我自己的故事。

今年六月,我衔延安中国青年社命到晋西为她创办一个地方分厂。

收拾好行李出发了。我简单的行囊里包括报头、木刻原版、社章、文稿。我把它们负载在自己肩头的挂包上,用我的双脚,量过了八百里地山路(真是“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啊!”)从延安走到了黄河边。来到河边的蔚县城,我听见敌人的炮在河东响,我站在山坡上,看见敌人在晋西扫荡的炮烟对着河西。我准备冒险过河去,可是河那边送过消息来,说是非战斗人员已经撤过河了。在猛烈的摇荡中间,出版工作发行工作都不可能继续进行,河那边仅有的一张石印《新西北》和一张油印《五月时事》都停刊了。文化工作人员们,除了随队伍打游击,就都过了河。我呢,到这时候也没有别的办法,就停止在中途住下。

我住在河边,没有一天不着急我的刊物。自己想着,这样一住下去就把它拖延了这么久,该怎么对得起派我出来的任务?可是那时候有什么办法呢?我在河边住了两个月,刊物也跟着我在没出版以前就先停了两个月。

两个月以后,战事平静,随着队伍过了河,才着手刊物的准备工作。

头一件事,先物色助手。找了两个仅能勉强执笔的中学生,就要建立我们的社。这个社除了我们三个光人,一间空房,几份卧具以外,是地地道道的家徒四壁。图书杂志,参考资料,大小毛笔,黑红墨水……一概全无。连一个壁报编辑应有的那份家当也没有。我不认识这边文化界的任何一个人。只凭着自己一张嘴和“想当然耳”的编辑计划,就开始了工作。

我自己想想,自己人生地疏,要拉开场子,也得先拜拜江湖,认识地方。将来要文章,也得靠这边文化界的朋友。于是决定拜访晋西的文化人和作家。

我曾经四面打听过,别人就把晋西出产文化人的地方数给我听……再没有了!那个朋友说得干脆:“晋西原是没有什么文化的地方。”

可是我不能听这种丧气话,我依照他说的,一处一处地去轮流拜访。这些团体相离都几十里,寻到那些山背后的小村和窑洞的炕沿上会见了这个团体的人——几个人在林莽中辛勤地挥着锄头的可敬同志。当我向他们说明来意之后,他们差不多是诚恳多于客气地告诉我:自己多少做过文化工作,从不曾是文化人,更不是作家。其所以会做了现在这工作,原则是和我一样的,只是为了文字还通顺,而且这里是华北啊!别的人也告诉我,这几位同志差不多都是军队的政治工作员。假如称他们为“作家”,他们会以为我是有意奚落他们,会红脸生气的。

这可怎么办呢?刊物总得有稿件,稿件总得有人写。可是这里没有作家,缺乏文化人,缺乏后方一般期刊所应有的人力,缺乏应有的团结在刊物周围的活动分子,缺乏一个以执笔作文为经常工作的写作者之群——无中生有,沙里淘金,我焦急地左思右想,就想出了一条谁也反对不了的大道理:“既然这里谁也不是作家,那就谁也都是作家了!”谁也不能写,就谁也都能写。任何人都是刊物的写稿人。

我放心大胆地去找人,要稿子,我找过军队的青年干事,政府秘书,青救妇救农救的县干总,初小教员,刚脱离生产的青年农民,合作社店员……三教九流,诸色人等。这些人差不多都是平生第一次碰到刊物向他们要文章,差不多都是一听见我说出来意就大吃一惊,差不多都是立刻说:为刊物写稿对于他们简直是不可想象的事,自己根本不会写文章。但是,不论我的作者们怎样胆怯,我不管。我说尽我所想出来的话。告诉他们:这不要紧的,这刊物和别的刊物不一样,就要这些不会写的人的文章。这样,我东跑西跑,到乡村,到山沟,到几十里外,找着各种样子的作者。渐渐的,编辑室桌上的稿件就集了几寸高了。

有了稿件之后,就要进行看稿和改稿。我翻着桌上从各种地方来的,有光纸、麻纸、毛边纸,旧书的反面,毛房用的手纸……各种纸头上各种七斜八歪的字迹。心里一面泛着欢喜,一面实在有些发愁。因为,你已经知道了,我的作者们都是没有写过文章的。不必说内容,有许多是辞不达意,是啰嗦不堪,是错字连着欠通的文句。而且因为他们从没写过文章,写出的格式几乎很少是印刷厂肯拿去排的。用稿纸的绝无仅有,许多人用横行写,许多人不分段,不标点。很多人写得一塌胡涂,写的只有晋西北人认识的简笔字,字小的像绿豆。

十来个晚上,点着小学教科书上画的绿豆灯盏,我和两个社友细心辩认着这些模糊细小的字,窜改着文句,然后一字一字替他们抄到我们自己手印的稿纸上。两位社友都是从没有做过编辑的,怎样删削,怎样修润,怎样将长改短,对他们都是新鲜事情,常常踌躇半晚上,不敢下一笔。常常改了半天还是把原文给人家照抄上。我自己也是个真正的半瓶醋。但是,我们哪有一个高明可资请教呢?只好由我这个聋子来教哑子。天天一句一段地讲说。就那样弄好五万字,编出了第一期。

稿件弄好,再就该谈印刷了。这个印刷厂是全晋西唯一的。只有铅印机一架,大约比都市里印名片的机器稍微大一点。铅字只有一种模子,没有别的花样,没有花边花线。字模最少的一个字只有六个。许多最平常的字如“把”如“写”如“啦”,都是没有的。就凭这么个印刷机,要承印两种报,两种期刊,一种画报。可真是奇迹哩!我去交涉付印,印刷厂答覆道:实在没办法了!没有铅字,买不出铅。要印么,请我自己去买九百斤铅来,铸成字再付印。

叫我到什么地方买铅呢?当时真是急得走投无路。眼看着刊物一天一天,一个星期一个星期地拖延下去。有人提及用油印。油印五万字!这明明是开玩笑。有人提及用石印,但石印比铅印还贵得多。哪里印得起呢?我没法子,四方设法,各面疏通,跑穿脚底皮,从山西过黄河到陕西,由陕西又到山西,总算勉强说好。把这刊物挤到两份报的空子中间印。可是刊物又延迟了二十多天了。

这才打发一个社友去付排。印刷厂在黄河西岸,往返一次差不多二百里路。不用说这儿火车汽车是没有的,而我们这个穷社,连一匹马也置备不起(一匹马起码得五六百块呢)。只好叫这社友自己背上他的行李,背上五万字稿件,自己走二百里去过河付印。校完清样他要回来,下月付印又得去。以后无分冬夏,每月都得跑这二百里。

送他出门,我算完了一天大事。心里舒泰了一天。

可真人是闭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刚刚只舒泰了一天,当天半夜三点钟,有人像门外着了火似地擂门。开门一问。送紧急通知的!敌军又出动来扫荡了!立刻集合起来,紧急计议,文化干部、病人、妇女,转移河西!于是连夜收拾行李,烧一部分,埋一部分,把存稿装在我背包里。当夜就得翻三座山岭,赶渡黄河!一连两夜的夜行军,天上连星星都没有,我背着稿子,随着队伍上上下下摸着丛莽找路爬山,好几次跌到酸枣枝子中间。但是这些我倒不怕它,不愁它。只愁是刊物没办成之前就遇到一回敌人扫荡,刚付印一天,遇见敌人扫荡,怎么它的命运这么苦啊!

拥挤、辛劳、不安定,污秽、饥饿……总算辗转到了宿营地。把行李放在百姓窑里,我立刻到印刷厂看刊物。刊物已经印出来了,整整齐齐放在工务科。可是,不能发行啦!敌人分区扫荡。挨村搜索,正在战斗中间。小毛驴驮着笨重的书籍,怎能通过敌人的火线?这样放在这里,还不晓得哪一天能发出去。我的孩子刚一出世就被扼死了。我怎么会不急呢?看着那一捆一捆齐齐的一排刊物,力也白费了,钱也花冤了,印刷厂又抱怨。我真急得几乎哭出来。

可是,另一报纸的一位久在晋西的编辑,见我这样,他就安慰我:“不用着急!在晋西,这是常有的事,我习惯了。”

我想一想,是的!敌人春夏秋冬一年扫荡上四回,二年起码有四五个月这样的日子。我怎能不惯呢?必须在这种条件之下继续工作下去。晋西的文化工作就是这样做的。

华北许多地方的文化工作,都是这样做的,我告诉你吧,朋友!

1940年10月3日

一个战地刊物的艰难创办

韦君宜(1917-2002),北京人,祖籍湖北建始。原名魏蓁一,笔名陶清、君宜、蓁蓝等。1934年入北京大学学哲学,受当时抗日救亡运动和新文化运动、左翼文化运动影响,大学期间发表了不少文章。政论、诗歌、散文、小说、书评、杂记、通俗文体,写起来都是得心应手,显示了她相当的创作潜力。她的早年作品,继承了30年代左翼文坛直面现实人生的传统,具有鲜明的时代使命感,虽是一朵朵小小的浪花,却以它独特的取材、独特的视角,给当时的进步文化潮流带来了新的气息。

1939年初,她放弃了留学美国的机会,只身来到当时抗日救亡的根据地延安。到延安不久,韦君宜就参加了由“中央青委”组织的“西北青年考察团”,远行至晋西北。此行的目的是东渡黄河,前往刚刚开辟工作不久的晋西北,调研前方农村“青救会”“妇救会”等革命组织的组建情况,并写成调查报告。从陕甘宁的延安到达晋西北首府兴县,不但要自负行囊步行上千里,而且路途艰险,战争也还在进行,真是到了抗日战争的前沿了。她一路上,“访百姓、访农妇、居农家”,亲历发生在身边前线的战事,受到了艰险生活的锻练。

1940年7月,韦君宜受延安中国青年出版社委任,带着出版《中国青年》地方版(晋西版)的使命,从延安出发第二次奔赴晋西北,途中赶上黄河涨水,战事紧张,兴县丢失,遂在绥德停留。《中国青年》(晋西版)为月刊,发行数额1500份以上,主要读者对象为各县青年干部、小学教师、高小初中学生,以及相当程度的区县军政干部。创刊号阵容较强,栏目也较多样。韦君宜编辑5期。中国青年出版社后派黄照来接替了她的工作,共出版到二卷六期停刊。1941年4月韦君宜从晋西北返回了延安,时值《中国青年》(延安版)已停刊,她被安排在延安青年干校执教,并加入到解放日报的写作行列中来,有大量的作品在此间问世。1948年,韦君宜与杨述参加了中国新民主主义青年团的筹备工作,主要负责《中国青年》的复刊。1949年3月,他们所在单位随中央机关来到了刚刚解放不久的北平。从此,韦君宜步入了她人生道路新的里程。

本文所讲述的,就是作者自1940年7月到1941年4月间她创办《中国青年》(晋西版)的故事。以亲身经历为依托,款款而谈,娓娓道来,看似漫不经心,在短短的几千字中就交待了一个刊物的诞生,可这中间的艰辛,也从这字里行间跃然纸上了。

文章首先交待自己领衔社命,前往晋西北去创建中国青年分社的经历,还没过黄河,就遇上敌人的扫荡,只好就地在陕西这边停下来,等待对岸的平静,而这一等就是两个月。对于一个渴求进步的人,一个以救亡为己任的人,一个怀揣图强救国的人,这样的焦急是可想而知的。

然后写社团的组建。在一个文化相对落后的时期,在一个战火纷飞人才奇缺的年代,要想找几个一起办建刊物的人,何其容易。勉为其难,找到两个中学毕业生,算是有了编辑队伍。可社里财产却是一无所有,家徒四壁。在那个物质本就极度贫乏的年代,热血青年全是靠着自己的一腔热血白手起家的。

有了四面墙壁的办公场地,算是有了社。可作者却成了它最大的问题。所以,文章用了较多篇幅来写组稿的困难。战时的根据地,文化人才匮乏自不用说。有几个从事文化工作的,也只是字句通顺而已。如果称他们是“作家”,他们会认为这是在奚落他们。万般无奈之下,作者决定动员所有的力量来写稿,让所有的人都成为刊物的写作者。

在她的积极动员之下,总算有了不少的“文章”,可这真的是文章么?纸张的不同、格式的各异、书写的混乱、字句的不通,还得她和自己的同事们逐篇、逐段、逐句甚至逐字地去修改和润饰。把改好的文章再一字一句地抄在稿纸上,这就等于是帮他们重写。三个人,有两个还不懂编辑和写作。五万字,要在一个月的时间改完,这是何等繁重的工作啊。

刊物编辑出来后,还得跑印刷。可当时晋西唯一的一家印刷厂还没有能力承担他们的印刷任务。印刷机的老旧简陋,铅字少得可怜,饰线以及字体的单一,都让这些热爱文艺的青年感到束手无策。但还是凭借着无穷的创造力,寻找到其他厂子承担了他们的印务。而一个青年跑一次印刷厂,往返就得步行二百多里路。

而刚刚送去付印了刊物,敌人的扫荡就又一次上门来了。辗转转移到后方后,作者就心急如焚地跑去看自己的刊物。刊物是印好了,可在这战火纷飞之时,发行就又成了大问题。

本文着重介绍了《中国青年》(晋西版)的创办、组稿、统稿、印刷和发行工作。虽然作者也谈到了工作的不易,但真正工作中的不易,却都隐藏在了文字的后面。

那是一个物质极度匮乏、文化极度贫瘠、人才极度缺少、交通极度落后的时代。要跑到晋西去办刊,首先得走了八百多里的路程。要作者没作者,要设备没设备,要交通工具没有交通工具。可就是在这样极度困难的情况下,他们却发挥了自己的主观能动性,硬是把一个刊物办了出来,而且还是月刊。这中间,作为创办人的韦君宜,付出了怎样的辛劳和心血,现在是可想而知的。

由此我们可想到当时解放区人的创造力和主动性。在敌人双重封锁的情况下,在一无所有的困境中,他们却以自己的热情和干劲,给贫瘠穷困的黄土地带来了无限生机。由此我们就不难理解“自力更生、艰苦奋斗”的口号了,就能够理解延安精神的伟大之处了。

(王海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