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厥
同志,给你拉拉话我倒心宽了,我索性把底根子缘由尽对你说吧。交新年来我十六岁,你说年龄不够,可是我三岁起就是他的人啦!
我大说的,是民国十八年上,山北地荒旱,种下去庄稼出不来苗,后来饿死人不少。我们这儿好一点,许多“寻吃的”来了,他娘儿两个也是要饭吃,上了我们的主家门儿,粗做粗吃,主家就把他留下了。过后可不晓怎的,主家又把那女人说给我大,说是我妈殁了,我大光棍汉儿还带娃,没家没室,没照应,怪可怜的。主家对咱租户这样好,我大说。
当场直把他感激得跪下去了。主家就给立了个文书,说是我家只要净还他十年工,光做只吃,不分“颗子”不使钱就行。
那年头,娘儿俩自然“得吃便安身”,就住到我家来啦。许是主家怕以后麻烦吧,文书还写明是“将老换小”的。你解开吗?那女人做我大的婆姨,我就顶她儿的婆姨啦!
初来这冤家就十七岁了,今年三十,你看几个年头了?起先好几年我什也不解,只当他是我的哥。赶明到黑他跟大在地里受苦,回来总已经上灯了。我记得他早就是大人啦,黑黑的瘦脸儿,两边挂下两条挺粗的辫子。不大说话,不大笑,可也常抱我,常亲我,实在,他疼我呢;自家人么,我自然也跟他亲呵!
他可是个“半躄子”,八岁上给人家拦牛从崖上跌到平地,又不小心喝过死沟水里的“油花子”,筋骨坏了!来我家的第四年上,身体又吃了大亏,是那年后妈殁了,大也病得不能动弹,主家的庄稼又不能误,家里山里就全凭这“半躄子”人,他可真是拼上命啦。主家却还天天来叫骂,一天他赶黑翻地,主家的牛儿瘤了腿,主家得讯冲来,一阵子“泡杆”好打呀,他就起不来了!人打坏,人也一股子气气坏了,大心里自然也是怪难过,口气却还劝他说:“端他碗,服他管,我们吃了他家饭,打死也还不是打死了!气他什?”他可不服气。那回他一病就七个月,真是死去活来!病好起,人可好不起了!同志,你没见他吗?至今他双手还直打抖,腿巴子不容易弯,走起路来直橛的,怪慢劲儿,死样子,你在他背后唤他,他还得全身转过来。他颈根也不活啦!人真是怕呵,身体残废了,神也衰了;他的瘦脸儿就从此黑青了,他的颧骨一天比一天见得凸出了,他的黑眼睛也发黄发钝了,他的头发竟全秃光了——只长起一些稀毛!他简直不再说话,不再笑,他没老也像个老人了,他不憨也像是憨憨的了!好同志哩,他作过啥孽呀?却罚他这样子!
可是,这么个人,便是我的汉!我听人家说,我懂啦。记得我娃娃脑筋开始在九岁上,那年,穷人到底翻了身,我们已经种着自家的地,住着自家的窑了。牛羊我们也分了一份。
这些年岁真是好日月!我大欢天喜地的,“丑相儿”也欢天喜地的,“丑相儿”是他名头。我呢,我,自然也好啰!咱们交了这号运,两三个年头儿一过,我看他黑脸上青光也褪了,眼睛也活了,口也常嘻开了,他手是还抖,脚是还直,可常常叫大闲在窑里,自己却不分明夜,拼命的下苦,我知道他心意的!他疼我,他疼大!他就不疼自己了!大可不肯闲的,他说:“给人家作活还不歇,自家作活的倒歇下了?再呢,往后你们俩……”两个人还是一齐下苦,光景就一天天好起来。
“丑相儿”回窑也不再老是不笑不说了,有一回他还说:“大,”他的眼睛却是望着我,“往后日子可更美呢!”我十多岁的人了,我心里自然明亮的呵!我却越想越怕了,我不由得怕得厉害,我想我和他这样的人怎办。亏得我要求上了学,住了学,可是我一天回家看见,他竟抽空打下一眼新窑啦,我的同志!
后来情形,你也有个眉目了吧?去年腊月底“上”的“头”,到今儿十一朝。可是发生的事,背后却另有一本账呢?
同志,你见的那位女客,那是我妈,第三个妈,前年才从榆林逃荒来的。你说啥“漂亮后生”,那是她儿,两个儿呢。这几口子说了住到一搭里来,两家并成一家子,倒也你快我活,大家好!要不是主人当年给造下的孽呵……
可是大却把我逼住啦!他倒说得好容易:“两个自由,只要上起头就对了!”我们说“上起头”,就是把头发梳起,打成髻儿,就算婆姨了。不“上头”大还不许我上学。大这样逼我,自然是“丑相儿”在背地上求哇!你想我,怎么好!不过,同志,你也是个女人,你该明亮的:一个小姑娘家,却能说个么?我只好求求再过几年,可是大说:“你好哩!‘再过几年,再过几年’,他熬过十几个年头还不够?”我也说给他听过新社会法令,杨教员讲过的。大就叫起来:“天皇爷来判吧,他三十年岁人儿,四十岁样子,等他死球下?”他将烟管指着我胸口说:“贵女儿,不讲废话:是不是你嫌他,是不是你心里不愿意,你说!”我被问得气都透不过来,我说不出,我大说:“不能的呀,好女子,不管说上天,说下地,总是当年红口白牙说定的,说出口了,不能翻悔,好人儿一言,好马儿一鞭!”还说:“咱们不吃回头草,人仗面子,树仗皮,眉眼要紧,他又是这样好的人,不能欺老好……”他还说“丑相儿”十多年来怎样疼我,我本来受不住了,说说我就哭了,不过我左思右想,还是应不出口。我就急得直瞪眼,气得说不出话,那一回都是这样结局。后妈不好说什,只是劝,她两个儿更不好说什,因为那些烂舌根已经胡开我们的谣言了!可是后来,妈,对大实在不服气了,说:“柱棍还得柱长的哩,伴伴也得伴个强的呀!小姑娘家……他这样人儿……”我大说,“要没旧根关系,自然好哇!”“旧根儿,”妈说,“话说过,风吹过了!”大说:“白纸黑字写下的!”妈说:“村长说的那种屁文书,在新社会不作用了!”他说:“不作用,你们看他吧!”真的,天哪,“丑相儿”知道我不愿,一天天下去,他竟失落人样子了!就是当年七个月病也没有这样凶,他不过是一副死骨殖了,他不过是包着一张又黑又青的皮了!他却没有病,他却还是阴出阴进的受苦!他还常常用两个眼睛,两个死眼睛,远远的,望着我,望着我,那样怕人的望着我!是我害了他的吗?是我心愿的吗?看着他我心头就像一根铁钉子越打越深了!去年开春我却因此病倒了!
同志,病里我就想不开,我想,旧社会卖女子的,童养媳的,小婆姨的,还有人在肚子就被“问下”的……女的一辈子罪受不住,一到新社会就“撩活汉,寻活汉,跳门蹋户”,也不晓好多人,说是双方都出罪了,可是男的要不看开,女的要是已经糟蹋了,那怎样!“丑相儿”他十多年疼我了,他是死心要我了,不是我受罪,还不他完蛋,旧根作下多大孽呵!可是我……唉,我能由他送了命吗?我思前想后,总是没法,我只好“名誉上”先上起头了!我想先救住了他,我再慢慢劝转他,劝转他不要我这个小女子,另办个大婆姨;劝得转,我就好,劝不转,我就拼一世合他过光景就是,反正遭遇了,有什么办法!可是,同志,你想不到的呵,我应承了,我大也没甚快活!一满年下来,冤家也没全复元!直到做新女婿了,他戴上黑缎小帽,鲜红结儿,他可还是缩着面颊,凸着颧骨,一副猴相儿,瘦得成干,黑黑的,带青的!他穿上黑丝布袄裤,束上红腰带子,他也还是抖着手儿直着腿,慢来慢去,一副死样儿。不过,你没见他眼睛呵!不晓哪来的光彩,唉!他就是不看我,我也知道他是怎样的感激了!他就是不看别人,我也知道他是怎样的乐了!别人呢,自然,大也像是很快乐,妈也像是很快乐,我也像是很快乐,连弟兄俩,连邻居们,连亲戚友人,也都像是很快乐;本来不够年龄不行的,可是村长竟也不敢说什,见了我们,他也像是很快乐。同志,快乐呵!
我把我合他过的十天从头到尾跟你说吧!腊月底上了头,赶明就新年。新年来,白天吃好的,穿好的,黑夜烧“旺火”,挂灯儿……大家总要乐个十几天。我们呢,初一来人待客,没说的。初二三四闲下了,我还新媳妇儿“坐炕角”,冤家却在门外蹲着,我知道他一定常想同窑,却又怕羞。回窑了,他要不背对着我,就肩对着我,我知道他常想看我,却又怕羞!一定的!他一定不晓得怎样才好了!我看见的,他口角几次发抖,好似笑着要跟我拉话,可终没有出口!初四他才全身对我转过来,他说了什么话呀,他说:“贵儿——姊,大好人,真大好人!你……也……”他笑着,发抖的手儿向前抬起,更加发抖了,话没讲完。后来他掏出一个红布包儿,从里面又拿出一个红纸包儿交给我藏起,还看我藏好了在怀里才走开。这里呢,你道是什么宝贝呵,原来咱两个当年的文书,这烂纸子,他竟跟身带了十几年啦!同志,看看这样子,我想劝他的话,想了一千遍,也不敢劝了!我怎么能说得出呀!
可是,初五夜里他睡不安,我就害怕起来。我穿是穿着一条裤子,我束是束着四根带子,我还是怕!呵!要来的事到底来了!深更半夜,我听见他爬起来胆小的叫我,我吓得没敢应。过了一会,黑里来了一只手,按在我胸口里发抖,我气都透不过来了,我也不知我说了一句什么话,他的手越是抖得厉害了!我硬叫自己定了定神,才又对他说:“不要!”我不知道怎么说,我说:“我还是个小女子呢,我还不能!”他好像不明白,问我:“么?”我只好讲些什么,他约摸是呆了一会,后来他奇怪起来,说了一句话,我急了,我又跟他讲。
过了一会,我才听见他说:“好,”声音里还像含着笑,他又睡下去了,一忽儿我又听见他已经打“鼾声”了。早起他还像是含着笑,抖抖的穿了旧衣服,抖抖的拿了个斧子,又慢慢儿直橛橛的出门去了。那天他砍了一天柴,晚上把钱通交给我,还叫我积多了钱分一半儿给大。以后两天照旧的。记得初九他还说过这样的话:他自己一定要穿烂些,吃坏些,让我过好些。唉,同志呀,听了他的话我真想哭!我要劝他的话我更加说不出口了,我心里反倒天天对自己说:“他这样,我还是拼一世合他过吧!”可是同志,我顶好是不见他,我一见他,我可不由得害怕起来,害怕得心直发抖!
那些闲人儿却天天黑地在我们门缝偷听,有的调皮捣蛋,还从上面烟囱里撒下辣子末来,惹得我喷嚏。那几夜他倒睡得挺好的。后来我也安心睡过去了,其实我也乏得不由己了。
可想不到昨儿黑夜鸡叫三更他却又来缠我!我梦里惊跳起来,只听见他说:“能!能!”我一时吓怕了!他还说一句明明白白的话,天哪!怎么好呢?我一时实在吓慌了,我自己也不晓得怎的,我本来要说的话不由的一下子都脱出口了!
好同志呵!这真怕人呵!他一大会没有说话,黑里只听见他气得手儿索索发抖,我爬起来要点灯了,可是他开口了,他的上下齿子磕碰出声音,他说:“哦,贵女儿!你……你真话?十三年了……你嫌我?”我这时候不晓怎的也发发抖了。
我不接气的说:“我,好丑相儿!你疼我,我知道,我知道是,我我自然也是想对你好的呀!我我可不成……”说说我就忍不住哭了!他又好一会不作声,好像是被我哭的声音吓呆了!
我说:“你还是另办一个大人吧!”他却说:“不……我不!十三年来……你!好贵女儿,尔个你已经正式啦,你已经‘过’过来啦!”我很怕这句话,我又发抖说:“不顶事,不顶事的!”他又像是呆了一会说:“怎么不顶事?”一会后,他好像突然想起什么紧要事了,他突然着急的问我要文书,就是旧社会害人的那张烂纸子!他们是怕我年龄不够,没去政府里割结婚证哪!我也不晓那文书有多重要,他着急的要,我也就着急的不给他,我可听得出他慌了手足,他一定是感到没证据了!他立刻揪住我要逼它出来,慌得拼命挣扎,我就触到他那死骨殖了!那死骨殖呵,不晓得是哪来眼光,哪来力气,黑地里竟把我怀里那红纸包抢到了,他抓住不放,我拼命夺,纸包碎了,文书也全烂了!他一急,我就听见他去拿斧子来,我吓得歪在炕上大叫。他一定气疯了,就一斧子砍了我这里!他们冲开门来捉住他……好同志呵,我被砍死倒好了,我这不死的苦人儿,你叫我以后跟他怎样办呀!可是我不怨他的!他也是够可怜的呵!够……可怜……怜呵……
孔厥(1914-1966),我国现代小说家。原名郑志万,后改名郑挚。江苏吴县人。1932年中学毕业后到商务印书馆当学徒。后入江苏测量专科学校学习。1937年秋在宜兴编《抗战日报》,同年参加上海文化界内地服务团。1938年到延安入鲁迅艺术文学院学习。1939年至1945年先后任鲁艺文学系研究员及助教,并且从事专业创作。1947年在冀中文艺界协会从事专业创作。1949年秋调北京《人民日报》副刊部任编辑。1951年调任中央电影局编剧。1953年至1955年在中国作家协会工作。1964年在农村读物出版社工作。著有短篇小说集《一个女人翻身的故事》、《受苦人》,与袁静合著小说《血尸案》、《新儿女英雄传》、《生死缘》等。“文革”之初,蒙冤逝世。孔厥的小说《受苦人》表现的是解放区妇女自我主体意识的成长以及妇女对自我命运的强烈主宰意识和对真正爱情幸福的追求意识。
小说的故事情节是这样的:民国18年,“好心”的地主把来家要饭的娘儿俩留下了,说“我”爹光棍汉还带娃,没家没室,给立了个文书,“将大换小”,把那女人配给“我”爹,“我“就顶她儿的媳妇,其险恶的用心是要“我”爹白给他做10年工。那时“我”才三岁,那女人的儿子己经17岁了,是个“半废人”。他8岁时给人家拦牛从崖上跌到平地,又不小心喝过死沟水里的“油花子”,筋骨坏了。更加不幸的是,21岁那年身体又吃了大亏,地主把他打得起不来了,人也一股子气气坏了。村里人就叫他“丑相儿”。
对于“丑相儿”的丑陋相貌,幼小的“我”并没有觉得怎样可怕,只当是自己的哥一样。对于“丑相儿”常抱“我”、亲“我”的亲昵举动也不反感。到了九岁的时候,农村解放,穷人翻了身,“我们”已经种着自家的地,住着自家的窑了,有了牛羊,爹和“丑相儿”都欢天喜地的,拼命下苦干活,光景一天天好起来。而十多岁的“我”也渐渐明白自己和“丑相儿”的关系,“我”内心里与他的距离越来越远,对他越想越怕。
后来“我”要求上了学,住在学校里,躲避着“丑相儿”。但是,在“丑相儿”的不断要求下,囿于传统观念和信守诺言的父亲对“我”进行了一次又一次的逼迫。为了成亲,爹还不许“我”上学。
虽然“我”举了从课堂听来的“新社会法令”来阻挡这档子婚事,后妈也劝爹帮“我”,但是,面对父亲的责问和道义上的压力,“我”不仅无法说服父亲,而且被道义、良知的巨大压力压得“气都透不过来”“受不住了”。
父亲又何尝不想让“我”幸福,何尝不知道这样做是让亲生女儿跳火坑。“丑相儿”知道我不愿,失落绝望,病倒七个月,变得不成人样了,简直是一副死骨殖了,他不过是包着一张又黑又青的皮了!不仅父亲、后妈无法抵挡“情感、道义”的攻击,就连我在看到“丑相儿”受苦欲死的样子,也病倒了,痛苦难受、思虑不安。
为了挽救痛不欲生的“丑相儿”,“我”也无法抵御“道义”的冲击。“我”十五岁那年的腊月底,只好决定“名义上”成亲,来先救住他,日后再慢慢劝转他。“我”的“邻居”“亲戚友人”乃至是“村长”,都是明知“本来不够年龄不行的”,可是都“竟不敢说啥”。
十几天的新婚生活,“我”躲他防他,争取机会劝他,虽然“我”曾在心里作了最坏的打算,对自己说拚一世跟他过吧。可是一见他,“我”可不由得就要害怕起来,害怕得心直发抖!当一个夜晚他强迫“我”过夫妻生活时,“我”终于脱口说出了长时间憋屈在心里的话,并把旧文书也撕扯烂了的时候,他恼羞成怒,就去拿了斧子来,一斧子砍伤了“我”。结局是“丑相儿”被抓起来了,劫后余生的“我”对未来的生活仍然迷茫和困惑。
这篇作品新颖的主题是从小说主人公贵女儿身上体现出来的。作为小说主人公的贵女儿,是一位处在光明与黑暗转变过渡时期的农村妇女的典型。她既是幸运的,在她九岁时,迎来了翻身解放的日子,过上了好光景。她又是不幸的,旧社会“旧根作下的孽”在新社会还不得不维持延续。重重的矛盾冲突,最终使她陷入了难以自拔的人生悲剧。一方面贵女儿要承受父亲和“丑相儿”等外部因素给她精神造成的强大的压力。愚昧顽固的父亲仍然坚持着“将老挽小”的封建旧规矩,在“不能欺老好”的名义下,为了维护所谓的“面子、眉眼”,一次次强迫女儿嫁给她所不情愿的人;作为同样是旧社会受害者的“丑相儿”,旧社会地主对他的摧残,不仅使他的外貌变得丑陋无比,也使他的心灵也变残了。明知贵女儿对他没有丝毫爱情,却执意要与她结婚。为了达到目的,拖着残疾的身子拚命下苦以博得贵女儿父亲的同情和怜悯,帮他逼贵女儿成亲。更可笑的是他把地主当年写下的一纸婚约文凭当作“尚方宝剑”,随时带在身边,始终沉浸在旧文书所确立的封建性、不合理的婚姻关系幻想中。当这种幻想破灭后,竟不惜致贵女儿于死地。由此可以看出现实生活中的两位男性实际上是封建父权和夫权的代表,小说因此提出了发人深省的现实问题,即女性对爱情婚姻的理想追求与根深蒂固的封建婚姻伦理之间的尖锐矛盾。
另一方面,贵女儿内心还要承受情感的煎熬和无处诉说的痛苦的挣扎。她与“丑相儿”并非陌路相逢的人,而是在一个屋檐下朝夕相处,生活了十几年。然而正因为如此,从小时亲密无猜的“兄妹”亲情到明白“夫妻”关系的巨大心理落差;“丑相儿”为父受难,真心疼我疼大,拚命下苦干活让“我们”过上好日子的恩情反而让贵女儿的内疚越大。但是,“丑相儿”对“我”的恩情、亲情,毕竟无法转化为一种自然融洽的爱情。更何况,“我”还对他的外相具有一种本能的排斥、恐惧,所以,对于“丑相儿”,贵女儿先是从内心拉开了距离,接着借上学逃避,后来对父亲逼迫哀求拖延,内心进行了激烈的思想斗争,“还是应不出口”。可是为了挽救处于绝望中的“丑相儿”,善良的贵女儿又暂时妥协,答应“名誉上”先成亲,再慢慢劝转“丑相儿”,即使后来受到肉体上的伤害,也对“丑相儿”没有任何不满和怨言,反倒充满同情。贵女儿内心的矛盾痛苦和反抗挣扎,真切地反映了政治经济翻身后的农村女性开始觉醒,并要求从麻木忍从的精神状态中摆脱出来获得新的历史地位的真实写照。
另外我们也注意到,贵女儿在婚姻问题上的矛盾和痛苦是无处诉说的,反抗和挣扎是孤军奋战的。虽然悲剧发生时,贵女儿所在的地方已经解放好几年了,但新政权并没有介入。贵女儿在不断遭受成亲逼迫的过程中没有出现一个能够改变“我”命运的“公家人”。尤其是在贵女儿“成亲”的那天,对贵女儿感受的描写至今让人深思:
“他就是不看别人,我也知道他是怎样地乐了!别人呢,自然,爹也像是很快乐,妈也像是很快乐,我也像是很快乐,连弟兄俩,连邻居们,连亲戚友人,也都像是很快乐;本来不够年龄不行的,可是村长竟不敢说啥,见了我们,他也像是很快乐。同志,快乐呵!”
在描写“我”成亲的时候,作者连续用了六个“快乐”,来形容成亲时众人们的心情,只是这种“快乐”是“像是”的,以表像的乐,来写深层的悲。新政权基层力量的代表——村长——以前曾说过那纸婚约是“屁文书,在新社会不作用了”,现在竟也不敢说啥,也随波逐流装着“快乐”,其表现的内容是耐人寻味的。
小说采用第一人称的写法,通篇都是“我(贵女儿)”的悲伤诉说,通过贵女儿的娓娓叙述,交代了整个事情的来龙去脉,使整个小说情节张弛有度。
在人物塑造上,作者的着力点各有侧重。对于主人公贵女儿的塑造,没有外在的肖像描写,只有语言和行动描写,尤其是心理描写,侧重贵女儿内在情感的表现,既展现了贵女儿纯朴善良、正直、富有同情心的性格,也把她反抗不合理婚姻时不忍屈从父辈的安排,不甘吞咽“苦果”,有苦无处诉说的悲伤心情表现得淋漓尽致。而对“丑相儿”,除了语言和动作描写外,更多的是肖像描写。小说中四次对“丑相儿”肖像较为详细的描写,一次比一次变得丑陋恐怖,越反衬出这桩婚姻的不合理。
(吕廷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