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读报,得知中国歌舞剧院为纪念《白毛女》创作、首演50年,重排歌剧《白毛女》。《白毛女》是延安文艺座谈会以后,在秧歌剧基础上发展起来的革命新歌剧,它是最早表现农民生活、开创人民文艺新天地的里程碑式的重要作品之一。纪念它创作、首演50年,显出了歌剧界坚持和发展延安文艺精神,是意义深远的举措。报上说在“不动筋骨”的前提下,做一次较大的提炼加工,将原约200分钟的戏,浓缩为约120分钟,这是演出时间适应现代生活的快节奏的改动,我也赞成。可是读到重排《白毛女》,要删掉“黄母虐待喜儿”与“批斗黄世仁”的“阶级斗争色彩太浓的戏”;并以“新的观点”加强喜儿与大春的感情戏,新加的喜儿与大春“木梳传情”的细节有四次之多。如此改动,《白毛女》还是延安革命沃土培植的艺术之花吗?
5月17日晚,我有幸看了彩排,观众为喜儿和杨白劳的演唱满堂喝彩,剧终时对全体演职员报以雷鸣般的掌声,观众久久不愿离去。作为观众的一员,我高兴,放心了。事实上重排并没有删掉“阶级斗争色彩太浓的戏”,也没有增加“木梳传情”。《白毛女》基本上保持了原样原味,散发着它固有的芳香。接着,又从报上得知,这是歌剧原执笔者和有关的老文艺家坚持保持原剧面貌的结果。压缩后重排的《白毛女》是成功的!这次彩排和重排的争论,使我想起当年在延安对《白毛女》的排演和争论的情况,《白毛女》出世也不容易。
最初,《白毛女》为1945年4月党的“七次代表大会”献礼首演,第二天,中央书记处派人往鲁艺送去三条意见,说:“第一,这个戏是非常适合时宜的;第二,黄世仁应当枪毙;第三,艺术上是成功的。”当时,中央书记处由毛泽东、刘少奇、任弼时三人组成,毛泽东同志又是中央政治局与中央书记处的主席。毛主席看完戏后这么认真而迅速地表示意见,据我所知是前所未有的。这个意见对《白毛女》在思想上和艺术上予以充分的肯定。
《白毛女》首演不久,我去看了。观众的情绪被演出所激动,剧场里掌声、哭声、惊叹声接连不断。散戏出来,大家议论纷纷,有人说:“演的就是我家村子里的事!”也有人说:“我的眼泪含了几十年,看了《白毛女》,忍不住夺眶而出!”“《白毛女》让我认识了恶霸地主的罪恶,黄世仁该死!”我抬头仰望宝塔山夜空的星星,星星也似在窃窃议论。《白毛女》演出反映的强烈,可以说是前所未有的。今天,大规模的土地改革斗争虽已成为历史,但农村不是平静之秋,还有“白条子”,乱摊派,也有“枉是人”“没大智”向喜儿、大春反攻倒算。因此,重排《白毛女》是有历史意义和现实意义的。
当时,我正在延安党中央的《解放日报》做副刊编辑。《解放日报》是党中央的机关报,它是当年全国以最大的篇幅发表文艺作品的报纸,对延安的文艺活动、戏剧演出及时报道宣传,我想,对《白毛女》应当很好地评介。
可是,到6月10日《白毛女》已经演出七场,即“七大”闭幕(“七大”4月23日开幕,到6月11日闭幕)的前一天,《解放日报》才在地方版发表了一条首演消息。直到7月中旬,还没有人写来评论文章在我们副刊发表,这是我的工作中从没遇到过的情况,我有点不解。
不解之谜终于解开了,原来文艺界对《白毛女》有不同意见。《白毛女》在鲁艺食堂对面的小广场排演时,有小说家贴墙报,说《白毛女》的主题和人物站不住脚。又有人说批斗地主黄世仁是破坏抗日民族统一战线。及至公演以后,有小说家说内容不真实,有作曲家说不像歌剧,是话剧加唱腔;有演奏家说伴奏中西乐器都用,是不中不西。这些意见多半是著名的文艺家说的。这样,《白毛女》的演出虽得到中央领导同志和广大观众的称赞,然而在肯定与否定的不同意见中,它就没有及时得到宣传。
一天,《白毛女》的执笔者贺敬之来到报社,他问我看了《白毛女》有什么意见,我说:“好戏!”接着我问他是否听到对《白毛女》的不同意见,他说他把中央书记处对《白毛女》的意见和搜集到的各种意见都贴在鲁艺实验剧团的墙报上。我去看墙报,墙报用花花绿绿的油光纸抄出约20个人的意见,我对《白毛女》的意见也在其中。对《白毛女》众说纷纭的意见,也可以说是一种“争鸣”吧,使我受到启发与教益,使我想到对《白毛女》的宣传不能简单对待。这些不同的意见,牵涉抗日的现实主义与革命的浪漫主义的创作方法,牵涉神话、传说与现实的关系,牵涉阶级矛盾、民族矛盾、现行犯罪与抗日统一战线的关系,以及如何对待文艺创作的创新与开拓。
解放日报副刊部主任艾思奇同志是“七大”代表,当时他正忙着开会和会议的传达,来不及传达和研究书记处对《白毛女》的意见。“七大”闭幕后,我向老艾(他群众关系好,大家亲切地称他老艾)说了我对《白毛女》的看法,他表示同意,说你看过戏,又了解情况,先写篇文章介绍吧。老艾特别向我解释“应当枪毙黄世仁”的问题,他说,不枪毙黄世仁这个罪大恶极的恶霸地主、通敌的汉奸,就不能发动群众;戏里没有枪毙黄世仁,就是因为没有充分发动群众揭发他的罪恶的结果。
我不懂戏,可是领导交给我任务,我经过考虑,决定以来信综述的形式,把书记处的意见和我看到的、听到的意见,以《关于〈白毛女〉》为题写在文章里,文章分“适时生动的阶级教育”“论新歌剧”“放手发动群众不够”和“几个问题”四个小标题段落。文中特别解释毛主席在“七大”报告中再三强调的农民的重要性,他指出农民是工人的前身,是工业的市场,军队的来源,现阶段民主政治的主要力量,与文化运动的主要对象。并引用毛泽东的话:在中国干革命“不依靠农民群众的援助,他们将一事无成”。从毛主席的论述中,正好看到了《白毛女》的战斗力量。
《关于〈白毛女〉》一文于7月17日发表,标题上方有报社美术科长张谔设计的《〈白毛女〉书面座谈》的专栏题头。标题后面载有我写的简单的编者按语:“这次本报特辟《书面座谈》一栏,很想作为一个开端,来展开思想的争论”,“欢迎任何同志发表各种不同的见解,发表的方式看情况酌定,希望同志们热烈参加”。稿子署我原名的前两个字“郭有”。
7月21日《〈白毛女〉书面座谈》发表第二篇稿子,是某戏剧家写的《〈白毛女〉的时代性》,作者说《白毛女》对所表现的“时代性”掌握得不够充分,所以剧中喜儿与黄世仁、黄母的思想与行动,“便有些勉强与矛盾”,作者说:“《白毛女》受大众欢迎,是有目共睹的。但我想大胆肯定一句:主要是演员及某些部分的音乐演奏与演出服装、装置的吸引力的成就。”稿子发表两天以后,总编辑来到副刊部办公室,问老艾《〈白毛女〉的时代性》是谁写的,作者是干什么的,为什么发表他的文章。艾思奇见总编辑脸有怒气,觉得有必要把话说清楚,说作者是左联时期的著名戏剧家,现在对《白毛女》有不同意见,我们根据边区政府施政纲领提出的“学术自由”的原则,在报纸上开展讨论,发表各种不同意见,最后做出总结,这么做我向您报告过的。总编辑说文艺作品是可以讨论的,但《〈白毛女〉的时代性》这篇文章没有建设性,只有破坏性,你们赶快写文章批评。
吃过午饭,老艾到我住处的小窑洞来,把总编辑的要求告诉我,要我写篇稿子。我只好勉为其难地以《谈谈批评的方法——谈〈白毛女〉的时代性》为题,说了《白毛女》的真实性、创造性,以及文艺批评的方法。稿子急急写成,匆忙间署名“解清”,以《解放日报》的“解”字为姓,报社驻地的清凉山“清”字为名。稿子8月1日见报。这是《书面座谈》第三次发稿。
8月2日,《〈白毛女〉书面座谈》第四次发稿,有夏静的《〈白毛女〉演出效果》、陈陇的《生活与偏爱——关于〈白毛女〉》、和唱家的《〈白毛女〉观后感》,是一组三篇短文。
解清的名字见报后,想不到外单位很快就知道是该报编辑的化名。两三天后,《白毛女》中《北风吹》一曲的作曲家张鲁告诉我,他听到鲁艺副院长周扬向院政治部主任宋侃夫说:“《谈谈批评的方法》一文是黎辛写的。”
报社编辑写的稿子,那时往往被人认为是代表报社的意见,既然报社发表意见了,对《白毛女》有不同意见的人就不再写稿参加“书面座谈”了。《白毛女》的“书面座谈”只能草草结束。老艾本来准备做总结的,也不做了。
随着土地改革的进行和人民解放战争的大进军,《白毛女》响亮的歌声响遍了城市、乡村、高山、平原,它成为那个时期国内外演出最多效果最好的剧目,并获得了革命文艺的最高奖赏——斯大林文艺奖!
我在学习中央书记处对于《白毛女》指示性的意见,倾听和研究群众对《白毛女》的评价、观看《白毛女》一边公演一边修改不断提高的过程中,在思想上和政策上受到教育,在艺术鉴赏和研究中得到启发,我想到党报应当更多地关心和宣传优秀的文艺作品,特别是新人的好作品,让它立于不败之地。从此,我便以解清的笔名为李季的长诗《王贵与李香香》、他的章回小说《卜掌村演义》,为马烽、西戎的《吕梁英雄传》,为盲艺人韩起祥的《刘巧团圆》(高敏夫记录),为部队集体创作的话剧《李国瑞》等写推荐评论文章,我以满腔热情为它们唱出第一声赞美歌。如今,经过历史的检验,当我看到这些文艺作品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上闪耀着光辉时,我为作为一个编辑做了一些应做的工作而欣慰。
这次《白毛女》的重排公演效果是好的。我想如果能够继续做些提炼加工,再压缩一些过场与对白,保留一些大春、黄世仁、黄母的演唱,可能更符合原作的真面目,更焕发出《白毛女》艺术的光芒!
1979年5月 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