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谈批评的方法——谈《〈白毛女〉的时代性》

在《〈白毛女〉的时代性》一文里,季纯同志谈到剧本情节有八点不妥,最后说:“不应该因为这些意见,就否定了《白毛女》的成就。因为它受大众的欢迎和称道是有目共见的。”关于它为什么“受大众的欢迎和称道”,季纯同志简单地说:“大胆肯定一句:主要是演员及某些部分的音乐演奏与演出——服装、装置的吸引力的成就。”

季纯同志说《白毛女》受到大众欢迎与称道,这是事实,但谈到为什么受这样的欢迎与称道时,他却不从大众本身去找原因。他自己提出来的原因,是和“大众”的实际情形不符合的。看了戏有的观众说:“我含眼泪若干年了,看了《白毛女》我却哭了一整夜,它刺痛了我的旧伤痕。”有的说:“真是巧,戏演得就跟我家过去的遭遇一个样子。”他们并且说:“借着它的光与热,我将不疲倦地奋发学习和工作,誓为‘白毛女’及一切被剥削压迫者复仇!”这些评语,显然和季纯同志的意见不同。他们在事实上承认了这戏的内容本身有教育意义,他们没有或者很少提到“演员”“音乐”“演奏”与“演出”。但是,季纯同志却肯定“大众欢迎和称道《白毛女》是因为这些吸引的成就”。

为什么季纯同志的意见和“大众”有这样大的距离?因为他的批评是一种主观的公式的批评,只要仔细研究一下作者的几个具体观点就可看得清楚:

季纯同志说,“佃农与地主关系,像我们在革命中对农民问题所提的中心命题一样,是土地,是地租,而不是其他”,所以不应该“放弃”“最大的权威”(靠地租去压迫佃户倾家荡产,不得不把喜儿送上门来)不用,偏去搞一个“女子小人”的小问题。关于佃农的生活说,“在那样的时代”,“农民”“不会因爱女而发生悲剧”,“一个佃农的女子”“在封建社会重男轻女的影响下”“十七岁”“只有”“赘婿”“联婚”“被变卖”,或“出家”;父女的关系,“应近似于工人哥中的”“父亲打他的儿子,丈夫敲他的老婆”。问题就在这里,写佃农与地主的关系,是不是只能写地租关系?写佃农的生活是不是都要像季纯同志所说的那样?诚然佃农和地主关系的中心问题是土地、是地租,地主的一切权威是建筑在地权关系上,如政治教科书里所写的。但是作为艺术的反映,难道不可以用侧面的事实来反映地主的力量吗?对“女子小人”的压迫,难道不是封建压迫?《白毛女》里所处理的“女子小人”的问题,难道就一点也没有反映地权的威力?而仅仅是“女子小人”的问题吗?不错,我们懂得季纯同志的意思,是要求写杨白劳在地权压力之下,乖乖地毫无反抗地自己把女儿送上门去,但是为什么就一定要照这样的公式写呢?而且为什么把农民写得这样没有骨气呢?为什么写地主抢人拉人的事,就不能让地主自己动手,而一定要让农民自己送上去呢?

关于封建社会的农民生活,诚然会受重男轻女的思想影响。然而这些封建统治阶级的道德,在下层压迫的农民生活里,是不是影响到连父女之爱也不可能有了?为什么一定要让农民的父女之间只能有“父亲打他儿子”的父女关系,而不可以写“忙里偷闲”的天伦之乐?如果以季纯同志意思,在写作方法上悬上种种禁令,只能这样写而不能那样写,那艺术的多样创作就不可能,艺术要反映多样生活就不可能。一切创作就只好用一个模子来印成了。这难道不是公式主义吗?

季纯同志又说:“大年初一这个虔诚庄严的日子,不是家家户户都在趋吉避凶,问喜道贺吗?而剧中的地主——少东家及其母亲,在这样的日子,竟肯讨一个昨晚才死掉父亲,还在‘热丧’中的喜儿做丫头,是否会有这样和习俗相反去倒行逆施呢?”这儿有些情节季纯同志还没有完全弄清楚,喜儿虽是在大年初一被抢到黄家的,但是来到黄家时她没有戴孝,少东家“讨”她来做丫头,是因为除夕强迫杨白劳按了卖女的指印,少东家并不知道喜儿正在“热丧”中,在他们眼中也不见得已“和习俗相反”“毫不忌肆”。我们退一步说,在这“庄严的日子”,地主抢一个在“热丧”中的佃农的女儿做丫头,就绝对不可能吗?横行霸道的地主就真的这样规矩,这样会守礼法吗?而且就算恶霸是会守礼法的,而艺术作品写了一些多少和事实有出入的现象,是不是就不能容许呢?为着增强艺术的效果,在写作上加了一些空想、夸张的成分,把现实的矛盾强烈地暴露出来,这难道不允许吗?艺术不是照相,我们有许多狭隘的批评家,把现实主义看成照相,对作品的一草一木都不允许它和事实走样,这是大错特错了。外国的浪漫主义作品是不是艺术?中国的《西游记》是不是艺术?如果承认那是艺术,就应该立刻撕毁这个偏狭伟大的现实主义的作品吧。例如果戈理的《死魂灵》,描写主人公乞乞可夫大批收买死魂灵的情节,难道实际生活中也会可能吗?这种空想的夸张的描写,难道就妨碍了果戈理之作为伟大的现实主义者,难道不更增强了腐败地主生活的荒唐无耻吗?自然作为艺术品,《白毛女》是不能和果戈理比拟的,但这里却有一个共同的创作原则问题:艺术不是照相,把创作看作照相,做微末的吹求,不是正确的批评作风。

从看问题的立场来说,季纯同志也是不正确的。例如他不赞成写喜儿到黄家几个月才被奸污,理由是:“假如她是个遵守封建礼法,对儿子能严加管束(这样人是有的),使自己贴身丫头在几个月内不被儿子奸污,那就足以证明她是个端正有方的正派人。”好一个遵守礼法的正派人!季纯同志忘记了压迫人民的人,在压迫人民这件事上就没有正派与不正派之分!不管束自己儿子奸污丫头固然不正派,能管束到几个月不奸污丫头就算正派吗?要知道奸污丫头,固然是对穷人的侮辱,严防少爷们接近丫头,同样是侮辱了穷人,同样是以剥削阶级的高傲无耻的利益出发的不平等的行为。不管儿子奸污丫头,是因为把丫头看作可以任意糟蹋的贱货;严管儿子奸污丫头,也因为认为丫头“下贱”“烂脏”,不是怕污了丫头,而是相反的怕少爷被丫头“污”了。无论管与不管,他们都是不把丫头当人看的,这有什么“端正”“有方”,有什么“正派”呢?季纯同志对于封建社会的这种看法,对于什么是正派人的看法,显然有失人民大众的立场。

《白毛女》不是一个完善的创作,它的缺点很多的确是事实。但我在这里不想批评它的缺点,这不是本文的任务,本文只想强调,在批评它时,要足够估计它的好处,才是公允的。《白毛女》在主题上是积极的,有教育意义的,它的教育作用,是由于基本上反映了现实——封建地主与农民的矛盾。它的空想的,不尽合事实的成分并不足以消灭这积极的方面,这是就内容上政治标准上来说的。就形式上,就艺术标准上来说,它虽然不很成功,但比以前一般的秧歌,是多少提高了一些,确为季纯同志所说,“它有需要继续努力与研究的地方”。然而,它是新的作品、新的歌剧,我们不和外国比,单和中国比,在以前我们是没有过这样的歌剧的,正因为是新的萌芽,稚嫩和带有泥土更是难免的。我们对于它的任何一点,即使很微小的好处,也要看到,对于人民的新的艺术创作,我们应该抱着保护它扶助它的态度。自然不是说不能批评缺点,但批评要首先足够估计它的优点,是为着发场优点,为着进步,轻率抹杀的态度是不妥当的。

原载1945年8月1日《解放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