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青微笑着,站着

5月5日听说艾青去世的消息。他近年身体不好,但听到这噩耗我仍感突然、怅然。6日看到《人民日报》“艾青走了”的报道,同时刊登了艾青生前的半身照片。他穿着中山装,微笑着,站着。我久久地凝望着照片,还是我熟悉的睿智而朴素的艾青,历历往事,浮现眼前。

自1930年《大堰河——我的保姆》问世,艾青一鸣惊人,开始了他辉煌的革命的文学生涯。

他是1941年皖南事变以后,由周总理想方设法从重庆送到延安保护起来的名家。“像艾青先生这样的人,到我们延安可以安心写作,不愁生活问题”。这是总理在重庆时说的话,他知道艾青当时写作艰难、生活艰难的处境。到了延安,艾青感到他这个“流浪者回到母亲的怀抱”,在这个自由天地里,他纵情歌唱,热情写作,积极经办和参加多种文艺活动。1945年日本战败投降,他离开延安去张家口。在延安的四年多,艾青在中央党报《解放日报》发表了40多篇作品,加上在《文艺月报》和无法统计的街头墙报等处发表的作品,平均一个月不止一篇。那时没有什么专业作家,大家都参加整风去了,还有参加中心工作的,忙起来几个月不能写作的有得是。艾青是延安笔耕最勤与收获最丰的文艺家之一。

在延安,艾青走向新的里程。这里有他与时代同步的辉煌,也有他与时代步伐不一的彷徨。到延安不久,1942年3月他应邀为《解放日报》写一篇纪念《文艺》副刊出版100期的文章,题为《了解作家,尊重作家》。文章的结尾说:“让我们从最高的情操上学习古代人爱作家的精神吧——‘生不愿封万户侯,但愿一识韩荆州。’”那时候是抗日战争最困难的“黎明前的黑暗”时期,人穷气大,马瘦毛长,是知识分子思想混乱、需要加强学习与改造的时候,艾青不合时宜地引用了李白这句诗,引起了非议。

在延安文艺界的整风学习中,毛主席和他商谈召开延安文艺座谈会的时候,他写出了《我对目前文艺工作的意见》,成稿后立即送交毛主席,毛主席对文章予以肯定,并对其中的某些地方提出了意见。艾青根据主席的意见修改后,在5月15日的会议进行期间发表在《解放日报》上。文章严肃地回答了许多文艺问题。

在整风运动和干部理论学习中,艾青认真学习马列主义和毛泽东思想。延安文艺座谈会,更使他的思想走向成熟,随之创作开始了大飞跃。他不但写得多,而且各种各样的体裁都写,特别是从西北高原的沃土中,研究民族民间艺术,从中汲取营养。

延安文艺座谈会后,艾青参加去“三边”的运盐队,访问三五九旅。三边淳朴清新的群众语言和民间剪纸艺术,给他以滋润和营养。他按照座谈会的精神,最早走窑洞深入群众生活,他跑了20多里崎岖山路到吴家枣园体验生活,采访陕甘宁边区的劳动模范吴满有。他住在吴满有家,写出通俗的万行叙事长诗《吴满有》。诗成后念给吴满有听,加以修改后,1943年3月在《解放日报》副刊版全版发表。整版刊登一首诗,在《解放日报》六年来的历史上只有这一次。在《解放日报》艾思奇执笔的《从春节文艺宣传看文艺新方向》的社论中,称《吴满有》这首诗为“实现《讲话》精神的代表作”。诗中有许多脍炙人口的精彩片断和名句,闪耀着诗才的光彩。“皱纹里也充满了阳光”的诗句,诗人李又然就非常欣赏和多次称赞。

艾青有深挚的爱国主义感情与崇高的社会主义革命热情,每遇抗日战争与反法西斯战争重大胜利、或国民党倒行逆施进攻解放区这些重大时刻或重大纪念日,他激情澎湃地写出于抗战、于革命有益的作品,表达人民的意愿。他的诗犹如黑暗的岩石上迸射出的火花,飞溅、闪烁、照亮了明天!那时我在《解放日报》当副刊编辑,我们都乐意向艾青组稿,而他对我们有求必应。他写好稿子交给我们就了事,从来没有向编辑提过任何唆的要求,因此,艾青是我们大家最喜爱最欢迎的文艺家。

艾青热情参加各种各样的文艺活动,这些都是他为人民服务的阵地。他认为,诗不走向人民大众,人民大众绝不会走向诗,艾青满怀热情地创办与编辑街头诗墙报。这些街头诗常常配合发表一流画家的作品。这些诗画结合的街头诗中外罕见,可惜张贴出去后,都乘风而去了。如果现在能找到一两张展示出来,对其思想价值和艺术价值做再高的估计也不会过分。

艾青是马克思主义者,不是为文学而文学的纯文学者。从不把文字当做甜点心与小摆设,他写作是为人民、为革命,从不计较个人名利。艾青没有想过得诺贝尔文学奖,他知道诺贝尔文学奖奖给什么人与不奖给什么人。他在延安做过陕甘宁边区的参议员,当过文艺界的劳动模范,对此他深感光荣、喜欢。艾青心直口快,不弄虚作假,有强烈的正义感,对腐朽的作品与错误思想,他勇于进行批评、斗争。

在延安,艾青与毛泽东有较多的交往,同志般的友谊的交往,艾青有一些重要稿件,常常先送给毛泽东征求意见,然后再发表。艾青领导中央党校秧歌队,写了一篇总结性文章《秧歌的形式》,深得毛泽东赞赏。毛泽东看后写信给秘书胡乔木,说:“此文写得切实、生动,反映与解决了近年来秧歌剧的情况和问题,除报上发表外,可印成小册子,或起教本的作用,最好把文尾的注移到文前,并稍为扩充几句,请与作者商酌。”艾青向毛泽东要求去前方,毛泽东答复他交通不便,可在边区深入生活。这是保护艾青。敌后抗日根据地的斗争太残酷太艰苦,1942年以后,前方的文艺家多陆续回延安。到抗日战争胜利后,才一批批组织文艺家去所谓前方,即新解放区。

艾青出版过约30种文集,其中有许多多次再版,或译成多种外文出版,晚年又出版精致的艾青五卷,可谓“著作等身”的名家,中外公认的杰出诗人。我把艾青视作老师与前辈。

我和艾青接触较多,是1955年我调到中国作家协会工作以后。那时的作协在东总布胡同22号办公,前院是办公室,后院楼下是图书馆、会议室,后院的其他房子是宿舍,住的有周立波、张天翼、艾芜、艾青、我和其他几位搬出搬进的作家。我和艾青是邻居。我们是不熟的老熟人。晚饭后他有时来我家小坐,把他发表的新作与出版的新书赠我,说说书的内容和印刷装订的讲究。他见我没个烟灰缸,便拿来一个法国的瓷烟灰缸送我,说法国的瓷器不行,“但造型蛮好,使得我们借鉴”。他指的是站在缸边喁喁私语的那对小鸟。1956年,艾青在婚姻问题上犯了过错,小心谨慎,足不出户。偶然来我处,也显得局促和腼腆,我说:“请坐!”他才坐下。他说:“我在延安的表现和情况,你是了解的。”他眼里含着泪水,我说不清是因为他患有眼疾还是感情激动,我明白他话里有话,便说:“我了解。”他又说:“我认错,我的检讨你都看了,是彻底的真实的。”我说:“都看了。”他说:“有什么意见,可以指示嘛。”我说:“现在还说不出意见。”他说:“请你帮助!”人谁无过?我说我兼做机关党的工作,有治病救人、惩前毖后的责任。后经上级批示,同意给艾青以留党察看的处分。处分不轻,也属恰当。可是有领导却问:“这样的人还能做共产党员吗?”然而我们在后院散步碰面的人,如张天翼、艾芜都为艾青能留在党内高兴。

1957年反右斗争时,艾青这位延安的劳动模范、积极分子成了“右派”,人们不解,可能像战争中的大决战时刻那样,只有总指挥心里有数。“解放以后,怎么文艺界像有了分工,有的人整人,有的人挨整?”这是艾青说过的最著名的怪话,也是他的罪状。这话对领导虽有不敬,但绝无反党之意,这只是诗人童心的单纯。艾青受委屈20多年,从没怨愤牢骚,他只说过一句尖刻的话:“某某某厉害,他死后还从棺材伸出一只脚,踢你一下!”

十一届三中全会改正冤假错案的阳光普照大地,艾青恢复了党籍、名誉与原级别待遇。1980年我又调到作协工作一年。在党组副书记兼《人民文学》主编李季不幸早走以后,在党的会议上,我建议两肩空空的艾青继任主编,又被人批为“黎辛还是为艾青那些人说话”。我说得不对么?当年艾青不是延安《诗刊》的主编吗?

1996年5月5日4时在黎明的曙色中,艾青从容地给他的人生旅程画上了句号。

诗人微笑着,睡着!

1996年5月20日 积水潭医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