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2月23日,在北京的鲁艺老同学王康、穆青和我,与在秦皇岛的老同学戴明予等人,相约去天津看望万力同志。因为万力突然发作脑血栓,入医院治疗,服用扩张血管与促进血液循环的药物,病情刚有好转却又突然大出血,经检查他早已患结肠癌,本人不知道,这两种病医治有矛盾。
老万仰面躺在天津医院一间小病房的床上,面黄人瘦,鬓发长而白,人大变样了。可是精神还好,眼睛睁得大大的,见了我们面露笑容地说:“昨天听嘉勃讲你们要来,我正想你们该到了。”说起鲁艺同班50余人的下落,谁在哪里,没有信息的有哪些人,老万比我们都清楚。他人缘好,与老同学联系多,数着去马克思处报到的同学有十几位了。万力最后左手一伸说:“还有个李元获,这是第20个了!”李元获与我一起在广州多年,死得早,我怎么想不起来呢?
老万精神好,中午又吃了嘉勃给他包的九个饺子,大家都很高兴。医生说先为他医治结肠癌,再解决脑血栓,仗一个一个地打。我们说万力会康复的,大家还说老万病好了,还要一年来一趟北京看望老同学;也有人说病好了,还是慢慢地把《中原突围》长篇小说写完。军史上的重大战役都有人写了,这段历史还没人写,参加突围的作家有的当时牺牲了,有的年高多病不能执笔了,解放军出版社把这个题目分给了万力。
我认识万力,是1940年2月,他考入鲁迅艺术文学院文学系第三期以后。他是与来自成都的山东流亡中学的同学井岩盾和从阎锡山的第二战区来的冯牧等同志一起被录取的。他们这次考的成绩好,录取较顺利。他们考的创作题是写《我自己》。万力的口试由周立波老师考,谈了许多中外名作家与名著以后,周立波问他:“你喜欢沙汀与艾芜的作品吗?”万力说:“艾芜的作品我喜欢,沙汀的作品有些看不大懂。”立波情绪一振,说:“他们写得好呦!沙汀的作品写得很深刻,你耐心读就懂了。他们的为人也好。”万力说:“我一定好好读他们的作品。”立波天真地笑了。那时候考进文学系是不容易的,有的从敌后抗日根据地回来的“三八式”干部,像《王贵与李香香》的作者李季,据说没有被录取,考试的老师往往有他的特殊要求。
万力考入鲁艺不久,为适应抗日持久战与战后新中国成立的需要,中央进行教育制度的改革,把短期训练班都改为较长期学习的正规教育。文学系改为学习两年,实习半年毕业。1942年夏才分配到中国人民抗日军政大学做政治文化教员。他学习较久,基本功比较扎实。
万力在文学系长期与我同组学习,他当我们学习组的组长。我们组住在文学系唯一的一间简易平房内,冬天冷夏天热,与一般窑洞刚刚相反。平房没炕,是用糙板搭的架子通铺,用砖头靠墙架起两条木板当桌子,各人想办法找木块钉个所谓小板凳,上课与在学习组学习全坐它。万力睡床边,学习坐屋角,不声不响地处处起模范作用。
1941年与1942年是八年抗战生活最困难的时候,鲁艺生活一般化,每日三餐,小米或其他杂粮,有时二干一稀,有时二稀一干,中午吃干饭,菜是煮土豆块,汤里的油星像月明星稀夜空中的星星,一个远离着一个。许多同学都用大茶缸或小瓦盆打饭,饭筐从厨房里抬出来,快步冲上去,一次打够吃的。万力总是最后打饭,饭筐里没饭了,他就等炊事员端出锅巴时装点儿锅巴吃。同学说:“万力,你打饭时动作快点儿,不能总吃列宁饼干!”万力说:“谁吃都是吃,再多吃我的个头也长不高了。”可是,万力的人品与作品却在迅速成长着。
每天早餐后,万力赶快上东山图书馆排队,争取开馆借到好书。在借期允许的时间内,他与其他借有好书的同学交换着看,甚至可以从借到个人珍藏好书的同学交换,如冯牧从张庚老师处借到的《十九世纪文学之主潮》与孔厥的《契诃夫小说集》。当时虽说教育正规化了,可是限于条件,文学系除全校听的政治与文学课外,只有周立波讲名著选读,何其芳、陈荒煤等老师管创作实习,为学员看创作。学习没有考试,更不评定分数。
我记得万力最早的创作是《三海婶过年》,这是篇四五万字的中篇小说,写三海婶这位孤寡妇女的一生。她无儿无女,丈夫去新加坡下煤窑早死,她在家不知道,她终年盼他回家,盼望老年有吃有穿有人照顾。小说用大量篇幅描写三海婶过春节的情景,凄凉却也尽心,祭灶、拜年、写春联、扎天棚、门插柏枝、粪堆上扎花——粮棵与棉花,充分表现鲁西南农民过年的风俗人情。语言是提炼过的万力家乡鲁西南菏泽地区群众的俗语。我们学习小组传阅后人人说好,周立波老师也说写得很好。可是作品太长,在延安当时没有刊物发表。小说写得生动,独具特色,系外也有人借阅。《三海婶过年》在鲁艺取得轰动效应,万力被称为“农民作家”。有个别同学向万力提出:“你写的是中农,为什么不写贫农?”万力说:“中农怎么不能写,发展党员都不唯成分论,写作还能唯成分论?写中农表现农村过年的风俗习惯,有代表性。”万力在文学系的同学中算写得多的,一般都是写农村生活的短篇小说。同学劝他找个关系,往国民党统治区投稿,万力说:“我不会找关系,我现在是学习,也不想发表。”系里有公差勤务,万力听说,起身就去。万力的作品与人品都好,所以1941年他提出入党,很快被吸收为中共预备党员。
1942年我到《解放日报》做文艺编辑,向万力约到一个短篇《我的自传是怎样写成的》。作品表现非无产阶级出身的学生写自传时的复杂心情,描绘深刻、细腻、朴素,我认为写得好,建议发表。发稿编辑陈企霞说:“他会写。”主编舒群更是赞赏,说:“了不起,这个人真写得好。”文章用甘雨禾的笔名,发表在当年4月26日全版副刊头题的位置上。延安的文学界人士在头题发表作品的不多,万力的处女作一问世就获得好评。
万力对鲁艺的教育是念念不忘的。他写的《难忘的鲁艺生活》,对鲁艺文学系的学习内容、鲁艺的历史与负责人,甚至鲁艺礼堂石柱子上悬挂马克思、恩格斯、列宁、斯大林、毛泽东、朱德与革命文豪高尔基、鲁迅和法国作家罗曼·罗兰及巴比塞的画像,画像下写的本人语录都有记述。这样真实、具体与内容丰富的回忆,我读过的作品中以万力写得最真实,具有史料价值。
1944年冬,为阻击日本侵略军大举进犯河南,迎接抗日战争的最后胜利,党中央决定组建豫西纵队,由王树声将军率领向豫西挺进。万力很高兴能参加这一伟大壮举,行前向我和同学们话别。1945年8月15日,日本天皇下令全军投降,国民党军队在美国支持下,大举进犯解放区。首先是新解放区,强迫和欺骗王树声部与李先念司令员率领的新四军五师及王震将军率领的三五九旅共6万人集中在宣化店,而后调集30万大军围剿。在这次著名的艰苦英勇的突围中,三五九旅又打回延安,皮定均旅挺进到苏北,五师部分部队在陕南创建了根据地,其他部队分散在大江南北打游击,许多老弱病残的同志化装逃走与个别流浪。当时,在延安的同学见面就问有万力的消息没有。
1947年刘邓大军千里跃进大别山,揭开了中国人民解放战争大反攻的序幕。我随军前往,后又转入王树声为司令员的大别山鄂豫军区,创建新根据地,随王树声天天行军,天天打仗,也天天聊天。王树声将军和蔼可亲,无话不说,他谈1927年大革命失败,谈1937年西路军失败,谈1946年中原突围与现在大别山坚持斗争的困难,他开玩笑说他“逢七不过岗”。二次聊天,我忽然问:“一号,你在中原的纵队有个叫万力的,你知道吗?”王树声说:“是那个作家吗?我熟悉。他的报告文学写得真好,写打仗像打仗,很感动人。”我赶紧问:“你有万力突围的消息么?”王树声笑笑说:“万力很聪明,部队打散了,很多人被国民党抓住了,万力化装个和尚,跑回晋南我们部队的集中地了。”“你是怎么知道的?”“我看见他啦,他身体垮了。虽没当俘虏,但一路走荒沟,爬野岭,要不到就没吃的;夜里睡在山坡上,喝凉水,吃野菜,人瘦得不像样。”我说:“回到根据地就好了。”王树声说:“我很想让他跟我出来,跟我当秘书,可我没有马给他,他的身体不行。”我说:“你现在当司令员了,叫他出来吧!”王树声说:“我们现在与后方联系不上,中间地带是敌占区,以后再说吧。”
王树声说万力写得好,万力写了些什么呢?仅从现在找到的,可以看出来他从南下就陆续有报告文学、散文和短篇小说发表。他写南下,写开辟豫西,最多的是写中原突围。在《南征三章》里的《夜过同蒲路》一章中,报道了他们纵队在临汾地区最艰苦但最稳妥的地方过封锁线,一夜要走180里,冲过铁路、公路与汾河三道封锁线。万力写道:“已经看见铁路了!我望见有一个人:高大,英武,威风凛凛……沉着地站在铁路旁……原来是我们的司令员——王树声将军……干部、战士们匆匆地从他身旁走过,顿时升起一股激动、温暖、安全的感觉。只见他对从身旁走过去的干部、战士说:‘不要慌!过了铁路就好了!前边有太行的兄弟部队接应我们!’……在铁路上,我摔了一跤,我们的司令员忙走过来,拉了我一把,并对我说:‘不要慌嘛!要注意脚下!’”王树声经常出现在最危险、最困难的地方,他指挥若定,关心战士,使部队感到温暖、安全与充满信心。
万力写行军、作战与军民关系,情节内容都平凡而普通,但真实耐看,内行与外行都称赞和肯定。这些普通的情景,是万力精选与提炼过的,无矫饰,无玄虚,万力表现的是人民军队的本质,人民军队的指战员,万力追求的文学创作最高境界是朴素的美。
万力没有再回到王树声麾下,就近被分配到冀鲁豫与华北地区工作了。这时,他主要写新解放区农村的群众生活。1951年,我在中南局《长江日报》工作,业余兼管中南新闻出版局的武汉通俗图书出版社。为出版好书,我写信向万力要报告文学和《三海婶过年》等作品。万力来信说,平原突围时他所有的东西都丢了,只寄来一个剧本《喷雾器》,接着又寄来一个剧本《自由结婚》。作品都是写农村新人新事新道德品质的,适合通俗出版社面向农村的需要,发行数量大。我奇怪万力为什么写起剧本了,他说那时农村剧团多,写剧本有读者,也有观众,不识字的人也能看到。万力以为人民服务的高贵思想,使用多种写作武器,写小说,写剧本,写诗歌,写散文,写报告文学,还写论文,所以他的文集要编六个单元。万力深入农村,走到哪里都与哪里的群众结合,在群众中生根,在创作中开花,随时随地爆发出革命作家的热情贡献。
万力1956年调天津作家协会工作。1959年分配他主持《新港》文学月刊,一直主编到1986年离休。在长达27年的时间里,牺牲个人创作,为他人做嫁衣,在文坛是罕见的。为工作需要,这时他较多地写文学评论与向文艺新人做辅导报告。《新港》自1960年起,与京、沪出版的少数文学杂志被批准向国外发行,《新港》的发行量竟高达18万份。实际上《新港》是一份全国高水平的文学刊物,它发表茅盾、老舍、曹靖华、李霁野等老一辈名作家的作品;刊登曹葆华、戈宝权等著名翻译家的译著;孙犁的名著《风云初记》第三集与梁斌的著名长篇《播火记》都是在《新港》连载的。《新港》发表1934年3月茅盾写的《答国际文学社问》,发表茅盾的《〈力原〉读后感》,该文对李满天(林漫)的短篇小说《力原》做了细致分析与热情肯定。茅盾的《读书杂记》之一,对天津工人作家万国儒的《龙飞凤舞》短篇小说,做了热情中肯的分析。茅盾也是小小说的热情倡导者,对王愿坚的小小说《七根火柴》做了热情的推荐。
老舍为《新港》写了许多文艺短文,生动、热情、精悍、风趣,劝导青年作家学习马列主义与毛泽东思想,学习科学文化,深入生活,勤学苦练,在基本功上狠下功夫。老舍写过《多写小小说》,也写了小小说《电话》,在《新港》发表。由于万力的提倡,小小说现在不仅没人反对,在许多文学刊物上都有专栏了。
在20世纪50年代,如果说昆明军区文化部副部长冯牧培养的青年作家较多,在文学杂志上是《新港》涌现的新作家像长江后浪推前浪,一浪高一浪的。万力在《新港》上首创小小说专栏,提倡小说写短,又是培养新人的园地,使《新港》有特色,造成独特的风格和形成优良的传统。
1984年,万力在《新港》小说授奖大会上曾做长篇讲话,指出:“五年来,在我们刊物上发表小说的作者,包括这次获奖的作者,大多数是活跃在各条战线的中、青年业余作者。这充分说明文学新人辈出,茁壮成长,我们的文学创作队伍发展了,壮大了。这是我们社会主义文学事业兴旺发达的重要标志之一。”万力指出这次获奖的作品有,“在‘锅碗瓢盆’声中,苦心‘琢磨’、大胆改革的饭店经理(蒋子龙:《锅碗瓢盆交响曲》);精通业务,热心为顾客服务,追求生活美,像‘小鹿’一样活泼的女售货员(航鹰:《金鹿儿》);忍受屈辱,踏遍青山为祖国探宝,坚韧顽强像‘芨芨草’一样的地质工作者(鲍昌:《芨芨草》);赤胆忠心、大公无私,迎着‘大漠风’,同党内的不正之风、消极现象进行坚决斗争的老党员领导干部(赵熙:《大漠风》);敢于揭发坏人坏事,像‘荷花’一样洁白秀丽的小姑娘(韩起:《荷花》)等等”。
万力说,“读了这些作品可以令人感到:它们的作者是‘走正路’的,创作思想、创作倾向是正确的、健康的”。万力还说,“一般说来,他们都坚持了革命现实主义的光荣传统。我们可以自信地说,从这些作品中很难找到‘社会主义异化’论、资产阶级‘人性论’,抽象的人道主义、存在主义、西方现代派等文艺思潮的不良影响的痕迹”。万力又说,“评奖的目的,不仅是为了奖励我们已取得的成绩,更重要的是为了鼓励我们今后力求达到更高的水平”。万力建议大家学习邓小平同志文艺理论,“认真钻研、吸收、融化和发展古今中外艺术技巧中一切好的东西,创造出具有民族风格和时代特色的完美的艺术形式”。
1982年,万力在天津业余作者学习班上,向业余作者以《希望在你们身上》为题,做长篇演讲,说了三点主要意见——“以反映现实生活为主”,“以歌颂光明为主”,“以写短小作品为主”。万力从理论到实践反复向业余作者提出正确而诚挚的要求。
万力为纪念《新港》出版165期,以《回顾与思考》为题,写了长篇论文,论述《新港》的工作,实际是论述与评介全国文艺创作理论与活动,用毛泽东文艺思想与邓小平文艺理论讲解创作思想与实践。万力的论述有理有据,与读者商讨学问,似朋友间娓娓谈心,没有某些文艺领导与评论家的令人厌恶的架子。
万力对新作家关心与爱护是多方面的。记得1980年,天津某年轻作家的作品,被某报纸指责为抄袭,万力认为不对,仗义执言,主持公道,为被批评者撑腰。万力曾把这位年轻作家的作品与被指责他抄袭的文章一起给我阅读,我认为万力做得好,年轻作家常常是需要保护的。万力关心与爱护青年作家的热情、勇气和睿智,在文艺界留下令人尊重的口碑。
万力不幸早走,他多年积累的中原突围的材料,酝酿写一部长篇小说或是长篇报告文学,一直到他卸下担子离休以后才动笔。因人老体弱写得缓慢,遗憾的是他只写了十几万字。现在看来这十几万字与他在中原时期写豫西纵队及解放战争的作品是更为珍贵了。万力在《永远值得纪念的人》等作品中,写的代表中原军区去与国民党胡宗南部谈判的张文津、吴祖贻、毛楚雄三同志被胡宗南密电“就地处决”,在宁陕县东江口镇被活埋的事件,是别人没有写过的,读着令人心惊胆战。吴祖贻1937年任中共河南省委青年工作部长,在开封领导学生运动及下乡宣传,成绩卓著。我当年积极参加他领导的活动,多年没有消息,想不到他竟如此悲惨地牺牲。
万力的一生是作家与编辑的一生,是为抗日战争、解放战争与社会主义、共产主义事业奋斗的一生。万力的一生是幸福的,同学、同事喜欢他,妻子、儿子、孙子与他同心同德。万力走了,他的作品和人品仍然屹立,万力永远和我们在一起!
1998年8月1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