延安漫画风波

华君武同志1942年8月19日在延安《解放日报》第四版发表一幅题为《1939年所植的树林》的漫画。

华君武在《毛主席和我谈漫画》(载1992年5月14日《文学报》)一文中,说这幅画“讽刺当时有人种树不加管理的现象”。是的,1939年所植的树林,经过三年左右的时间,只剩下一根光光的高高的死树干了,植树造林的问题,还不该引起注意么。

这幅漫画发表后,负责编辑第四版的“文艺”主编舒群就向编辑陈企霞和我,传达毛主席对这幅画的意见,他说毛主席说的延安种的树,许多地方是长得好的,也有长得不好的,这幅画把延安植的树都说成不好的,把局部的东西画成全部的东西,会有人不服气的;如果讽刺确实没有种好树的地方,当然是可以的。

陈企霞思路敏捷,听完传达,立即说那很简单,改个题目就是了。可是改个什么题目呢?我们商量的结果在22日登了个“更正”,说这幅漫画的题目应改为《一九三九年延河边所植的树林》。延河年年发洪水,有的地方又是交通要道,小树常被当作拴马桩用,马见树皮就啃,种树成活率低,这样不写具体地方不牵涉种树单位的责任,也避免有人对号入座提意见。

这件事,可以说也算结束了。

问题是2月15日,华君武、蔡若虹、张谔三位画家在军人俱乐部三孔石砌窑洞里举办《讽刺画展》,三人每人在一孔窑洞展出作品20多幅,2月15日《解放日报》文艺栏第87期出版专刊,发表画家的《作者自白》、江丰的《关于〈讽刺画展〉》、力群的《我们需要讽刺画》与黄钢的《讽刺画展给了我们些什么》。《作者自白》里说:“为了画展的举行,我们很高兴只有在这样的社会中,能让我们指出它的缺点,也就是我们大家的缺点。而不得到压迫和损害,我们为什么不应该对这社会有更高的热爱?我们就将以这次的画展来表达我们的热爱。他们的画展的主旨是揭发旧的思想意识中带过来的渣滓,它附着在新的社会上而且腐蚀着今天新的社会。”江丰说讽刺画“犹如医生手中的一把挑刺挖疮的小刀”;力群列举蔡若虹的《醉了的自由》《爱神坐了飞机》、华君武的《群众大会》《因此大会总要延迟三小时》、张谔的《老子天下第六》《文化水平提高了》等漫画,揭示了生活中“不健康的不合理的,可笑可鄙的,甚至可恶的事情”;黄钢说漫画家“对延安生活的各样不够处加以友爱的指责”。25日文艺栏又发表林默涵的《讽刺要击中要害》,说漫画的“批评多偏于表面现象”,虽然他认为画展的意义是“很大的”。

画展在军人俱乐部举办,观众5000余人,展览室里“拥拥挤挤,说说笑笑,空气十分活跃”,把窑洞的门都挤坏了,许多领导同志到会参观。17日毛主席和王稼祥同志也去参观。21日报载毛主席等莅会参观,并对作者华君武同志等“予以赞扬,勉以努力”等语。可是记者不知道,华君武送毛主席出门时,说“请主席批评”,毛主席说“漫画还要发展的”。

“漫画还要发展的”,当时华君武等对这句话的含义并不理解。舒群在《天安门前》一文中说,“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又未有涉及美术,特别是漫画问题”,会后,毛主席经过舒群约三位漫画家去枣园座谈。“大致仲夏之季的一日下午”,舒群“陪同他们到了枣园毛主席的住所”。舒群说的四位是三位之误,我请教过三位画家,都说没有别的画家,我也就没向第四位画家请教了。

这次见面,近年华君武和舒群都发表有回忆文章,何其芳在《毛泽东思想的阳光照耀着我们》一文里也曾写道,大家谈得是很高兴的。为打破拘束,毛主席先问九江籍的蔡若虹,知道不知道九江为什么叫九江?毛主席说,原来是地下的九条龙,毛主席说着把手举起来,说一条江弯下一只手指,一条江一条江地把九条江的名字都说出来了,毛主席还说江西道教张天师的故事,而后才说起漫画。

舒群记忆的,毛主席的言论大略如下:

“关于漫画,我不懂,外国的不懂,中国的也不懂……”他惯于谦虚,而扬人抑己,“不过,我所目睹的中国现代漫画,大都接受外国的影响多,继承自家的传统少,只有绝对的片面性,夸张的手法,尖锐的讽刺性为其特点,内容主要的是,针对、反映时事政治性的问题,或可谓之为主流派吧?!你们都是属于这一派的吧?……中国漫画,根深蒂固,源远流长,它的起源,究竟起自何时……我想,是不是要追溯至山东武梁祠石刻的羽人羽兽?敦煌壁画的飞天?《公私画史》的变相?例如《维摩诘经变相》《法华变相》《杂物变相》……”他博览群书,记性超人,“《太平广记》说:‘昔吴道子所画一钟馗,衣褴衫,裨一足,眇一日,腰一笏,裹巾而蓬发垂鬓,左手捉一鬼,以右手第二指挖鬼眼睛……’我认为这是漫画,至少是漫画的一种。比方,刘半农重印《何典》附有自绘的插图‘鬼脸一斑’,也是漫画的一种;鲁迅于《朝花夕拾》后记中所补自绘的插图‘那怕你,铜墙铁臂’的‘活无常’也是漫画的一种。当然,他们都是业余漫画家……至于丰子恺,是职业漫画家,他所画的人生人世乐趣、哀思、雅典的种种,也是漫画的一种——一种非主流派的一大流派……因此,漫画可有狭义广义之说,单一多样之论……而我呢,我落后,我主张后者,其归总的共同之点,是艺术性。丰子恺的画笔自然简要,寓有风趣魅力;而鲁迅的笔迹遒劲,实有唐代之妙,……”从此,他强调了学习,学习业务,写生,画人体,速写素描,掌握业务的基本技术,学习马列主义,提高政治觉悟、思想认识,“因为你们不能悬在半空,总要有个立足点。比方,你们从后方上海、重庆来到抗日根据地的陕甘宁边区——解放区延安,这便有地域之别,你我之分……延安,是我的延安,是我们的延安!”说了许多,最后毛主席才说“我提个建议,供你们参考,是不是可以创作这样的漫画,不妨暂叫它‘全面性’漫画,也是漫画的一种……比如你们谁的一幅漫画,题为《延安的植树》,画面只见一棵光秃秃的树干,显然在讽剌延安的植树,是劳而无功的,但事实并非如此。延河一带植的树死了,而南门外附近的树活起来……你们是不是可以实事求是地,有正侧之异轻重之差地画一幅‘死’‘活’的对照——‘全面性’漫画呢?其目的在于教育,在于批评与表扬相结合的教育……你们试一试吧”。

毛主席为着漫画收效更好,提出一种“全面性”漫画的形式,供作者参考,请他们试验。毛泽东是党的领导人,他个人在和画家谈话时提出一点参考意见,他没有说一句批评人的话,怎么不可以呢?在座的画家和舒群都是同意的,张谔说当时他曾经想画这样的画试验,因为报社工作太忙没有做到。蔡若虹说毛主席说得很有道理,他是了解漫画的。华君武在《1942年毛主席和我们谈话》一文中说:“毛主席讲了个别和一般,局部和全局的关系问题,因此这段话在以后几十年我的漫画创作中,克服片面性起了决定性的作用,够终生受用。”

这次见面谈得投机,在晚餐饮下三杯酒以后,大家的话匣子都打开了,张谔问毛主席,想申请入党又觉得自己条件不够怎么办?怎么申请入党?怎么做党的支部书记?华君武说上前方打仗他敢冲锋陷阵,但怕被俘受刑,问毛主席怎么办?

毛主席说:“我告诉你,一旦被俘受刑,你心中想着人民。”几位文艺家告辞,毛主席送他们相当长一段路送到枣园门口,挥手告别时,毛主席又重点地说:“要想着人民。”

毛主席一回去,几位文艺家就议论开了,有人说张谔没入党就问支部书记怎么做,张谔说怎么不能问呢?有人说华君武你怎么说怕被俘受刑?华君武说“我是很严肃地问的”。舒群说:“何必责备他呢?他这一句,倒问出了一个思想的法宝,斗争的法宝,对于我们每个人说,不是都有教益吗?”1942年以后,舒群在《天安门前》一文中,写他在天安门巧遇华君武,又想起这个法宝,他说:“凭着它,凭着它,这些年,我不仅越过了被俘的苦海,而且熬过了‘抢救’‘肃反’‘反右’的难关,直到‘文化大革命’……”但他因心中有法宝,镇定自如,而且他每每利用被揪之间的空隙,偷偷继续坚持写作《毛泽东轶事》短篇小说专集。

这就是毛主席这次和几位文艺家谈话的简单经过,这是毛主席给几位文艺家的教育,也是毛主席在几位文艺家留在脑海中的深刻的印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