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告别军营

五辆帆布帐篷军车停在了宝鸡兵站,郭战军排长手里挥舞着点到册,扯着嗓门喊:“老兵同志们,一会儿地方首长要接见我们。想去厕所的快去,听到哨声赶快到这里集合!”

一包包行礼从车上丢下来,一个个退伍军人从车里慢腾腾地往下跳,活动着发麻的肢体,冲刺般奔向厕所。

过了一会儿,郭战军排长吹响了集合的哨子,200多名复转军人在郭排长的口令下,迅速站成了一个方队。

这次陕西籍复转军人共计200多人,经过两天的行军到了目的地宝鸡。根据省政府的安排,在宝鸡进行半个月的学习,然后确定自己的去向。

徐福财县长来了,他恭敬地走到队列前,行了一个军礼。“欢迎你们回家乡帮助地方政府搞建设!”

“欢迎徐县长!”200多人掌声不断。

“你们是陕西人的骄傲,你们是有功之臣。你们回陕西这是热爱家乡的表现,我代表省委、省政府表示热烈的欢迎!希望你们在学习期间,勤奋努力,认真做好自己的选择,到各地发挥你们的聪明才智,为家乡、为国家做出更大的贡献!”

接着郭排长把花名册交给了徐福财县长。他说:“徐县长,请按复转军人名单接收陕西籍军人,请您过目,如没有差错,我们就完成了任务。”

地方武装部的同志点了我们的名,毫无差错。

交接完毕,徐福财县长握着郭排长的手说:“好!谢谢你们一路辛苦,劳心费力地照顾我们陕西籍的战士!你的任务完成得很好!”

郭排长要走了,大家都恋恋不舍。六年的战斗生活,一旦要离开战友,到地方工作或劳动,再相聚是很难的。他握着我的手说:“小曹,要多来信。我走了,你要发扬我们部队的优良传统,带头建设家乡,让人们看到我们的军人不论走到哪里,都是英雄好汉!”

“我会的!绝不会给部队丢脸!”

郭战军排长是山西平遥人,个头不高,与我差不多,仍在侦察连工作,这次军部抽调他们五个人,护送我们这些老兵复员。

我从背包里取出保存了整整五年的那双布鞋,双手捧着:“郭排长,我没什么好东西送给你,这双布鞋是我妻子做的,我一直没舍得穿,现在把它送给你!”

郭排长睁大了眼睛,惊诧地问:“你有妻子了?为啥守口如瓶?瞒得风雨不漏?”

我神采飞扬地说:“是我父亲包办的,两人关系还不错,结婚没两个月,我就当兵了,没啥好夸耀的。”

他接过布鞋,笑着砸了我一拳。“谢谢!你这家伙,对我打了六年埋伏。”

“你穿一下,看合不合脚?”我洋洋得意地说。

他把布鞋拿在手上端详了半天,情不自禁地说:“你妻子一针一线含着多少情,含着多少爱呀,保存了六年,给了我,你不后悔吗?”

“你这家伙,不后悔!她肯定给我做下了一大箱子!”

郭排长一试穿,合脚,忙忙包起。“这鞋珍贵,我要!我结婚时就穿这双布鞋!”他皱着眉头想,“我给你送啥呢?”

“我啥都不要!”

“不!来而不往非礼也!”他打开背包,取出一双皮鞋说:“给,这是我结婚准备用的,送给你。”

“不要!不要!你结婚用的鞋我怎能要,我又不是没鞋穿!”

“我结婚穿你妻子做的布鞋,保证光彩!”

我笑着说:“老兄,结婚时要给我打一声招呼,我和你嫂子一块来赶你俩的婚事,再让我婆姨给你和你爱人多做几双。”

“没问题!谢谢!”

大家洒泪而别。

在宝鸡学习的半个月中,徐县长亲自给我们做思想工作,鼓励我们献身新中国建设事业,服从组织分配。我们都很开心,毫不计较工作分配的好坏,也不给组织出难题,乐于接受组织的安排。

宝鸡地处渭河之滨,天台山下。从古到今为中原进入西北和西南的交通枢纽,陇海铁路在此经过,历来是兵家必争之地。古称陈仓,有炎帝墓、神农祠、金台观等名胜古迹。

我来过两次宝鸡,但没有看宝鸡是个啥样子。1948年春,奇袭宝鸡时,没顾上看。1949年扶眉战役,第二次打下宝鸡,忙着进军兰州。这次有了足够的时间看看宝鸡这个西府之城,领略一下她的美丽风光。我领着段海清,寻访了我们奇袭过的物资站,也参观了宝鸡的名胜古迹。

学习结束,每一个人都填了表。我和段海清填了复员。

我们坐上了开往西安的火车,路过扶风县罗局镇,脑海里又出现了扶眉大战的情景。我一野30万大军横扫千军如卷席,在长达300多里的战线上强力推进,迫使胡宗南在陕西的兵力部署顷刻土崩瓦解。也回想起四军两个师在罗局镇,阻挡胡宗南部整师、整团溃逃之敌激烈战斗的情景。现在解放了,这里的景象今非昔比,没有了战争的硝烟,没有了人喊马啸的声音,到处呈现出一派自然祥和的气象。

我俩归心似箭,恨不得一下子飞回到家里。一到西安,我俩和铜川沿线的复员军人都没有停留,随即转乘坐上了去铜川的火车。

铜川市的党政领导,对我们这一批载誉归来的复员军人,热烈欢迎,盛情挽留我们住了两天,并派车把我们去延安、榆林两地的复员军人送到了宜君。

故地重游。我和段海清漫步在秩序井然、人民安居乐业的宜君大街上,心潮久久不能平静。三年前,四军为了攻打宜君县城,有不少的战友倒在了这块土地上。黄麓山战役,四军就是从这里出发,打下了石堡和澄城,接着又风卷残云般打下了礼泉和铜川。

段海清一脸愁苦,一瘸一拐地跟在我的后面不吭一声。半天才说:“小曹呀,你说我拉着一条瘸腿回家,咋见亲人?”

“你呀!活着回来就是万幸!想想那些为革命捐躯的战友,没必要难过,也没必要悲观,应该庆幸才对!”

段海清立刻换上了笑脸。“说得也对!咱们这些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兵,真的是不幸中的万幸。”

我问:“咱们回安塞,你准备干啥?”

“我不会跟政府要工作,要这要那,只想回去种地!”他说得慷慨激昂。

“对!应该这样,我们可以骄傲地说:我们回来了,我们无愧于国家!无愧于家乡的人民!”我也表明了自己的态度。

我给你眨眼你不看,瞎活你这个男子汉!

多么熟悉的信天游歌声传来,我顿感亲切,猛一抬头,看到几个头戴毛巾、脚穿布鞋的三边人,他们赶着牲灵向自己走来。不由得放开歌喉唱道:

听见信天游格外亲,好像见了家里人。

赶牲灵的人听到有人也唱信天游,喜不自禁,马上回唱道:

一听歌声就猜出你是陕北人,陕北人都会把信天游吼几声。

我们相遇了,手紧紧地握在了一起。

我深情地问:“老乡,你们到这里来干啥?”

一个年轻的小伙子说:“我们是靖边县的,到这里卖盐。”

“你的信天游唱得不错呀!”我夸奖说。

他羞赧地一笑。“胡唱哩!”他又盯着我,笑容可掬地问:“你俩是解放军呀!准备去哪里?”

段海清忙忙回答:“回延安!六年都没回家啦。”

“哎呀,你们是有功之臣!准备怎么走?”

段海清着急地说:“我们正犯愁回不去呢!”

年轻的小伙子说:“顺路,不嫌弃,就骑我们的牲口吧!”

我感激地说:“太好了,谢谢你们!”

段海清问:“咱先把脚钱说好?”

小伙子不高兴了,“我们能要你俩的钱?为了打江山,你们流血牺牲都不计较,顺路的事能要你们的钱吗?”

另外的几个赶牲灵的人一哇声说:“不能要!不能要!顺路的事,要了你们的钱,这不是等于骂我们吗?”

我赞叹道:“还是家乡人亲啊!忠厚!”

第二天我们一行离开了宜君,走黄陵,过洛川,到甘泉。每经一地,我就回想起在这里战斗的情景。给赶牲灵的老乡讲炸死刘戡、钟松丢鞋、壶梯山敌机投弹的故事,赶牲灵的几个后生听得如醉如痴。

毛主席是咱的大救星,好像太阳照当空。

军队和老百姓是一家人,如同鱼水不能分……

悠扬的信天游在洛川塬上飘荡着,如同清泉滋润着我们每一个人的心田。到了南泥湾。我们唱起了:

花篮的花儿香,听我来唱一唱,唱呀一唱。

来到了南泥湾,南泥湾好地方,好地呀方。

好地方来好风光,好地方来好风光,到处是庄稼,遍地是牛羊……

走着走着,我们望见了巍巍的宝塔山,日夜奔流的延河水,心情格外高兴。延安呀!我们回来了!在这片红色的土地上,您的儿女们没有给您丢脸!有多少人为了您的巍峨挺拔献出了宝贵的生命……

啊,延安的山山水水,延安的树木窑洞。

延安地委的同志特意留我们两个人住了五天。

我站在宝塔山下,浮想联翩,心情久久不能平静。延安曾经是党中央的所在地,毛主席在此战斗和生活了13个春秋,他领导中国人民战胜了日本帝国主义,从此走向了推翻蒋家王朝、建立新中国的伟大征程。

1947年3月19日毛主席离开延安,经过一年一个月零三天艰苦卓绝的伟大斗争,延安又回到了人民的手中。

延安这一块红色的土地,是我土生土长的地方!为了保卫她,我这个只有16岁的孩子早早就参了军。我想,用不了多长时间,她的儿女们一定会用自己勤劳的双手,把革命圣地延安建设得更加容光焕发,让延安精神永远放射出耀眼的光芒!

2月5日我俩到了安塞。我领着武装部的同志,走到碾道渠与马王庙渠之间,我站在自己当年曾经站过的地方,给他们讲述1947年5月14日在真武洞召开祝捷大会的情景。顿时,眼前出现了周恩来、彭德怀、习仲勋、陆定一等中央首长们讲话的情景……

多么令人难忘的时刻啊!这是一次逐步走向战略反攻、具有划时代意义的会议,也是一次给全国军民增长信心、增长斗志的会议。这次会议,加速了全军将士推翻蒋家王朝、建立新中国的革命进程。眼下,全国绝大部分解放了,人民当家做主,过上了和平幸福的生活。伟大的无产阶级革命导师列宁说过:“忘记过去,就意味着背叛。”我们应当缅怀革命先烈,不忘革命先烈用热血和生命建立起来的丰功伟绩,珍惜来之不易的和平幸福生活,努力建设我们美丽的家园!

民政科的同志问我和段海清:“你俩复员回来想干什么?”

段海清抢先一步说:“回家种地!”

“你不想工作?”

他叹息说:“我的腿瘸了,行动不便,形象也不好,对工作有影响。”

民政科的同志解释说:“可以给你安排一个适合你的工作。”

“我还是干我的老本行种地合适些。”

民政科的同志面向我问道:“你想干什么工作?”

我不假思索地说:“我和段海清一样,也想回家种地!”

“你俩要拿好主意,可不能后悔?”

我俩异口同声地说:“不后悔!”

我离开了安塞县城,一路向北,一路激动地快步走着。经过华子坪,谷区长死活不让我走,硬要留我做客。经过镰刀湾乡,乡长张凤鸣硬是给我安排了三石二斗米的安家费。路经牛门儿河台,闫喜明送我回到了久别重逢的故乡,安塞与靖边交界的地方——小山梁村。

村里人听说我回来了,一传十,十传百,十里八乡的邻里乡亲们络绎不绝来到我们家,大家有说有笑,嘘寒问暖,问这问那,问长问短,整个家里如同过喜事般热闹。

我的二爸曹明山问:“你再去不去部队了?”

他是送我参军的人。

我说了自己的打算,也说了在县上的情况。“复员了,不想去了。”

院子里,一屋子的人有的支持我回家务农,有的惋惜我本来可以留在当地政府工作。

我早已吃了定心丸,觉得当兵的目的就是为了老百姓安安宁宁地过光景,和平幸福地生活,包括我自己又何尝不是如此呢?家里人欢天喜地,尤其是我的父母,我的妻子列生,丈人、丈母娘,哥哥、嫂嫂,弟弟、弟媳,还有我们的邻居。他们一边和乡亲们谈笑着,一边忙碌地准备着饭菜,还让我的弟弟骑上骡子到十几里远的酒坊去买酒。大家欢欢喜喜地说笑着,有的猜测国内形势,有的互相问家里的情况,有的打问着给小伙子介绍对象,有的谈论着今年的雨水和收成,也有的谈论着牲畜和种子。看来,我复员回家,倒是给大家提供了一次很好的交流机会。下午四点左右,饭菜做好了,大家从邻家邻居搬来了桌子板凳,尽管高低不一,桌子上摆满了好吃的东西,每一桌又放了一坛子烧酒。按年龄辈分坐定后,大家一致要求我给他们讲一讲我在部队里的事情,我端起碗给大家集体敬了一次酒,便把我在部队六年的情况一五一十地汇报给乡亲们……

酒宴一直进行到天快黑下来,乡亲们根据路途远近,或迟或早,邀请我并打了招呼后,三三两两地回家了。

忙前忙后大半天,客人们陆陆续续走了。这时我感觉到奶奶离开人世,我的内心是多么的痛苦。下意识地顺手一模,才想起参军走的时候,她老人家给我的一块银圆,几年前已经送给了大荔的那位孤苦老大娘了。斗转星移,物是人非啊!我和父母家人坐在暖和的土炕上,说了不少话,时间不早了,我便回到结婚时的那孔土窑洞。

晚上,婆姨列生故意生我的气:“你回来了?”

我嬉皮笑脸地说:“回来了。”

“走的时候为什么不打招呼?”

我的脸上仿佛被人打了一巴掌,红着脸回答:“我怕你哭鼻子,不让我去。”

“我是那样的人吗?”

“现在看,好像不是。”

“你当没当过逃兵?”

“没当过,尽了我应尽的责任。”

“说说你在部队都做了些什么事情?”她的脸色有意好看些了。

“我向你保证,没干出任何丢人现眼的事。”

“再去不去了?”

“不去了,就在家乡种一辈子地!”

“回家当农民可要受苦呀!”

“我不怕!”

“那好吧,在家乡受苦种地也好着了。省得让人整天担惊受怕,也省得……”

“放心,我再也不会离开你了,我要服侍父母,我要好好陪你一辈子!”

吹灭了麻油灯,我俩紧紧地抱在了一起……

从当兵离开家乡到复员回来,一天不多,一天不少,整整六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