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进军格尔木

我回到四军卫生部,部队内部开始酝酿精兵简政的事。“四部一委”的人纷纷议论老弱病残者是精简复员的对象。可想而知,每个师、团的干部战士将精兵简政的事当成谈天论地的话题。接着,四军在临洮城里办了一个名叫福音堂的学校,专门培训老弱病残人员,学习政治、经济、土地法,学习各种文化知识和党的民族政策。目的是便于参加学习的学员结业后,更好地适应地方工作。我记得第一批参加学习的人员都是上至连职干部,下至班长的病残者。我是第一批参加学习的,这一期的学员有120人。讲课的老师大都是师、团里的知识分子和首长,专职教师不多。在三个月的培训期间,我们学习得都很愉快,既开阔了视野,又学到了不少知识,也明确了今后工作、生活的方向。

学习结束后,四军政治部高部长给我们讲了话,号召我们做好准备,积极参加地方上的工作,要保持军队的优良传统和作风,为建设祖国做出更大的贡献!同时也要求我们做好去青海工作的思想准备。

我们还没有离开学校,军里果然分配我们120人去青海的格尔木。高部长专门给我们做了动员报告,讲了青海的情况,要求我们准备迎接更艰苦、更复杂、更危险的工作考验。

听说去格尔木,120名学员都心里一怔,纷纷议论。我们都清楚,青海是马步芳等长期肆意掠夺、实行独裁统治的地方,那些被打败的散兵游勇仍然横行霸道,肆虐农牧民,抢走了他们大量的牲畜,农牧民的生活十分贫穷,真是百业凋零,民不聊生。要我们去组织建立新政权,收拾这个烂摊子,谈何容易?我们也听到建国伊始,青海的党政军领导抽调营教导员、团政治委员和师机关人员到各县任县委书记、县长。又抽调2000余名干部党员、老战士到地方工作。然而我军尚未站稳脚跟,不少地区尚未解放,新生的人民政权尚未完全建立巩固,马步芳手下那些投降的上层人物,死灰复燃,纷纷组织暴乱,使新生的政权受到严重的威胁和破坏。比如以原马步芳的骑八师师长马英为首的残敌,组织起了一个5000多人的反动团伙,在大通县、桥头镇围困我县、区政府,冲击我驻地部队。与此同时,马成彪纠集1200余众在门源县大肆杀害我政府工作人员40多人。随后,反革命武装暴乱迅速蔓延,循化、华隆等地相继发生多股暴乱。他们围攻县城,袭击部队,捣毁党政机关,残杀我地方干部,甚至砍头剁脚,剖腹挖心,陈尸旷野,无所不用其极,令人发指。虽然我六十三军奋起反击,将马英击毙,歼灭了其组织的残匪,收复了门源县城。但循化、华隆等地,原青海马步芳十四旅旅长马成贤、一〇〇师师长谭呈祥、伪西宁市市长韩进禄等匪首密谋重新组建新编八十二军。我一军一师及六团连续作战,奋力清剿,才将马成贤股匪大部歼灭,迫使马忠义等人投降,仍有少数不死心的顽固分子与新生政权作对,企图卷土重来。

我们120人支援青海的工作队,士气不振地踏上了西行之路。到了西宁才知道,我们要去离西宁几百多公里的格尔木。

我们私下了解到格尔木是一个高原缺氧的地方,好人去了那里都受不了,像我们这些老弱病残的人去了,恐怕连命也保不住。但我们谁也不打退堂鼓,紧紧咬着牙,准备拼死一搏。

1951年11月,我们从西宁乘军车出发,踏上了去格尔木的路。十几辆蒙着帆布帐篷的车队,沿着唐古拉山的古老山路,风驰电掣地奔驰着。

我们120多人的工作队员,都是第一次坐车行军,不但感到自豪骄傲,而且感到非常新鲜。队员们有说有笑,有的甚至唱起了歌。

天高云淡,长空万里。白雪覆盖下的连绵群山,山下绿油油的草甸,天空里展翅飞翔的雄鹰,眼前的这一切,都让人感到新奇而又心旷神怡。

走了不足百里,道路越来越坎坷,汽车的速度也渐渐慢了下来。车里的队员话也说得少了,仿佛吃了什么东西被噎住似的。打开帆布车篷一看,除了头顶上的蓝天,就是道路两旁的皑皑白雪,远处巍峨的雪山好像一把利剑直插蓝天,四周白茫茫的,极少人烟。车内的队员们渐渐感到气不好出,脑袋感觉昏得很,肚子里也开始翻江倒海起来。

军用汽车在一眼望不到边的青藏高原上像牛一样地爬行着,剧烈的颠簸让我们这些闷在帆布帐篷里的队员感到非常不舒服,透过车篷的缝隙看到外面不再是西宁地方的景象,好像突然变了容颜似的,到处是荒凉的原野,偶尔遇到一两只黄羊飞快地奔跑着。

这时,我们这些受过伤的老兵,一个个垂头丧气,懒得说话。

“要到啥鬼地方去?又要我们干什么?”车内不知谁发了一句牢骚。

“肯定不是做客!当兵的人哪里有困难就往哪里分派。”队长张来顺尽量装得满不在乎的样子。

“我不知道领导是怎么安排的,为什么不派身强力壮的士兵去格尔木,偏偏派我们这些老弱病残的人去?”副队长孙志强有点吃不消,喘着气说。

“咱是多余的人啦,不派你派谁?”李朋牢骚满腹地说。

排长余占东最讨厌说自己是弱者,听他这么一说,又不服气了,手里攥着步枪,眼睛瞪了起来,“咱们这些伤兵咋了?干什么不一样?战场上不分好兵和伤兵,只分英雄和狗熊!”

“哎!排长,听说剿匪和做地方工作比正规部队打仗还危险,死的人更惨!你是大名鼎鼎的侦察英雄,立过二等功的功臣,可你有这方面的工作经验吗?”

余占东仍是一副不服气的样子,“英雄也是人,咱不会就学嘛!队长,你说是不是?”他想借助张来顺的力量说服李朋。

“不要吵了!到了格尔木再说。”

气温急剧地下降,队员们的血液仿佛变得干涸、凝固。我看了一眼身边的几位队员,刚开始坐车的那种沾沾自喜、骄傲自豪的样子荡然无存,也没了观赏高原雪景的兴致,嘴上如同贴了封条。

这样走了五六个小时,到了一个小小的兵站,前面的车停了下来,后面的车都跟着停了下来。运输队的领导大声宣布:“都下车吃饭,司机同志一定要做好加油加水的工作!”我们纷纷跳下车,拍打着尘土,走进路旁的简易房子一看,桌子上放着脱水白菜熬成的菜,像干燥的破羊皮在雪水的浸泡下,膨胀成青绿色的浆团,一股辛辣的腥气味充斥低矮的房子。燕麦、青稞面做的馍馍,黑得发亮,叫人反胃。平时爱说爱笑、打打闹闹的队员此时的话更少了,也不争着抢着吃了。

运输队的领导再三劝说:“吃!咬着牙坚持吃,好增加热量,唐古拉山的路长着哩!”

饭后,车队又出发了。我改乘一辆收尾车,跟收尾工作的领导一同坐在驾驶室里。

此时正是严冬,内地也已是冰天雪地,在海拔四五千米的唐古拉山的高原上,气温的寒冷是可想而知的。

刚刚嬉皮笑脸的太阳,不知躲藏到哪里去了。接着,纷纷扬扬铜钱般大小的雪片铺天盖地而来。雪片落在挡风的玻璃上,司机启动了玻璃上的雨刮子,呈扇形左右不停地驱刮雪花,渐渐地变得像我这个坐在车上的人一样,有气无力。没多久,我们三个人呼出的气体在玻璃上形成了一层薄冰,司机不得不停下车用抹布去擦。本来,驾驶室里是比较暖和的,然而我这个身穿皮衣、头戴皮帽、脚蹬皮鞋,又披着皮大衣的卫生员,团得像一个粽子。车厢里的队员都把帆布篷子堵得严严实实,不露一点缝隙。

我当时想不通,中国还有这么一块地方,而且还住着人,这些人在这里有生存的条件和环境吗?他们靠啥生活?难道他们是铁打的不成?除非这里是一块神奇的土地,住着神奇的人,否则他们不会住在那里。

宿营了,雪也停了。我们进入了一个像盆地的地方,四周是雪山,山上生长着常年不落叶的松树,树上披着白雪。中间是一块平展展的土地,十几辆汽车齐刷刷地停在路旁的一个所谓的营地上,宿营地有几十间用松木搭起的简易房子。宿营地的四周没有村落,但却给人一种有生命气息的感觉。我们走进简易房子,桌子上的饭菜与第一次吃饭的兵站没有两样,人住的地方全铺着麦草,给人暖和的感觉。最让人舒服的是气比较好出,不像路上那样难受。

第二天吃过早饭,有一个藏族同胞用生硬的汉语说:“解放军同志们,翻过前面的高山就是格尔木了。翻越那座大山危险得很,随时会有生命危险,大家要做好各种准备!”

那是一座直插云霄的大山,名字就叫唐古拉山。大家顿时心惊胆战,昨天难受的感觉又一次在脑海里翻腾。我想起领队的同志说过,翻越这座山处处充满着死亡,有不小心睡过去的,有丧命天寒地冻的,有葬身雪崩的,有缺氧窒息死的,也有连车带人翻进山谷的……有的人说,到了格尔木,那里有美丽富饶的土地,有茂盛的原始森林,有打不完的野兽……对于前一点我深信不疑,对后一点我半信半疑。这里气候寒冷,空气稀薄,是不是有点故弄玄虚?究竟如何,今天下来就知道了。

在驾驶室里与我一块同坐的是一位30多岁的湖北人,连级干部,黑红的脸庞上布满了高原紫外线馈赠的雀斑。他是车队的负责人,这辆车是收容车。他对我非常热情,车一停下就招呼我吃住,一路上给我讲了很多关于缺氧的症状、防治办法和急救措施,我一一记在心里。汽车开始爬山了,速度慢得几乎跟牛拉车没两样,哼哼唧唧地前进。飞速转动的车轮胎上的防滑链,把路上的雪向后抛得老远。突然,车身一个趔趄,司机忙刹住车,惊慌失措地喊了一声:“遭了!半轴断了。”他打开车门跳下去一看,果然是半轴断了。

半轴断了,等于人断了一条腿。司机急得跺脚摇头。“彭连长呀!车没法行走了,你说咋办呀?”

“有没有备用的?”彭连长着急地问。

“没有啊!断半轴的事是极少见到的,真倒霉!”

车抛锚了,收容车变成了被收容的对象。我着急害怕地问:“车走不动咋办?”

“等呗!”司机泄气加失望地说。

那时,没有多少通信工具,路上行走的车辆极少,前后联系不上,只能等前面的车到了格尔木,然后倒转回来接我们。在这个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孤山野岭里等车,无异于走到了离死亡不远的绝路上。

我头疼得昏昏沉沉,大口喘气,脖子上好像被绳子勒住一般。望着这辆孤零零拉粮食和副食的卡车,如同大海里的一艘小船随波逐流。司机打开了车门,扶着我钻进了驾驶室,天南地北地聊了起来。

突然,天空中刚才还光芒四射的太阳,一下子躲藏得不见了踪影,接着飘起了雪花。开始下得不紧不慢,飘飘洒洒,渐渐地漫天飞舞起来。

司机着急地说:“一下雪,这辆车就等于报废了。”

我问:“换一根半轴不就好了吗?”

司机给我解释说:“车不能动,水箱就会冻住,就发动不起来。车一直发动,汽油烧光了,到哪里加油……”

就在我们谈话的时候,猛地听到隆隆的声响。彭连长顿时变了脸色,“不好!暴风雪马上就要来了。”

司机绝望地说:“看来咱三个人的性命也难以保全了。”

我对高原的暴风雪没有体会,听到他这么一说,后悔得要死,不该坐这辆倒霉的汽车。紧张地问:“咋办呀?”

司机失望而无奈地说:“听天由命吧!”

狂风露出狰狞的面孔杀了过来,顿时天昏地暗,整个唐古拉山被暴风雪搅得恐怖不安起来。狂风“呜呜”地咆哮着,卷着大团大团的积雪抡起甩在车窗上,打得玻璃“啪啪”直响,这辆庞大断轴的汽车,就像大海里的一只小舢板,摆动了起来。我担心害怕汽车被狂风卷下山崖,跌下悬崖峭壁,车毁人亡。

我迷迷糊糊地问:“前面的车怎还不来?”

司机道:“大雪封路,车来得了吗?”

“看来我们得葬身在唐古拉山了——”我带着哭腔说。

“不要悲观泄气!他们会来接咱们的!”

地上的雪有二尺厚了,把轮胎都快埋没了。

我更是心惊肉跳,大骂这个鬼天气。

正在我们绝望的时候,听到了“哼哼哼”的汽车马达声。两辆像蜗牛似的汽车向我们慢慢爬过来。

我们得救了,天不灭曹!

十多个士兵铲雪的铲雪,装车的装车,把抛锚汽车上的东西不一会儿搬在了另一辆车上,把抛锚汽车挂牵在第二辆空车上。

此时暴风雪似乎小了,天空亮了起来。

我们又上路了。

走了没多久,我的头疼得要爆炸,呼吸更加紧促,鼻孔里不停地往出冒血。

彭连长听到我出气的声音如同拉风箱,“呼哧、呼哧”的,一边给我止血,一边命令司机说:“高原反应!快走!”

司机加快了速度。

彭连长埋怨之声不断:“开玩笑!兰州方面的领导太不够意思了!怎能派伤兵支援青海,太不负责了!”

我隐隐约约听连长这么一说,也觉得太不地道。好几万人的部队,为何派我们120个受过伤的人支援青海?我迷迷糊糊想起兰州刚解放,四军、六军争抢着要先入城,找好的地方住,要不是彭总出面调解,可能会引起械斗。唉——本位主义害死人啊!……

我的头越来越疼,脸白得像纸,身子软得没有一点力气。那种感觉比发高烧还难受。我当时想到死,与其这样受折磨,还不如死了算了。

连长一直抱着我不停地鼓励:“坚持一下!快到格尔木了,不足20里了,翻过山就到了。”

我昏了过去…

我不知道是怎样到格尔木的,也不知道昏睡了多长时间,等到我清醒过来时,已经躺在格尔木营地的病床上了。

司机告诉我,是彭连长用人工呼吸的方法,把我从死亡的边缘拉回来的!

格尔木果然像彭连长说的那样,确实是个好地方。

格尔木是一座百年古城,城里面住着好几百户人家。这儿是一个多民族的地区,住着藏族、回族、汉族同胞,生活风俗与内地的人大不相同。

我奇怪地问身边的副队长孙志强:“你们在路上有没有高原反应?”

“有啊!不过没你严重。”

“为什么?”

他解释说:“我们的车快,不像你坐的车慢吞吞,又在高山上蹲了好几个小时。”

我认为他说得有道理。

“我躺在这里多长时间了?”

“一会儿,没半个小时。”

一天的颠簸,比行军还劳累。

余占东既兴奋又疲劳,“老乡,你刚抬下车,脸白得像一张纸,把我吓了一跳。”

“我以为会死的,没想到命大,没死。”

孙志强道:“别说不吉利的话!”

车队的同志们要返回西宁了,领路的藏族小伙子说:“同胞们,我们的任务顺利完成了,你们有什么要求提出来,我会帮你们解决的!”

“没有!谢谢!”工作队的人异口同声地说。

送走了运输队的人,张来顺大声吼道:“全体队员集合!”

没十分钟,我们整整齐齐地站好了队。

张来顺道:“刚才咱们清理出扎营的场地,现在我宣布:第一,以班为单位,迅速搭建行军帐篷。第二,从现在起,所有人员不得随便乱跑。第三,任何人不许随便开枪,即使有争端、冲突,也要集体讨论,听从地方领导的意见,听清楚了没有?”

“听清楚了!”

“好,现在搭建帐篷!”

工作队员热火朝天地干了起来。

战士们将一顶顶帐篷铺设完毕,天已经黑了,李朋靠在帐篷边上,大口大口地喘气。莫名其妙,今天感觉要比往常疲劳得多,两条腿像灌了铅一般,越来越沉重,头似乎也比往常大了许多,很重又有些胀晕的感觉。看看周围,远处的积雪也好像摆动起来。风也大,吹在人的脸上好像针扎一样的疼。

其余的战士也显得很疲惫,一个个无精打采的样子。

张来顺见了我,喘息着问:“这是怎么一回事?我怎么感觉连头都抬不起来?自己的身体虽然负过伤,但完全好了,不至于这样软得拉不动腿,喘不过气啊?”

我经过路上的适应和体验,知道这是劳累的结果,加之搭建帐篷时,我没有出力,所以高原反应不是那么强烈,说:“这是高原反应,我已经死过一回了,过一段时间就适应了。”

开始吃晚饭了,工作队的人员以班为单位,打好饭菜回到了自己的帐篷。

余占东吃了几口,胸口好像压着一块石头,喉头堵得慌,每吃几口就得停下来喘几口气,憋得十分难受。其他的战士也好不到哪里。

张来顺一再鼓励战士们多吃一点,这里的晚上特别冷,要多补充热量。

休息了,战士们和衣躺在床上,盖着被子,仍旧感到很冷,胸口闷得慌,都睡不着。有的竟呕吐起来,惹得不少同志跟着呕吐。闹腾了两三个钟头,帐篷里面才安静下来,而帐篷外面呼啸的寒风,吹起冷冰冰的沙砾和雪粒,打在帐篷上发出令人战栗的声音。

第二天,我早早起来,走出帐篷一眼望去,格尔木的古城就在眼前,远处的雪山隐隐约约白茫茫的一片。不远处的草丛里有几只野狼,看到我们这些不速之客,十分警觉地看了一会儿,仿佛我们侵占了它们的领地,一声长啸,极不情愿地转身离开,灰色的毛皮在晨光下闪闪发亮。

“风吹石头跑,氧气吸不饱”是高原气候的显著特征。在这里,仿佛一切的热量都已消散了,只有荒芜,只有冰冷,只有黑暗,阳光少得可怜。我想,一个人没经历过如此的苦,就永远体会不到什么叫甜,也不会去珍惜甜,就像当初自己在家里的时候,自由自在,任性玩乐,现在回想起来,那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啊!我的脑海里一直翻腾着乱七八糟的问题。来格尔木应该高兴还是后悔?是长期干,还是走走过场?突然,起床的号声响了,打断了我的思绪。猛地看到李朋流着鼻血跑出了帐篷,我急忙跑回帐篷,提着药箱,跑到他的身边给他止血。“队长拿毛巾,快!”

我接过队长递来的毛巾,让他帮我捂住李朋的鼻子,又吩咐其他人打热水。一阵子忙活,血终于止住了。一看他的枕头、被子上都被血染红了。“现在感觉怎样?”

“感觉浑身发冷!身体发软。胸口好像压着一块大石头,无力动弹。”

我一摸他的头很烫,害怕地说:“队长,得给部队打招呼,让他到野战医院治疗,我是无能为力了。”

好在我们工作队有电台,立即给司令部打了招呼,部队答应派车来接。

工作队当即决定,让他返回部队,不适合在这里工作。

李朋嚷着不走。“我不当逃兵,要走咱们都走!”

张队长一再做解释工作,他才不再吼叫了。

格尔木战地医院离这里不远,二三十里的样子。

张队长看到等车来不及了,命令抬担架送,路上让车接。七八个战士七手八脚,风风火火抬着就跑,我紧跟其后,一步不落。走出没十里,碰上了来接的汽车。到了野战医院,经检查,医生说,这是高原病,你们要是来得不及时,就会转化成肺水肿。我非常害怕,成了肺水肿,十个就有九个没命了,李朋算是很幸运的。

第二天,我们返回了格尔木。

我们这次去格尔木的工作队,都没有地方工作的经验,也不知道如何开展工作。青海的同志只给我们吩咐要发动农牧民,建立新政权,却没有直接领导我们的上级组织。他们同时也给我们介绍说城里有两个司令,一个姓黄,一个姓白。在青海解放时,他们带着40多个女兵投降了共产党,并欢迎共产党改组并领导他们。

我们进了格尔木城,两个司令非常不欢迎,冷如冰霜。尽管我们千方百计地宣传、讲解我党的政策,农牧民们根本不理睬,不是躲着走,就是不给好脸色看。

其实,黄、白两个司令,表面上接受共产党的领导,内心却一万个不愿工作队干扰他们的生活,更不想让工作队发动农牧民夺他们的权,暗地里千方百计与工作队较劲,想方设法限制农牧民与工作队接触。最让工作队头疼的是马家军的残余势力仍然存在,那些散兵游勇与当地的土匪恶霸相互勾结,串通一气,伺机报复。暗地里抓住我工作人员不是砍头,就是剖腹挖心。跟共产党走、与工作队接触过的当地人,也同样遭到惨无人道的杀害。我们的一个工作队员单独在城里行走,就被活活打死,抛尸野外。

我们多次与黄、白司令交涉,他们抵死不承认。因此,工作队员如果进城,必须在五人以上。

张来顺额头宽大,身材魁梧,衣帽整洁,是个敢打敢冲、雷厉风行的小伙子,到了格尔木,工作却变得束手无策。

副队长孙志强年轻气盛,气得拍桌子。

余占东则看他二人的脸色行事。

半个月过去了,仍然没有取得一点实质性的进展。

这些天来,我最头疼的事就是开病假条子。有的不是说感冒,就说他的伤口又犯了老毛病,需要回部队治疗,搞得我左右为难。

张来顺、孙志强二位队长好像坐在火鏊上一样,叫苦连天。

张来顺看到孙志强、余占东一直往我的卫生所跑,似乎觉得我有一套好办法。他低头耷脑踏着积雪走进了卫生所,忧心忡忡地说:“小曹呀,为什么这几天有这么多的病号?”

我违心地说:“要说有就有,要说没有也说得过去。因为这里的环境不好,情况复杂,一怕掉脑袋,二是真的不适应这里的气候。”

他急切地说:“解放军历来是一不怕苦,二不怕死,怎么来到这里都成了软蛋?”

“那是在战场上!现在新中国建立了,进入和平建设时期,他们不想在这里提心吊胆地工作啊!”

张队长的目光异常严肃,声音也有些悲壮。“这是革命意志薄弱的表现!唉——没想到我们这些在枪林弹雨中敢冲敢闯的战士,却在这里怯了场……”

我苦笑着说:“大话好说,但也要看看具体的环境和党的民族政策,我们的工作是没有硝烟的战争,马家军的残余势力不除,就没法开展工作。再说,我们没有直接的领导,具体的分工,只靠电台请示行吗?一句话,咱是没娘的孩子!”

“你说咱们如何才能打开工作局面?”

我没法回答他的问题,旁敲侧击地说:“有一个办法,就是向军部反映,咱们退出,让没有受过伤的同志来这里工作。”

“这不是当了逃兵吗?”

孙志强一进门便说:“你俩说的我都听到了。小曹说得对!退出并不是当逃兵,而是不能胜任此项工作。”

张队长急得搔头抓脸,瞥了我一眼说:“退出太丢人了!我输不下这口气啊!”

我对四军派老弱病残的队员支援青海的工作本来就有看法,加之青海方面也不派强有力的领导,便说:“四军派的都是老弱病残者,青海不派领导,现在我们连城里都进不去,怎么开展工作?搞工作讲的是发动群众,你看,凡是跟咱们接触过的农牧民,哪个有好下场?不是被活埋,就是被关了起来。要是咱们不退出,死的人更多。你不想退出,那就只能耗着。”

孙志强道:“耗着,还不如早早退出!”

他虽然同意了我的意见,但我的心情也特别沉重。

第二天,张队长通知召开全体队员工作会议。

我知道是征求讨论退与留的问题。

会上,张队长果然提出了退与留的问题。一百多人没一个发言,嘴上如同贴了封条,静悄悄的。这是一个很敏感的问题,都怕戴落后分子的帽子,怕给自己引来麻烦。

炊事班的老班长钟得财是个老红军,见多识广。他首先开言:“咱们工作队一百多号人来支援青海,一个多月过去了,耗费了多少粮食、汽油?车队为给我们送东西,路上多次遭到敌人和暴风雪的袭击。可我们没有搞出一点成绩,咱们怎样向组织交代啊?既然提出来去与留的问题,我看不吃凉粉腾出板凳,咱没那本事早早退出,让别人来干!”

他讲了真话,几乎所有的队员随声附和道:“就是!应该退出。”

余占东叹息道:“退出,这口气难咽不说,丢人啊!”

最后,会议形成了统一意见:说明情况,把矛盾上交,由四军军部决定。

张队长无可奈何地说:“看来只能退了。”

不久,四军批准我们返回临洮,并与青海方面共同协商,重新组织起一个坚强有力的工作班子,一举拿下格尔木这块硬骨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