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猎人孙志强

在临洮疗养所里,我遇见了一个和我一块疗养的战士,两人一见都觉得有点面熟,互通姓名后,便哈哈大笑起来:“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认识一家人了。”

“小曹呀,你真是贵人多忘事,我叫孙志强。1948年11月,是你们七个人在山西接了我们山西800多新兵,不记得了吧?你当时选我当代理排长,一路上咱俩没少说过话。”

“对不起!让你见笑了!有这么一回事,我把这事忘光了。”

他问我:“你是咋负伤的?”

我一五一十地说了自己受伤的经过。

孙志强,高个子,大脸盘,下的一盘好棋,一有空就约人跟他下棋,仿佛是一个打遍天下无敌手的棋霸。他也讲了负伤的经过和家里的事,那情态好像是做了亏心事似的,吞吞吐吐,忐忑不安。

他给我讲自己家里的事,我如同打翻了五味瓶,各种滋味一起袭来,心里久久难以平静。

孙志强的家在吕梁山的深处,祖祖辈辈以打猎为生。他有一个漂亮的妻子,十里八乡再找不出第二个如此漂亮的女人,两人相敬如宾,恩恩爱爱,让人羡慕。就在妻子娶过门后不久,他的父母双双去世。他埋葬了父母后,重操旧业,过起了打猎生活。

孙志强美满、幸福、温馨的家庭好景不长。阎锡山驻吕梁地区的部队,有一个连长看见他的妻子,视为仙女下凡,寻找一切机会接近,利用一切手段讨好。也许是他的妻子经不住敌连长的诱惑,也许是强迫,总之,他蒙在鼓里,一点儿没有发现敌连长觊觎妻子的苗头,也没有发现妻子的异常举动,依然早出晚归地打猎,风平浪静地过着自己的光景。

1946年的一天傍晚,21岁的孙志强肩上扛着猎枪,枪上挑着两只野兔,还有两只野鸡高高兴兴地往家走。他觉得异样,平常回家远远地能看到自家的烟囱里冒着烟,今天却很异样,也看不到妻子在门前等他回来。他急匆匆地跑进院子,看到院子里的一棵大树上拴着一匹战马,却不见有人走动。他丢下猎物,双手握着猎枪,轻手轻脚地走到窗下,听到屋内有窸窸窣窣的响动和两个人喘息的声音。这声音让他感到大厦将倾,怒火上升,顿时火冒三丈,不顾一切后果推开门一看,敌连长正跟自己的妻子做爱。他举起猎枪将二人击毙,又一把火烧了茅屋,丢了猎枪,拿起敌连长的步枪,骑着战马,向壶口方向飞奔,准备过了黄河投奔陕北共产党的部队。

他的这一举动被躲在远处的敌警卫员看在眼里。也许是这个警卫员被吓呆了,也许是为孙志强鸣不平,总之,他的动作慢了一点,当他明白过来,尽管鸣枪示警,然而孙志强骑着敌连长的战马渐渐消失在了茫茫的夜幕里。等到敌人的救兵来到现场,熊熊大火已经熄灭,从灰烬堆里拉出两具焦尸,已是面目全非。敌人当然不会就此罢休,举着灯笼火把沿着孙志强逃走的方向追赶不停。

孙志强骑马跑得再快,也没有电话快。阎匪的部队已在去陕西的沿途设了卡,布下了天罗地网,等待孙志强的到来。

孙志强弃马而逃,翻山越岭,专往人烟稀少、道路不通的地方跑。然而,此时的他已是腹中饥饿,精疲力竭,只好慢吞吞地沿着过黄河的方向行走。第二天天亮,他到了一个叫东城的大村庄,饿得一步也走不动了,一摸口袋,才想起身上不带一文钱,于是硬着头皮向一户偏僻的农家走去。一只狗拼命地叫,他拿枪抵挡着,一步不停地往这户农家走。

这户农家只有夫妻二人,年龄都已过了50岁。他们看到这个五大三粗、满脸杀气、手拿钢枪浑身大汗淋漓的小伙子吓了一跳,两眼瓷瞪瞪地看着他。

他有气无力地说:“我不是坏人,有吃的没有?我饿坏了!”

女主人战战兢兢地说:“我们刚吃了,只有一碗剩饭。”

男主人对妻子说:“快端来,有什么先给他吃。”

他狼吞虎咽几口扒拉进肚,显然没饱,瞪着两眼看,不好意思再开口要吃的。

男主人问:“你肯定没吃饱!你准备去哪里?”

他点点头道:“去陕西,不知从哪里过黄河比较安全?”

50多岁的汉子道:“没吃饱再给你做,看你的样子,从哪里过黄河都不行!渡口上盘查得紧,你一定是杀了人才跑的。”

他慌张地放下碗,掩饰说:“没有!没有!我打野猪,身上溅了一些血。现在想投奔共产党的军队。”

“看你身上的血迹,能瞒得过谁?天寒地冻,泅渡黄河是不行的,徐向前司令员正号召青年参军,你干脆报个名,堂堂正正地去,比你这样过黄河找红军强得多。”他说完又对妻子道:“给这个后生再做点饭,他好像几天没吃饭了。”

孙志强看到这户人家没有敌意,放下了心,唉声叹气地说了击毙敌连长和妻子的事。

“哎呀!你这个冒失鬼,你夫妻二人那样好,不问青红皂白乱杀人,不怕亏了婆姨?”

“我那时已经气糊涂了,我恨死了阎锡山的兵,我……”

“错就错了,吃过饭好好睡一觉,把我的衣裳换上,我领你到临县去报名。”

孙志强看了又看:“大叔,你是……”

“我是这里的村主任。”

“我怕人家不要!”

“别怕!我就说是我的儿子,保证会收你的。”

孙志强完全放心了,感激地说:“大叔,我姓孙,叫孙志强,我认你为干爹!”

老汉哈哈大笑:“我也姓孙,这是老天爷保佑,给我夫妻二人送来了儿子。老婆子,咱有儿子了!”

孙志强当即认了干爹干娘,磕了头。

孙志强报名参了军,被我们那次接兵接到了陕北,分配在四军。

孙志强是在打兰州狗娃山时负的伤。由于他从小是打猎出身,没几个月就成了团里有名的神枪手。

1949年的8月26日,兰州狗娃山的战斗处在胶着状态。十师发起一轮轮的冲锋,战斗打得异常惨烈,双方的伤亡都非常惨重。危急时刻,团长把警卫员、通讯员、参谋人员,甚至火夫、马夫都组织起来,补充到前沿阵地参战。敌人像潮水一般从掩体里涌出来,两军扭打在一起。

猎手的经验告诉孙志强,当野兽扑到眼前的时候,惊慌失措的结果只能是被猎物吃掉,只有镇定地用手里的枪把猎物打倒,才能有自己的安全。他找到一个比较隐蔽的地方,伏下身子,端起手中的步枪,不慌不忙,选中目标,调好准星,拉动枪栓,一扣扳机,一个敌人应声而倒。他信心倍增,枪口专门对准敌人中的军官和力大凶残的敌人,一枪一个,弹无虚发。

突然,敌人地堡里的一挺机枪泼水一般地向外扫射,挡住了我军进攻的道路,许多前去爆破的战士牺牲在地堡前面。他掉转身子,匍匐到距敌地堡不足80米的地方,端起手中的步枪,深吸一口气,定了定心神,一声枪响,敌人的机枪哑了,他的步枪子弹不偏不倚正好射入敌机枪的枪筒中。此刻,我军正好吹响了进攻的号角。然而不巧的是,地堡爆破掀起的冲击波,带起十多斤重的一块水泥混合物,不偏不斜地砸在他的大腿上,顿时把他的左腿砸成了两截,身上也覆盖了半尺多厚的砖块和泥土,他昏死了过去。等到他清醒过来,敌人的大炮停止了叫嚣,敌我双方也停止了厮杀拼斗的呐喊声。阵地上出奇的宁静,夕阳低低的挂在不远的山坡上,他圆圆的脸上辉映出血红的颜色。

他想喊,喊不出声;想动,浑身疼得如同锥子在刺。空旷的狗娃山上见不到一个人的身影。

他突然觉得自己正在家里,正举着猎枪瞄准了敌连长和妻子,看到了他开枪打死她的那一刻,她的那对迷人的大眼睛是美丽的,眼神却是慌乱、无助、害怕、无奈的……还没等她发出声音,猎枪的枪口喷出数十颗铁砂子,把两个人打成了破筛子,他又用枪托狠狠地砸敌连长的脑袋,红的、白的,流了一地。他没想到自己当时为什么会有那么大的胆量、那么大的仇恨,甚至是那么的愚蠢……敌人围了上来,他跨上了战马,没命似地跑,挥鞭狠抽战马,身后的枪声不断,耳边子弹嗖嗖地穿过……“轰”的一声,他从马身上摔了下来,他感到一种巨大的危险向自己袭来,爬不动,喊不出声,仿佛全身的血液一下子凝固了,无边无际的恐惧、剧烈的疼痛使他下意识地一激灵,耳边砖瓦石块发出了哗啦啦的声响,他的头脑彻底清醒了。他清楚自己负伤了,被埋在了土石下面。倒霉!老子没死在敌人的枪口下,却被活活地埋了。他用手搬掉压在身上的砖瓦石块,扒拉去身上的泥土,听见远处传来呼叫他名字的声音。“神枪手,你在哪儿?——神枪手,你在哪儿?——”呼叫声一声接着一声。

“我在这儿!——我在这儿!——”

孙志强得救了,直接被抬到了阿甘四军留守医院治疗。

表彰大会上,师长点名表扬了他,因他在住院,不能亲自到表彰大会的现场。四军西行时,阿甘的留守部队也跟着出发,他转到了军区医院,四军返回临洮,他强烈要求回临洮疗养所疗养。

我听了孙志强的叙述,望着他愁苦、无奈、自责的表情,觉得他既是一头雄狮,又是一只温顺的小猫,没法评论他的对与错,心里仿佛打翻了五味瓶,酸甜苦辣咸一起涌来。“你这个冒失鬼,为啥不先问一问妻子究竟怎么一回事?是不是冤枉了妻子?当然,敌连长是造成我们仇恨的对象,该打,该杀!”

他流着泪水哽咽着说:“那一刻,我被怒火烧昏了头,愚蠢地干下了对她不可饶恕的罪孽。本来应该问个明白,问问事情的来龙去脉,然而我没能那样做。后来,我走投无路,报名参军后,我就把仇恨全部集中在消灭敌人上,仿佛看到每一个敌人,都是敌连长,是祸害我妻子的人。”

“你身上的杀气太重了!”我提醒他说。

“是的,这是仇恨!老朋友,我打敌人,专往当官的凶残的敌人脑袋上打,喜欢看他们一个个脑袋开花的下场。”

“战场上这样做是对的,但也不能忘记我军给国民党军队投诚人员出路的政策。如果你不加以区别,把遇到的国民党军人全部看作是敌连长一样,不改变杀气太重的毛病,一定会吃亏的,会犯错误的!”我给他讲了彭总派部队护送国民党高级将领刘戡尸体的故事,也引导他尽量区别看待国民党军队投诚起义的将士。

他似乎有所觉醒,点头称是。

我问:“你当官了没有?”

“只不过是一个小小的排长而已,至于受奖、提拔当官方面的事我全不计较,也不放在心上。”

“这个想法是对的,咱当兵的人不能把名利地位放在心上,应该考虑的是为人民服务,当一个人民的勤务员,按毛主席的指示办事。”

我又问:“你对下棋很有兴趣吧?”

“这方面恐怕你就不了解我了。我下棋,就琢磨着吃掉对方的车、马、炮以及将帅,因为他们是最坏的根子!”

我突然想起了他枪毙敌连长,战场上专打当官的和最凶残的敌人,难道他们不正是最有杀伤力的车马炮吗?

啊,奥妙无穷的象棋!在不同人的眼里,对它有着不同的理解,它那博大精深的内涵又有什么人能够穷究呢?

渐渐地,孙志强好杀的那一面在软化,在改变,在消失,进而有了爱心。我俩的关系也相处得更融洽了,对待一些事情的看法也有了共同点。

我在疗养期间,当一个人独处的时候,非常思念家乡,深感自己对家里人有愧,六年了,没给家里人写一封信,捎一句话,这可是两千多个日日夜夜啊!孙志强好杀,而我是不是忘了本?变成了一个冷血动物?这跟牺牲了的战士有何区别?我的泪水不再由我控制,如同决了堤的洪水夺眶而出。

我想到了父母,想到了哥哥弟弟,也想到了妻子,尤其是她站在大雪地里对我安顿的话,就好像发生在昨天,妻子列生就仿佛在我的面前,大声质问着:“你出门都好几年了,一点音讯也没有,难道你死在战场上了?还是卖了良心忘了家乡和家里人?”

“不会的!我可以对天发誓!”

“那你就不能给我们捎句话或者写封信!”

我突然又想起了在沙湾老父看我的那一幕:

父亲埋怨说:“你小子把家里人忘了,还捎话不让我来看你。”

“大呀!我好着哩。部队的首长和战士处处帮助照顾我,你们大放宽心吧。”

“这我知道,但总不能不让家人来看你呀!”

“你不是来了吗?”

父亲破涕为笑。“见了你,我就放心了。”他说着拿出我妻子列生做的布鞋说:“这是列生给你做的,看合不合脚?”

我的泪水再一次涌出了眼眶。是的,家里人对自己牵肠挂肚,尤其是妻子列生,跟我结婚没两个月,我就当了兵。临走的时候,也没给她打一声招呼,她一定恨死了我,认为我是一个无情无义的男人,也一定认为我已不在人世,否则为什么不给家里人写一封信?不捎一句话?我不由得拿出她给我做的布鞋,觉得她的一针一线都倾注了对自己的无限爱意啊!六年来,虽然自己一直舍不得穿,作为纪念的礼物,但每当想起她,我就拿出来呆呆地看,眼前出现了她的音容笑貌,似乎在告诫自己:“要争气,一定要当个好兵。”顷刻间,我后悔得不得了,自己的手断了,写一封信有那么难吗?自己一直是一个小兵,也没立什么大功,然而因为上战场成了一个残废。比起体格健全的人来说我是不幸的,但比起牺牲的战友们我该是多么幸运啊!虽说自己是个乐天派,整天嘻嘻哈哈,心无城府,也没有什么夸耀的资本,但总该给家里人写一封信,说说自己的处境,也了解一下家里人的情况。做事做得太差劲了!我恨我自己简直是一个冷血动物!有负全家人的期望!

突然,张春喜走进了我住的病房,我摔开了拐杖,几步迎了上去。“哎呀!你想死我啦!”

张春喜非常着急,忙忙扶住我:“别动!小心摔倒!”

“不要紧,我的伤基本好了,也该出院了。”

我们两个人的手紧紧地握在了一起,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

他似乎有点不相信,眼睛睁得很大。“真的好了?”

“你没看见吗?”

“好!咱们几个朋友都盼你早一天出院呢!”

“谢谢!谢谢!”

张春喜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急切地问:“你收到家里的信没有?”

“没有啊!”我惊奇地说。

张春喜嘿嘿地笑了。“就在你负伤后的那几天,我替你写了一封信寄走了。”

我感激地说:“你这家伙!为什么不早给我说?”

“你是个犟板筋,给你一说,肯定不让我寄。”

“谢谢!谢谢!你给我做了一件好事。”我觉得自己六年来在战火中爬滚,在死人堆里救死扶伤,无愧于国家,无愧于人民,尽到了一个青年应尽的责任,但也该给家里人捎一句话,或写一封书信问候问候!唉——作为家里的成员,竟然不如一个朋友想得周到?有愧啊有愧!

“咱俩谁跟谁呀?替你写一封书信有啥了不起!打宝鸡时,在洛川塬上我得了回归热,你的马让我骑了整整一天,才追上部队,否则我还不知能不能活到今天?再说,我丢了枪,要不是你出面帮忙调查,我恐怕现在还在大牢里关禁闭着哩!”他突然又问:“你的贾老师呢?”

“我把他解脱了,回医院去了。”

“他确实够朋友!”

“够朋友!伺候了我好几十天呢。”

“你的伤好了后,准备干什么?”

“干老本行,回卫生部救护队。”

张春喜问:“你说我今后是复员还是留在部队?”

“我也正在考虑这个问题。这要看自己的目标和希望,我没法给你出这个主意。”

孙志强一跛一拐地来了。

张春喜觉得他有点面熟,问:“你是?”

孙志强满脸是笑,“我叫孙志强,是你们山西接的兵!”

“啊——是你!”张春喜紧紧握住孙志强的手。

我给张春喜说了孙志强的故事。

孙志强道:“我的事不值一提,也不堪回首。”

张春喜道:“很感人的,男子汉就不应该把功劳挂在嘴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