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大腿骨折,左臂受伤,罪可受大了,一切起居都得人照料。我气恨马步芳的那些孝子贤孙,死到临头还做垂死挣扎,让我受了这样的罪。这伙坏东西不消灭,老百姓就没安稳的日子过,革命工作就很难开展起来。
伤筋动骨一百天!这可是十分难熬的100多天呀!好在我医院认识的人多,关系原来就处得十分融洽。
后勤部的政委老孟不时来辅导我学习毛主席著作,学习文化知识。护士长刘兰给我讲医学业务知识,有空就给我念报纸。贾保定几乎成了我的专职护士,把他听来的一知半解的奇闻轶事讲给我听,我一点也不觉得无聊寂寞。
一天,贾保定对我说:“老乡呀,你觉得无聊寂寞,我给你讲个发生在十一师医院一个护士身边的故事,这个护士大约你也认识。她说是你护送她到十一师的。”
我思考了半天想不起来是谁,问:“谁?她的故事生动不生动?”
他眉飞色舞地说:“祁铭铭,她的故事生动极了,听了让你一辈子不会忘记。我们护士队正开展向她学习的活动哩。”
我不以为然。“你又吹开了,祁铭铭不就是在打扶风时参军的那个西安娃吗?她能做出啥生动的事来?”
“不听算了!我懒得给你说。别以为你负了伤,当了几天五个人的小队长,就自以为了不起,祁铭铭比你厉害多了!”
我立马改变了态度,喜笑颜开地说:“对不起!请讲!咱俩谁跟谁呀!”
祁铭铭十八九岁的样子,长得苗条秀丽,梳着两条羊角辫子,讲起话来,羞羞答答,脸上露出两个浅浅的小酒窝。
他正襟危坐,神采飞扬地说:“这还差不多。”说着“扑哧”笑了。
在拿下狗娃山时,打兰州的战斗基本结束。祁铭铭飞快地跟着救护队和工兵去了那里,她看到一个伤员还活着,风驰电掣般跑了过去,怀着一线希望,拼命地摇晃着他的双肩,想把他从死神那里救回来。伤员的头沉下去的那一刻,她彻底地绝望了。这时候,太阳只有一竿子高了,金黄色的余晖笼罩着狗娃山,使得整个战场上残存的硝烟和横七竖八的尸体也罩上了一层悲凉的冷黄色。一面国民党破旧的青天白日旗,斜插在被摧毁碉堡的枪眼里,风吹得哗啦啦直响。不用说,你自然知道敌我双方的胜负。因这一仗双方都损失惨重,死的人几乎是尸体摞尸体。祁铭铭首先跑到破碉堡前,跳着扯下那面破旗,狠狠地又撕又踩,仿佛对它有深仇大恨似的。无意中,她发现死人堆里有一个面目不清、浑身是血的士兵拼命地往起爬,动了几下,又直挺挺地倒在地上。她跑了过去,忙去包扎,谁知刚包扎完毕,伤员却死了,她大为失望。她毕竟是个女孩子,天色又暗了下来,一看救护队的人离她很远,忙向人多的地方跑。她小心翼翼地在尸体中间跳跃着,踩着鲜血染红的土地,鞋帮上、裤腿上也沾上了鲜血。尸体的姿势各异,惨不忍睹。她更害怕了,不敢看脚下的尸体,眯着眼睛向前狂奔。不料,一脚踩在一个软绵绵的尸体上,她大叫了一声:“妈呀!”同时也听到了一声凄惨的叫声,脚下的“尸体”呼地坐了起来。她用眼一看,原来是马匪的一个士兵。她忙从地上抱起一块石头,也顾不得叫自己的战友和工兵,举起就往头上砸。就在她一步一步靠近往下砸的那一瞬间,那个伤员拼命地向她摇摆着双手,呜哩哇啦地说着方言。她气昏了头,不由得想起团长在动员大会上讲的话,马步芳的兵惨无人道地杀害我红军西路军、强奸妇女团战士的情景立即在脑海里浮现,不由得怒火烧身。突地看见那个伤员的眼泪直往下掉,她停了下来。马步芳的兵,没有一个是好东西!她再次举起了石头,只听到一声惨叫:“妈妈,我再也见不到你了!”她听到的声音仍然带着娃娃腔,眼光里含着无奈、失望,还有悲凉。她的心软了,把石头“咚”地丢在地上。大声喊:“快来看,这里有一个活着的伤员。”
工兵和护士们听到她的叫声,向她跑来。
天完全黑了,三五步内看不清人的面孔。
一个工兵跑到她的面前问:“在哪儿?”
她指着说:“那不是吗?”
工兵一看是个马匪的士兵,举起铁铲就往下砸,被她挡住了。“不能砍!他也是一条命呀!”
工兵刚准备给她发脾气,一看祁铭铭眼里流出了两行泪水,火气顿时消失得干干净净。
“天黑了,走!别理他,让他自生自灭去吧!”一个护士劝说道。
工兵、护士哗的一声走了,纷纷议论着。
祁铭铭站着不动,眼前出现了两年前的一幕。
一天,保长领着一个国民党的士兵,挨门逐户拉壮丁。她的弟弟16岁了,还在学校读书,被保长和那个士兵看上了,硬要拉他当兵。她的父母和弟弟跪在地上祈求祷告,都无济于事,最后还是强行把弟弟拉走了。她看到弟弟出门的那一刻,大声哭叫,瞪着和这个伤员一样的目光。一样的年龄,一样的身高被拉出了门。后来,她的弟弟在荔北战役中死了,她的父母变得疯疯癫癫,不久双双离开了人世,后来她才报名参加了解放军。
“不能丢下他不管,他多像自己的弟弟啊!”她不由分说背起他就走,拼着命追赶工兵和一同来的护士。
她一路上没少受到讥笑,仍然我行我素地背着那个伤员往兰州城里走。
走了没半里路,伤员道:“姐姐,我能走,你放我下来。”
祁铭铭听到叫姐姐的声音,仿佛弟弟在叫她,激动得停下了步子。“你的伤不重?”她放下他。
他趔趄了几下,她忙扶住他。“不太重!炸弹皮在大腿上钻了几个窟窿,头上扫开了几道口子。姐姐,我能见到家里人吗?”
她的泪水下来了。“能!一定能!这还不重吗?我一看你浑身是血的样子,把姐姐吓得够呛!不要犟,还是让我背你走!”
“不!姐姐,你的大恩大德我一辈子也忘不了!我在马家军的部队,天天挨打受气,身上常常是青一块紫一块,这点疼痛我忍得住!只要你扶着我,我就能走!”
祁铭铭扶着伤员走一会儿,背一会儿,等他俩回到部队包扎所,祁铭铭如同从河里拉出来一般,浑身汗水淋漓。
她忙给他包扎,又给他找来了吃的东西,等到安排好伤员,天已经大亮了。
原来这个伤员也有一部血泪史。
这个17岁的伤员叫马斌,甘肃平凉人。马继援的82军兵进陕西,妄图与胡宗南合击夺回西安,路经平凉时,把他掳到了82军。他家里共有四口人,一个姐姐和父母。父母以种几亩薄田度日。父亲由于积劳成疾,半身不遂没法下地干活,姐姐许配人家,母亲有哮喘病,走路都出不上来气。他在讨吃的路上被马匪发现,强行拉他给营长做了马夫,从此就与家人失去了联系。在马匪的部队里,他整天以泪洗面,思谋着逃跑回家看望父母,被营长打得死去活来,不敢再有逃跑的念头。马继援咸阳受挫后,掉头回到了兰州,他被编进部队。他恨死了马家军的部队,大小当官的不把他当人看,不是打就是骂,部队发下的军饷,都被班长领走,他干着急没办法。解放军进攻兰州,他所在的部队把守狗娃山。最后的一天战斗中,他身上多处负伤,被一块飞来的弹片击昏了。等到他清醒过来,枪炮声稀了。他不想死,将一个死人压在他的身上,所以他浑身是血。祁铭铭踩在他受伤的腿上,他才不由自主“啊”地叫了一声爬起来,被祁铭铭救了。这件事在十一师传为美谈,师长还表扬了她。
我被祁铭铭救伤员的事迹感动了,夸奖道:“她确实比我高尚得多,我们应该向她学习!”
转眼到了火神庙观庙会的时节。火神庙是一座很大的庙观,也是临洮的一大风景区。火神庙建在莲花山上,莲花山的后面是张县和礼县。火神庙占地10多亩,四周全是苍松翠柏。上了莲花山山顶,能看到方圆几十里外的景色,即使在夏季,也能看到山顶上的皑皑白雪,壮观极了。
庙观里有和尚、尼姑好几十人,常年钟声不绝、香烟缭绕。
每年的3月18日是庙会,方圆几十里甚至上百里的汉、回、藏等民族的善男信女骑着牲口从四面八方涌来,虔诚地朝拜山上的诸神,特别是藏族同胞,那虔诚膜拜的情景,到了如痴如迷的地步。他们双手持着燃烧的香,每走一步,就磕一头,从山脚一直跪拜到寺庙。
此时,我被送到了四军的疗养所疗养,疗养所就在火神庙观的山下。
3月18日那天,我对贾保定道:“贾老师,咱俩赶一回庙会行吗?”
“什么老师?我负责十多个伤员的疗养,就数你难缠,几乎成了你的勤务兵!”
“谁让咱们是铁杆弟兄!你看我一天烦闷寂寞,比坐牢还难受!每天东挪不得西转,你说可怜不可怜?”
“可怜你,我就得出力流汗!”
从疗养所到火神庙观,得爬一道二里长的石砭路。我腿上的石膏还未下,走路完全靠两根拐杖,他当然知道要领我去火神庙,得背着去。
我假装生气的样子道:“不要你背,我自己拄着拐杖会走!来临洮走了一回,不赶一次庙会,死了眼睛也合不上!”
其实贾保定也想赶庙会。自从参军以来,没有时间和机会赶庙会,像临洮这样的庙会他从来没有赶过。再说他也是出于好奇,心里早考虑好去庙会上散散心。
他好像十分不情愿地说:“看来我又得舍一次脸面请假。”
我高兴地大笑起来。“谢谢你对我的关心照顾!”
他也跟着大笑,“不要说酸掉牙的话,咱俩谁跟谁呀!”
我叹了一口气,装作惋惜为难的样子说:“唉——我走不动,不去了,省得你请假受累。”
“你走不动,我不会背你吗?”
“老师背学生太不雅观,我更不能去了!”
“看!又来了?我在西府大撤退时有病,你把马让我骑,现在你受了伤,想赶庙会,我背你走几步有啥说的!”
“我把这事早忘了!”
“你忘我没忘!”
第二天,贾保定跟所长请了假,安排好了其他伤员,领着我从疗养所出发,艰难地向火神庙山上走去。
一路上,四面八方赶庙会的善男信女特别多,大都骑着高头大马,把一条本来就不宽的“之”形的石砭路挤得满满当当。而一路上卖香表的人占去了不少路面,更加显得拥挤。
我拄着拐杖和贾保定走走歇歇,说说笑笑,边走边看。只见不同民族、穿着不同的服饰、操着不同口音的人们笑眯眯地观望我这个特殊的香客,嘴里说些啥,我一句也听不懂。
我看到那些藏族人,走一步,磕一头,他们上山的速度跟我拄着拐杖走路没两样,一步挪不了三寸,慢极了。
贾保定怕我被挤下石砭,紧紧地抓着我不放。“小心!掉下石砭就麻烦了。”
“不要紧!我会注意的。”
“来!我把你背上走,这样既安全,走得又快。”
此刻,我每迈动一步,腿上的伤好像锥子刺一般的疼。我忍着疼痛,拒绝道:“我一个大男人让你背上多难看。”
他急切地说:“照你这样走,猴年马月才能上了山?”
“山高怕的慢汉摇,水深怕的勺勺舀!咱又没急事,两个小时保准能上去。”
他不由分说蹲下身子:“快来!犟板筋。”
我为难地爬在了他的背上。
到了火神庙观,我惊讶地叫了起来:“好大好漂亮呀!”真是人山人海,烟雾缭绕,钟磬之声不绝于耳,说笑声、叫卖声、各种法器摇摆发出的声音响彻云霄。
我俩坐在庙台子上,眼光不知往哪儿看。
我不解地问:“保定,你说这里的人为什么如此虔诚地崇拜火神呢?”
“也许是这里的天气寒冷,他们把火神当作光明、幸福来崇拜。”
我点头称是。
我看到善男信女们大把地烧纸,虔诚地祈祷,还不时地往笸箩里丢银圆。问:“这里的人好像很有钱?”
贾保定低声道:“迷信!”
我瞪了他一眼,驳斥道:“我觉得他们不是信神,而是拜神。你看他们虔诚祈祷的神情,几乎到了痴迷的状态。”
他没有吱声,眼光四处乱瞄。
“保定,你说那些虔诚拜神的人,心里在想什么?”
“或许他们在心里祈祷着什么。”
“是的!心里肯定有什么愿望。”
我的话音没落,从大雄宝殿里走出几十个和尚,他们排着整齐的队列,仪态庄重地身披袈裟,手拿法器和乐器在一块空地上做起了道场,敲打着锣鼓,吹奏着乐器,口里嘟嘟囔囔念着经在场地上转开了,把人们的目光一下子吸引了过来。
远处的一座庙宇前好几个巫师跳起了大神,围观的人挤得水泄不通。
最为壮观的是尼姑队,她们身着一样的灰蓝色道袍,不停地给施舍布施祈祷的人散发五颜六色的彩线和黄纸上印有红字的纸条。
我俩不停地走动,四处观看琳琅满目的货物。至于访亲会友,说笑之声跟内地没有两样。
火神庙宇的上方是尼姑庵,隐藏在一片高大的松柏树林里,显得清静幽雅。
我俩好奇地这里走走,那儿看看,眼前出现了这样一幕:好几对子青年男女不避人们的视线,公开在树林里搂搂抱抱,热烈地接吻着。
贾保定问我:“你说他们不害羞吗?”
“估计是不同的民族习惯,求爱的方式不同罢了!你想不想在这里安家落户?”
“我不习惯这里的生活,不想!我家里的人一直盼我回家团聚。”
“我也是这样想的,父母流干了眼泪盼我回去团聚。”
太阳快要落山了,西边通红的晚霞映照得火神庙五彩斑斓。
贾保定抬头看了一下天气说:“到了吃饭的时间了,咱们该走了。”
我大方地说:“就在这里的饭馆吃,今天我请客,犒劳一下你。”
“不要乱花钱,留着以后回家用。”
“没事!我不在乎这几个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