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大叔要回家了,大家都有点恋恋不舍。
救护队的同志们站成一排,好像欢送复原回家的老战士。
他兴高采烈地说:“同志们呀,我看到了兰州解放,死了也合上眼了,也能给未进门的老婆子汇报这次支前没有虚行。”
“你就这样走吗?我们得给你请功,或给你们带队的人反映你负了伤,还有在救护队的表现。”
他连忙摇头:“快不敢!要说功,我前十多年的功比这几天大得多。我出门没一个月,有啥功可谈!”
我风趣地说:“你支前有功,老婶子会对你更加喜欢。”
“那当然了,为人都喜欢老汉有出息。不过,我的那个对象跟我投脾气,不爱把功劳挂在嘴上。”
张队长急急忙忙跑来了,把一纸证明递在他的手上。“大叔,这是我们给地方向你请功的证明。”
“你这娃娃,我又没做出成绩,请的什么功?”
他一一和我们握手告别,口里不住地说再见,眼眶里泪水直转,十分留恋。
我们也不住声地说再见!
兰州解放,四军卫生部设在兰州城外的夏西苑,留守医院仍然在阿甘县城,夏西苑是原国民党在兰州的留守处。
那几天,医务人员最忙,不论是西野部队里的伤员,还是投降的马家兵的伤员,多得统计不过来,大街小巷,到处可见残肢断臂的伤员。尤其是兰州解放当天的夜晚时分,夏西苑里伤病员挤得满满当当,不断地发出呻吟。尽管医护人员一再劝说,仍然有一些重伤员忍不住疼痛发出撕心裂肺的叫声。尽管军管会、卫生部想方设法安置伤员,然而一时无法安置这么多的伤员。
卫生部的二十几个工作人员,忙得脚不沾地,到处寻找安置伤员的地方,桌子上摆满了统计上来的伤员名单和数字。陈部长心急如焚地找到我说:“小曹呀,今天卫生部没人出差了,人员都走了,不得不动用你这个救护队的副队长了。”
我笑嘻嘻地问:“啥事?看把你着急的。”
“部里急需给阿甘县城留守医院送一封信,看那里还能安置多少重伤员。”
我刚被提升为副队长,他提出来,我不去是说不过去的。我问:“啥时间去?”
“现在!”
我犯难了,天黑不说,阿甘县城离兰州有40多里路,我一个人是不敢去送信的。“就我一个?”
“是的,卫生部再没人了。你一个人去怕不怕?”
我以实相告:“怕!兰州刚解放,到处乱纷纷的,敌我不分,如果遇到坏人……”
“我也正愁苦这事,不放心让你一个人去。可是,当你看到咱们的那些英雄战士痛苦的样子,我是于心不忍啊!”
我顿时充满了勇气,想到那些英雄为了消灭敌人,把生命都搭上了,自己没有理由不敢去,便视死如归地说:“没问题,我去!保证完成任务。”
陈部长满意地递过信说:“你单人独骑晚上一个人行走,我有点不放心。你去,带好武器,路上一定要小心。”
我接过信揣进兜里,拍拍胸膛:“请部长放心!你要相信我的实力!”
陈部长“扑哧”一笑赞许地说:“我相信!不过现在坏人猖獗,土匪横行,你可要防范敌人的突然袭击!”
我嘿嘿嘿地笑着说:“我手里有冲锋枪,腰里别着20响,个把小土匪能把我怎么样?”
“不能轻敌。”他看了看表道:“现在是7点,大约10点钟就到了。”
我牵出坐骑,“呼”地骑上了马,缰绳一抖冲进夜幕。
风高月黑,旷野里悄无声息。
战马奋蹄,一路腾飞。走出兰州城,路上没有一个行人,公路两旁的树林里不时地发出夜行动物的叫声,听了使人毛骨悚然。
我的心抽得老紧,握枪的手汗水津津。默念:战马呀!从打永丰起,你就没离开过我。今天你可不能失了前蹄,把我摔在半道上!我又计算着行程,打宝鸡时,自己跟着十二师,一小时靠两条腿跑了40里路,那真是飞呀!从兰州到阿甘40里路,有两小时准能到达。
一路上,马蹄嗒嗒,我的心跳得咚咚直响,浑身大汗淋漓。我用心地倾听四周的响动,观看前后左右有无敌人出现,脑子里思考着张建富部长的话:“坏人猖獗,土匪横行……”哼!不怕死的小土匪,撞到老子的枪口上,保准叫你见阎王!我觉得这40里路特别长,长得如同翻越六盘山。尽管手里有枪,心里还是发慌,毕竟是我第一次单独办事啊!
猛地我想起了见到王学礼团长的夫人张娥的一幕。
沈家岭战斗结束后,我是受张建富部长的安排,随十一师的郭师长、工兵们去打扫战场,想从尸体堆里搜寻有生命的战友,尤其是想找王学礼团长,既想看他最后一面,也希望有奇迹出现,他还在人世间。不过这种希望是十分渺茫的。沈家岭上尸体狼藉,横七竖八,遍地都是。我惴惴不安,小心翼翼地在死人堆里搜寻,突然,看见十一师三十二团王学礼团长两眼大睁,钢枪紧握,直挺挺地躺在地上。我没命似地跑到王团长的尸体旁,看到他浑身上下全是刀伤,几乎没有一块完整的地方。伤口上的血水变得干涸,与衣服紧紧地粘合在了一块。我泪如泉涌,抱住他的尸体放声大哭:“老兄呀,你是英雄,伟大的英雄啊!为了打下沈家岭,你身先士卒,不惜自己的生命,亲自带领3000多弟兄跟敌人展开生死搏斗,献出了自己年轻宝贵的生命!老兄呀!沈家岭山头上胜利的红旗,是你和战友们用鲜血染红的!兰州的解放是你们用生命换来的!你们的功劳和事迹,兰州人民不会忘记,甘肃人民不会忘记,全中国的人民也不会忘记!”
郭炳坤师长流着泪水,恭敬地行了三个军礼。“安息吧!我的战友!英雄呀!你一路走好……”他转身对我说:“他是彭总直接命令打沈家岭的,先清理他的遗物,再给他换一套新军装。”
我失声痛哭,忍着锥刺般的悲痛,从王学礼团长的衣服上轻轻地撕下了姓名和部队番号,又从他的衣袋里摸出一支受损的“金星”牌钢笔,然后小心翼翼地给他褪下破衣服,换上了新军装。
工兵抬走了王团长的尸体,我仿佛变成了一尊石像,呆呆地站着不动,脑子里一片空白,想起他二人帮我缀扣子的往事。
那是在打永丰时的事。
永丰战斗结束,部队进行短暂休整。军卫生部给三十一团分配了四个护士,是我领着他们去的。
张娥看到我的军装上掉了一颗扣子,问:“小曹,你军装上的扣子掉了,快拿来我给你缀。”
“我从骡子身上往下抬药箱时,不小心弄掉了,也找不到了。”
我解释说。
王团长插言道:“军装上没扣子咋行?军人要有军人的风度。张娥,找一个扣子给小曹缝上。”
张娥从旧军装上拆下一颗扣子,站在我的面前缀了起来。
我感激涕零地说:“谢谢团长和夫人!”
王学礼微微一笑。“大惊小怪!咱们是战友,是陕北老乡啊!”
我拿着王团长的遗物,在回军部的路上,腿上如同绑了铅块,步子特别沉重。郭师长要我将遗物亲手交给张娥,这个任务仿佛是一架山,沉甸甸地压在我身上。我没法面对张娥,她知道丈夫牺牲了,这个温柔善良的女人经受得起这样的打击吗?她一定会哭得死去活来。我硬着头皮刚走进军部大门,迎面看到张娥披头散发,发了疯似地往外跑,嚷着要看丈夫最后一面,四五个人拉不住她。
“不要拉我,让我看看学礼,见他最后一面……”
“团长下葬了,去了也看不到了。”家属队的领导解释说。
“我不信!哪能这样快?”
我躲在一边,不忍心看张娥痛苦的样子,没法儿安慰她,更不忍心此时把王团长的遗物交给张娥,泪水又一次涌出了我的眼眶。我千思万想拿定了主意,王团长的遗物只有交给军部,让军部转交给张娥,我是没法完成这个任务的。
我刚准备转身去军部,没想到张娥看见了我,仿佛见到了亲人一般,大叫了一声“小曹啊——”便昏了过去。
我走到张娥面前,看到她缓过了气,头脑变得清晰,悲伤地叫了一声“嫂子……”
她抓住了我的双手,脸白得像纸,呆呆地看着我。半天才从口里吐出一句话:“小曹呀,你说嫂子今后咋办啊——”
此时我有千言万语要说,却连一句也想不起来,哽哽咽咽地道:“嫂子,不要哭了,有组织照顾……”我的话音没落,却哭出了声,泪水不由得恣意漫延,即刻滂沱满面,心上犹如刀子戳。我本来是一个能说会道的小伙子,此刻觉得世界上根本没有能安慰她的语言,只能用官话搪塞。
张娥不死心地问:“你看到没看到,你的老乡入土没有?”
“入土了,我不哄你。”
“他还穿战场上的衣服?”
“换了,穿了一套新军装,是我给穿的。你别去了,去了也看不到团长的面了。他已经下葬,王军长说要给他立纪念碑。以后我领你在他的墓前烧纸祭奠。”
张娥停止了哭叫,拢了拢凌乱的头发,问:“真的给他立碑?”
我诚恳地说:“真的!王军长、郭师长在沈家岭亲口说的。”我趁张娥神志清醒,忙把团长的遗物交给了她。“给!这是团长的遗物,郭师长让我交给你。”
张娥接过遗物,泪水再一次涌了出来,自言自语地说:“我的前世冤家……”
张娥和王学礼都是陕北佳县人,两小无猜,青梅竹马。结婚后,张娥随军在家属队里工作,两人一直是恩恩爱爱,相敬如宾。
阿甘城隐隐约约看见了,我浑身感到轻松,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摸了一把头上的汗,走进了四军随军医院。
四军随军医院就是现在西安第四军医大学的前身。
院长、政委我都认识,我一看房子里亮着灯,他俩还都没睡。
门房值班人员领着我进了院长的办公室。杨院长笑眯眯地问:“有啥急事,深更半夜到此?”
我从兜里掏出信说:“送信,是张部长让我来的。”
杨院长是四川人,医家出身,四十多岁,一派文质彬彬的样子。他接过信仔细地看了起来。
高治成政委走进了门,问:“小曹,再有没有人跟你来?”
“没有!卫生部没人了,就我一人。”我回答得非常响亮。
高政委是陕西蒲城人,也是搞医务工作的,年龄四十左右,性格温和,对人总是一脸笑,让人觉得平易近人,最能和睦相处。他惊奇地说:“啊——你好大的胆子!单人独骑,夜行40多里,路上不怕吗?”
我洋洋得意地说:“不怕!我手里有枪。”
杨院长把信递给了高政委说:“问咱们这里还能接待多少伤员?”转身说:“小曹,今天晚上就住这里,你一个人走路不安全,不必回卫生部了。”
我的心仍然在跳,犹豫不决地说。“陈部长等着回信呢!”
杨院长倒了一碗冷开水,递过来说:“喝碗水,坐下休息休息,高政委立马给你写回信。”
我确实渴了,接过碗“咕噜咕噜”猛喝起来,喝毕抹了一把嘴说:“谢谢!”
高政委写好了信,看了一下表说:“没大的事,今天晚上你就住这里,一个人走路不安全。”
我嘿嘿嘿地笑了,强装好汉地说:“我明天还有任务,我敢来就敢回去!”
高政委开心地一笑。“给!路上一定要小心。”
我接过信,揣进兜里,拍打了一下衣服,大义凛然地说:“没问题!我会注意的,请二位首长放心!”
四野静悄悄的,一轮明月挂在深邃的夜空。
返回的路上,我的心情没有来的时候紧张,但警惕性仍然没有放松,只是一股劲地策马加鞭,钢枪紧握,两耳倾听,前后左右观看。回到夏西苑,已过了12点。值班的干部,接过我递来的信,伸出拇指夸奖说:“真了不起!一个人胜利完成了任务。”
我沾沾自喜地说:“咱从小胆子就大,脑子里从没个怕字。”
第二天张部长在大会上表扬了我,奖励了我一套军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