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8月21日起,四军卫生部的工作人员都分派到各个师参加指导战地救护。
第一天战斗下来,四军各个救护队就显得特别忙。25日,战斗再一次打响,一批批伤员抬进了杨家沟的救护点,我和其他护士对伤员紧急包扎,该转移地方的让担架队抬往后方,该转野战军后方留守医院的就安排送后方医院。尽管这样包扎转移,救护点里的伤员仍然人满为患,救护人员显得十分不足。
开战的这天上午,支前队里的一个民工被野枪子打伤了左臂,送到了我们的救护队。
他是陕西横山县人,叫冯德存,五十多岁,留着稀长的头发和络腮胡子,头发里夹杂着根根白发,略有点跛足。他怨气十足地说:“老子今天真不走运,没轮到上战场就负了伤。”
我给他包扎了一下,说:“好了,你可以走了。”
他瞪了我一眼,不满地说:“你让我去哪里?我还没有看到兰州解放哩!”
我很纳闷,这个人咋这样老气横秋、颐指气使?我不客气地说:“谁知兰州啥时才能打下?如果暂时打不下,你总不能一直在这里等着吧?”
他更来劲了,高喉咙大嗓子说:“十天打不下我等十天,半个月打不下我等半个月,直到打下兰州。”
“那你吃啥?”
他像有意跟我过不去,斗气说:“我左臂负了伤,右手还能动,两条腿会走路。别担心,军粮我不吃。红军过草地吃草根树皮,我用手挖草根树皮填肚子,一定要等到兰州解放的那一天!”
我看到他是个刺头,说话又有气派,觉得他不是一般人,再不敢放肆顶嘴,立马改变了态度,温和有礼貌地说:“好好好!大叔,打下兰州是咱们的共同心愿,你想看就看。”
冯德存老汉哈哈哈大笑道:“小子,我参加红军时,你还是个流鼻涕的娃娃哩!只因我跟刘志丹打三交镇时负了伤,才下了火线。这次听说打兰州,我跟乡上的领导争吵了半天,才批准我支前。没想到来兰州第一天就负了伤,你看我倒霉不倒霉?”
我肃然起敬,忙承认错误。“对不起!没想到你是革命老前辈,是我有眼无珠,没有体会到你迫切想看到兰州解放的心情。”
“别客气!我知道你担心部队没粮吃,这是有目共睹的事。”
他半躺着坐在一个土台子上,给我讲起了他参军和现在的情况。
1930年,冯德存就参加了红军,跟刘志丹南征北战,出生入死,当上了排长。因为打三交镇那一仗,打得非常窝囊,刘志丹牺牲了,他赌气回了家,所以部队没有给他开残废证明。回到家后,他的生活没了着落,也没有女人愿意嫁给他,一直打光棍,过着流浪打零工的日子。他是个热心肠的人,时时关心着国家大事。这次听说打兰州,他知道,兰州一解放,就等于西北几个省都解放了,所以积极报名支前。
我看到他对我有了好感,逗着说:“大叔,你真的不想成家了?”
“不想了,年轻的看不上咱,年龄大的不生养,还不如我一个游天所兴,站起搬家,住下落户。”
“少年夫妻老来伴,你应该找一个伴呀!”
他笑眯眯地说:“你娃娃年龄不大,懂得还不少。”
“我看你找下了伴。”
“你娃娃说对了,有了!还没过门。我给她说,等我支前回来,看到兰州解放,就把她领进门。她说我心野着哩。我说,我当了十来年兵,亲眼看不到兰州解放,心不甘啊!她答应了我。你看我,本来我还想为打兰州出点力,狗日的马匪给我飞来了一颗野枪子,让我负了伤。”
我更加佩服他,夸奖道:“冯大叔,你的革命意志这么坚定,值得我们学习!”
“唉——老了,好汉不提当年勇!”
我又问:“你当过排长,一定很有领导组织能力!”
他毫不隐瞒地说:“带一两个排打仗还能凑合。”
8月25日,战斗再次打响,他成了我们救护队的总指挥。
伤员多得没法治疗,我不忍心看着伤员得不到及时救治离开人世,也不忍心听到一声声痛苦的呻吟。从21日开战以来,我的人生境界仿佛突然得到了升华,觉得每一个伤员就是一位英雄,是敢杀敢打的大英雄,是解放兰州的有功之臣。尤其是十一师三十二团的5000多名战士只活着回来18位勇士,让人震惊,也让人钦佩。因阵地上没了敌人可打,要是还有敌人,这18位勇士一定会血战到底,与敌人同归于尽。
我望着一个个血肉模糊的伤员,听着他们含糊不清的说叫声:“杀呀!冲呀!老子跟你见个高低!”
“撂倒一个算一个,看你狗日的再猖狂!”
“王团长太厉害了,跟敌人拼刺刀,亲手砍死了十几个敌人!”
“最厉害的要数三十二团的张宝英,他一个人,每天用攮子(一种长柄,顶端尖而锋利,过去专门用来狩猎或对付敌人的工具)攮死七八十个敌人,那才叫人开眼!”
伤员们的一句句豪言壮语,叙说着的是一件件感人至深的事迹,让我禁不住潸然泪下。“战争太残酷了!战争这个吃人的魔王,何时才能在地球上消失?”
马家兵似乎疯了,忘记了自己是血肉之躯,竟赤身裸体与我军决战。当他们一个个倒毙,闭上眼睛时,也不知道自己是为谁死的,为什么死的,死得毫无价值。
伤员源源不断地送来,包扎所里几乎没有下脚的地方。
我满头是汗,一边给伤员包扎,一边给登记人员报告伤员的姓名、单位。轻伤的问问,重伤不会说话的,翻看他们的衣服或领章上的符号,找不到记号的就问担架队员,从哪儿抬下来的。所有医护人员的衣衫浸透了,仿佛从水里捞出来一般。
包扎所里的担架不够用了,需要抬往阿甘留守医院的重伤员越来越多,好几个重伤员因得不到及时救治永远闭上了双眼。
冯德存老汉听从医生的指派,不停地呼喊着:“担架队,快来,把这个重伤员抬往阿甘。”
“没担架了。”担架队的人说。
冯老汉道:“轻伤放后,先送重伤员!”
担架队穿梭往来,显得忙而不乱。
贾保定气喘吁吁地埋怨说:“伤员咋能这样多?”
我瞪了一眼道:“战争太残酷了,是肉搏战!伤员咋会少?吃蒜不想算!”
贾保定吐了一下舌头再不吭声。
一个伤员忍着伤痛说:“马家兵他妈的都是些亡命徒!抵死不投降。”
冯老汉恨恨地说:“狗日的再厉害,终究要带着花岗岩脑袋去见上帝的!”
“说得没错!狗日的们也不好过,死得比咱们还多。”伤员说。
大批的妇女也动员来了。
冯老汉成了支前妇女们的指挥官,不是安排妇女给伤员拭脸、洗手、揩血、喂饭,就是让妇女给伤员换洗衣服。
拭脸、洗手、揩血、喂饭,妇女们起先又怕又羞,放不开手脚。冯老汉做开了工作:“妇女同志们,没有必要害羞,别有一点顾忌。这是英雄,为打江山流血受伤的英雄,没有这些敢于牺牲的英雄,兰州就打不下来,好日子就不会早一天到来,全当是咱们的亲人看待!”
妇女们听了他的话,放开了手脚,做得得心应手,仿佛人人都成了合格的护士。
23日,我忙碌了一天,肚子饿得“咕咕”叫。忙抓了一个馒头边查看伤员边吃。
一个妇女劝道:“小护士,你太累了,坐下慢慢吃。”我嘿嘿嘿地笑了。“我不忍心看着伤员疼痛啊!”伤员也劝说道:“快吃!若要干,吃了饭。”
我指着冯老汉说:“别劝我,应该劝说这位大叔,他是一位老红军,义务指挥官,好几天不吃我们灶上的饭,靠挖野菜填肚子。”
妇女们睁大了眼。
医生和妇女们一再劝说,“大叔呀,你不吃,咋指挥抢救伤员和指导工作啊?”
“我不能吃你们救护队灶上的饭,你们也是按人定量。我吃了你们就得饿肚子,我一个人的办法好想。”
妇女们一哇声说:“你不吃,我们也不吃不干了。”
张建富部长硬把一个青稞面蒸馍塞进冯老汉的手里。
此刻,马继援曾吹牛三年打不下兰州的嚣张气焰一落千丈。
部队士兵的锐减,让他气短;
四面楚歌,呼救无望,让他气馁;
向西宁求援,被一野的部队拒之门外;
求救宁夏的马鸿逵,心知尿不到一个壶里;
……
从8月26日起,我军面临无粮可吃的大问题。饥饿像一把无形的刀,刺激着每一个人的胃。
军粮运不进来,意味着仗没法打。
部队向彭总要粮的电报如同雪片。彭总回电道:“粮食在路上,一两天到!”
26日,十一师的一个团,在沈家岭上打了整整一天,水米未进,肚子饿得“咕咕”叫。
沈家岭漫山遍野长着未成熟的小麦和洋芋,当时,唯一可食的是洋芋,结得有拳头大小了。洋芋地的主人看到要打仗,早已不知去向。三个团的后勤人员记下了亩数等待主人回来付钱,挖出来生吃了20多亩地的洋芋。
8月26日下午,救护队的每一个队员的胃都发出了抗议,我们二十几个救护队的医生护士,从昨天早上到现在水米未进,饿得身子软得拉不动,请求救护队长张有军想办法搞点吃的东西:“张队长,再不搞点吃的,别说救护伤员,咱们也得趴倒了。”
张有军是山西晋阳人,三十多岁,浓眉大眼,办事雷厉风行。他着急地说:“我跑遍了杨家沟,老百姓都跑光了,家家门上铁将军把门,我没办法搞到粮食呀!”
有的人说:“生洋芋也给咱搞一点。”
“我怕违反纪律呀!”
我饿得没有说话的力气,眼冒着金星,不停地咽口水。“人是活的,纪律是死的,你就不能变通一下?”
“要变通就得违反群众纪律!”
我不满地说:“准备挨批评,就能搞到吃的。咱不会给他们留下钱吗?”
“我可不敢!小曹,要不咱两个出去找。”
“怕死鬼!你是队长呀,我算老几!”我嘴上这样说,还是走出了门。我摇摇摆摆大约走了一百步,抬头一看,杨家沟半山坡上有一户人家烟囱正冒着烟,惊喜地说:“张队长,你看,那儿有一户人家没走,烟囱正冒烟哩,咱们不妨去问一下,或许能搞到一点吃的。”
救护队的20多个人看到我给他们招手,拿着碗筷向我们跑来,目光投向冒烟的地方。
“有希望!既然有人就有粮食吃。”人们纷纷议论。
“走!到那户人家碰碰运气。”王医生说。
“冯大叔呢?”我问。
贾保定有气无力地说:“他不来,我拉都拉不动他。”
“饿死就麻烦了,他会看不到兰州解放的那一天。”我心里直犯嘀咕。
“他走不动了,咱们每人少吃一口,就能救下他的命。”张有军道。
张有军领着我们向那户人家走去。进门一看,灶火口旁站着一个60多岁的老婆子,满头白发,脸庞黝黑,皱纹横生。口里噙着一杆木烟锅子,手里端着一小盘驴粪蛋子,一声不吭,呆呆地看着我们走进门。
大砂锅里冒着热气,一股米饭香甜的味道直往鼻孔里钻。
张有军热情地跟她打着招呼,“大娘,你好!”
老太太退到一边,仍然一声不吭。
“大娘,我们两天没有吃饭了,想搞一点吃的东西,给你开钱?”
她只是一个劲地摇头,似乎是个聋子。
我揭开锅盖一看,上面是糜子糁子,下面是小洋芋,熟了。“猪食!”我失望地说。
王医生说:“饿死人的时候,猪食也是好饭。比红军长征吃草根树皮,煮皮带强多了。”
救护队员的食欲被撩起,嚷着说:“咱就向老太太说要买这一锅猪食吃。”
于是我们七嘴八舌地向老太太说明,买这一锅猪食吃,她还是一个劲地摇头。既不热情,也不反对,呆呆地站在地上不动。
张有军道:“这个老太太不是白痴,就是聋子,没法跟她说得清。”
我有点动怒,“哪有这样不懂情理的老百姓,见死不救?我们冒着生命危险打兰州,消灭敌人,为的是穷人过上好日子,你不哼不哈地像个泥菩萨,干脆吃了,给她留下一个银圆算了。”
“吃!吃过后由我算账开钱。”张有军说。
我们拿着碗筷,挨个舀了一大勺,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
老太太瞪着迷惑不解的目光看着。
张有军的碗在行军时丢了,没法儿吃饭,他到处找不到碗,看到墙角下有个瓦盆,端起砂锅就往瓦盆里舀,给冯老汉留了一份。
老太太突然开言:“那是尿盆!”
由于方言的不同,张有军心里有气,瞥了一眼道:“要盆?我还没吃就要盆!吃过饭我会给你的!一个烂盆子,又不是什么宝贝!”
我想制止却来不及了,倒了太可惜!我想起红军长征时喝马尿的事,反而不觉得丢人,何况自己也吃的是猪食呀!
别的队员也没吭声,心里沉甸甸的,老不舒服。
第二天粮食送来了,军心才稳定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