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府战役撤退后,经过两个多月的整训,我军士气大为高涨。
彭德怀摊开地图,在澄城、合阳上面画出了作战标记。8月8日,我军主动出击发起了澄城合阳战役。彭德怀选定的目标是敌整编第三十六师。在西府战役中,钟松带领着整编第三十六师狂妄得不得了,几度陷西野于死地。现在钟松又来了,真是冤家路窄。
按裴昌会布置的军事序列,整编三十六师是左路,由白水进犯石堡。7月30日,整编第三十六师进占了澄城前面的冯原镇、刘家洼。8月8日,西野第一、四纵队及第四旅向冯原镇的敌整编一二三旅发起攻击,第三、第六纵队向以东地区的敌整编一六五旅发起攻击。整编二十八旅,也就是徐保的那个旅,此时正守着冯原镇北面的主阵地壶梯山,因南面有解放军强大的阻击部队,他根本无力南下解钟松之围。而整编二十八旅的八十二团,在解放军的强大火力攻击下,很快就土崩瓦解了。
钟松陷入了重围,眼见无援兵来救,只好带部队拼死突围。然而,彭德怀撒下的网越收越紧,又从第三、第六纵队各抽一部,由刘家洼向南截击,又把一六五旅旅部及四九四、四九五两个团围在了王庄。
雨,扯天扯地地下着,到处是雷声、雨声、洪水声。
炮击壶梯山,这是四纵攻打石堡城的第一方案。
第一天,四纵将所有的大炮运到了壶梯山下的树林里,从各个角度瞄准了山上敌人的阵地。尤其对“死亡地带”做好了排雷式的轰炸计划,排除地雷和地堡的隐患,以防我军发起总攻时走入“死亡地带”伤兵折将。
早8时,指挥部一声令下,万炮齐发,一颗颗炮弹集中射向壶梯山的“死亡地带”,顿时地动山摇,尘土飞扬,硝烟滚滚。“死亡地带”那一块不足几平方公里的地方瞬间如同刚犁过的土地,翻了一个滚。十多个上山的路口都筑有碉堡、暗堡,是敌人防止解放军攻入山头的依托,易守难攻。大炮轰击,巍然屹立,固若金汤。
炮击过后,四纵发起了强攻。然而敌人钻进地道,凭借居高临下的地理优势,将我军挡在山下。
两军就这样冲冲杀杀了一天,四纵没能攻上山头。尤其敌整编三十六师是钟松重新组建的部队,为了挽回沙家店失败的面子,为了将来在胡宗南面前邀功请赏,他费尽了心机,准备在守卫黄龙的过程中,与共军决一死战、一见高低。然而,钟松还是免不了心惊胆战,永丰的一个团被歼灭,大门已被打开。现在又是大兵压境,共军既然兵临城下,决不会善罢甘休地离开。他祷告上苍,再不能出现沙家店战役那样的情况了。
第二天,我军用同样的办法,一直打到上午10时左右,突然壶梯山上空飞来了两架敌机,不停地盘旋,好像分不清敌我双方的阵地,不敢贸然投弹。
钟松的整编三十六师官兵高兴得忘乎所以,跳出掩体,欢呼狂叫:“炸!快炸山下的共军。”
敌机还是不停地盘旋,没有投弹的意向。
敌整编三十六师的官兵明白了飞机不投弹的原因是分不清敌我阵地,于是匆忙在地上铺开了一块大红布作为标志。
我军照猫画虎,也在山下用白布和蓝布铺了一块青天白日的图案,用来迷惑敌机,让它投错目标。
敌机果然上当,以为青天白日图案是国民党军的象征,红色是共军的标志,于是放心地在壶梯山上投了四五颗巨型炸弹。
敌整编三十六师的官兵万万没想到,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突遭炸弹的轰炸,霎时血肉横飞,鬼哭狼嚎。弹药库着火了,工事、炮楼飞上天,大炮变哑了……
四军全体官兵兴高采烈地高呼。
“炸得好!”
“炸得好!”
“再丢几颗炸弹!”
机不可失,时不再来。
四纵吹响了冲锋的号角,先是众炮齐射壶梯山,紧接着以排山倒海之势冲向敌人的阵地。
敌人死伤大半,慌不择路,溃不成军,向观音桥逃跑,妄图跑回石堡城。
钟松看到飞机帮了倒忙,气得直骂娘。又看到共军如狂潮巨浪般涌向壶梯山,整编三十六师瞬间溃不成军,夺路而逃,气得他几乎晕了过去。“完了——”他顿感大势已去,没了回天之力,更没了重整旗鼓的力量……
9日入夜,天降大雨,这可帮了钟松的大忙。他忙命令部队趁黑夜路滑赶快突围,结果一部分被消灭,一部分闻风丧胆逃跑了,哪里敢做拼死的抵抗。
青山依旧,战场瞬息万变。
钟松一身泥水跑出来时,发现跟他一起北上的整编第三十八、整编第十七师早就不见了踪影,他顿时火冒三丈,一甩腿上的烂泥,不小心把一只靴子甩在地上,破口大骂。“轰”的一声,一颗炮弹在他身边不远的地方爆炸了,他吓得“妈呀!”一声大叫。“快跑!”连靴子也顾不得要了。
钟松顾不了向胡宗南再求救兵,也没时间汇报飞机投错了目标,求生的欲望占满了整个思维空间。他手足无措地命令:“撤!快撤!”
警卫问:“观音桥的一个团咋办?”
“壶梯山都完了,观音桥算什么!”他敏感地意识到,死神就在眼前。跑得慢了,难见父母子女不说,更没人如实给胡长官汇报共军的厉害,只有逃跑,才能洗清自己身上的污迹。他从指挥所里跑出,如同一只落水狗,直奔备好的战马。由于他心慌神乱,上马时,另一只脚上的长筒皮鞋没系紧鞋带,鞋子掉在了地上。他哪里顾得上穿靴子,赤着脚骑上马,扬鞭就跑。
一个参谋说:“师长,靴子?”
“快跑!逃命要紧!”
整编第三十六师师部的十几个人没命似的冒雨逃奔。
钟松不愧是打败仗的老手,有一套逃跑的经验。他看到后面跟着的人太多,目标太大,在马身上换了士兵的装束,既有利于甩掉追赶他的部队,又不让人认出他是当官的。
“师长,等等——”手下的人大喊。
钟松仿佛没听到一般,策马狂奔。
没多久,甩掉了不少跟随他的兵。落在后边的敌人大骂:“你狗日的跑吧,等上共军就吃枪子!”
观音桥一个团的守敌,看到大势已去,丢下桥跑了。
壶梯山的残兵败将被十师的将士挡在了观音桥面前的开阔地带,敌整编三十六师前进不了半步。后面的十一师又紧追不放,不一会儿围了个水泄不通。在惊天动地的“缴枪不杀!”“缴枪不杀!”喊杀声里,1000多名敌人乖乖做了俘虏。
钟松看到身边被打得七零八落的部下和随从,欲哭无泪,对天长啸。他的心彻底冷了,仿佛跌进了冰窖。他大骂顶头上司胡宗南指挥不力,处处失算。他决定要跟他当面说清楚,黄龙战役的失败不在于部队无战斗能力,而在于用兵不当。他也做好了退隐的打算,不再过打打杀杀的日子了。想起自己和刘戡、董钊进攻延安时是多么的威风,不可一世。没一年,一代名将刘戡战死沙场,要不是共军送回尸体,连个追悼会也开不成。董钊虽然调回西安,当了陕西省政府主席,只不过是胡宗南的傀儡。自己几次死里逃生,虽然保住了一条小命儿,但几乎成了光杆司令。
黄麓山战役结束后,最忙的是工兵,他们不仅要打扫战场,而且也要清点缴获来的各种武器,追查漏网潜逃的敌人。
一个老乡给工兵讲了一个国民党当官的逃跑丢鞋的事。
老乡指着土场边丢下的一只皮鞋说:“你们看,这是一位当官的人,打了败仗,怕把他掳走,跑的时候不小心,脚上的皮靴掉了,他也没顾得上穿,丢在这里,你们看他可笑不可笑?”
战士们听了哈哈大笑,猜测着说:“这个大官一定是钟松。”
当然,老百姓是不认识钟松的,不敢肯定是他,问:“这靴子一定很值钱吧?”
“值钱,美国货,没十来个大洋买不来的。”
老百姓瞪着惊奇的目光道:“啊!值十多个大洋?太贵了!老百姓一年也挣不来一双靴子的钱,可惜是一只呀——如果另一只也丢了,捡起穿上也能威风几天!”
一个工兵逗着笑说:“不能穿呀,谁穿上这靴子,谁就倒霉了!”
工兵们一阵子哈哈大笑。
郭师长的脾气越来越坏,动不动就想发火。
我又到了给郭师长换药的时间,拿出药和绷带,看到郭师长脸色难看,心里很紧张,低着头小心翼翼地给他褪下带着血的绷带问:“郭师长,疼不疼?”暗想:“哪儿的工作没搞好让他生气?”
郭师长脸拉得平平,鼻音很重:“不疼,皮肉之伤!”
“我的工作是不是没做好惹你生气了?”
“没有啊!我这伤老不见好,战场都不能上……”
我放下了心,边换药边笑吟吟地说:“哪能这样快呢?这全凭你的造化大呀,放给别人恐怕命都保不住呢!”
“小曹,战斗打得怎样?”
这是我每天的必修课,要给郭师长汇报当天的战况。
我眉飞色舞地说:“打得漂亮极了,连俘虏带消灭有上万人马。这一下给原教导旅一团的战友们报了仇!可惜钟松这老小子跑了。”他仍然不忘教导旅一团的战友,耿耿于怀。
郭师长叹息道:“胡宗南把钟松当人才看待,其实他是一个草包,打败仗的行家。可惜我未能参加这场战斗……”
“等你的伤好了,定能指挥打更大更漂亮的仗!”
郭师长解释道:“咱们不但要报仇,而且要彻底消灭!那些牺牲了的同志们是为劳苦大众翻身而献身的,他们功不可没,永远活在人民的心里。”
“是的!我一定会牢记英雄们的功绩,还要传给后人。”
“应该这样!如果写成书,就会万世流传。”
我叹了口气说:“可惜我不识字……”
郭师长鼓励着说:“天下无难事,只要肯用心。你还是个孩子,要好好学习文化。有了文化就能把他们的事迹记录下来。”
我换好了药,勉为其难地说:“我没那个本事啊!”
郭师长瞪了一眼,不满地道:“没决心!黄龙都能打下来,咋就没本事学文化?”
“我没时间,脑子笨呀!”
“只要功夫深,铁杵磨成针。一天识三个字,一年就是一千多。”郭师长讲了晋代匡衡《凿壁偷光》的故事。
我大受鼓舞。“师长,我听你的,一定好好学习文化,把英雄们的事迹写出来,流传后世。”
郭师长满意地笑了。“这还差不多!小曹,你还没给我讲战场上的事呢!”
“战场的事多得很,你想听哪一方面的?”
“开心一点的事。”
我皱了皱眉头,突然笑了起来。
郭师长问:“啥事让你发笑?”
“钟松丢靴子的事。要是编成戏文上演,肯定会笑坏台下的观众。”
“快给我讲讲!”
我边模仿钟松的样子,边滔滔不绝地讲钟松逃走丢鞋子的事,逗得郭师长哈哈大笑。“讲得好!像钟松狼狈逃走的事,能编一部好剧。”
郭师长是四军里为数不多的文人,他利用养病的时间编写出一部笑剧《丢鞋》,在部队里演出,很受欢迎。
转眼过去三个多月,我每天负责给郭师长喂药,还要给他讲部队作战的事。有时候没啥好讲的,鸡毛蒜皮的事没必要给他讲,讲了他或许也不想听,所以我就把部队发生的大事早早收集,在脑子里整理一番,不免添油加醋地给他讲,结果被他一一识破,闹得我满脸发烧,羞愧难当。“小曹呀!我让你给我汇报,就是要讲真话,当然,打了胜仗要讲,打了败仗也要讲,出了什么不良现象更要讲,不能报喜不报忧啊。世上没有常胜将军,没有不打败仗的部队。我们之所以能打胜仗,是我们不断地总结经验,吸取教训,随时改变作战计划,扬长避短,才会减少不必要的牺牲。”
我连连点头,承认自己的错误。“我改,以后绝不会出现半个虚假字。”
“这就对了。”
我低头一想,好事和不良现象都能讲,好几万人的部队,每天出现的事太多了,不愁没内容可讲。于是我二人如同忘年交,每天有说不完的话。
每天看望郭师长的首长很多,进进出出,弄得我手脚无措,无所适从。每到这个时刻,我总是躲得远远的,首长谈话,我一个小兵咋能站在一边听呢?
这里我不得不说说郭师长的妻子二桂的事。
郭师长负伤后,他的妻子二桂在随军家属后勤队,她们的任务就是缝补洗晒军衣、做军鞋、帮厨等。她看过丈夫几次,每次来了,只不过是匆匆忙忙平平淡淡待不了十分钟,又跑到后勤部去了,好像有天大的事等着她去办。
我百思不解,这个二桂也太没感情,为什么不请假守在丈夫的身边?为什么不为丈夫受伤的事着急?我暗暗地为郭师长鸣不平,你咋看上这么个其貌不扬、寡情冷血的女人呢?
二桂的长相从小到大没有给她带来好的运气。过宽的脸、过高的鼻子和颧骨,加上前额过低的发线,以及含胸驼背的体态,足以把她本来能说得过去的部分,遮掩得毫无光彩。比如说黑黑亮亮的眼睛,两条粗粗长长的大辫子以及丰腴圆润的腰身,这些可以被一个女人引以为自豪的地方,全被那些显而易见的缺点给抵消了。这样的一个丑女人,在她成长的过程中,受过一些什么样的委屈,我们很难想象出来。有过这样经历的女人特别爱记仇,特别好强,特别敏感,特别有心计。看上这样的女人,或把她领回家是个危险的举动。郭师长如何跟她成亲,我不敢问,士兵们更不敢谈论首长的家事,郭师长也从没向我谈起过他们俩的事,我只能在心里猜测。也许是老人给他定的娃娃亲,也许是他年轻不理智、寂寞难耐时钩挂上了,抖不利索,更怕二桂大闹,他丢不起这个人?否则她从哪一方面都不配师长,更不该冷淡师长。后来,我留心在家属队多方打听,才一知半解这一对冤家是两个工作狂,是郭师长当营长时,他生病了,躺在二桂家的床上,是二桂给他端吃端喝,喂药护理。当然,两个豆蔻年华的青年在一起,日久生情,二桂对这个风流倜傥的军官爱慕不已,郭师长也感激她的热情护理,一来二去,二人便互生情愫。有一次,二人不由自主地刚搂抱在一起,不料被封建顽固的老父亲看见,便大骂二桂,闹得二桂寻死觅活,郭师长也下不了台。郭师长病好出发了,二桂也跟着部队前进。团长知道这事,大骂了他一顿,收留她进了后勤部家属队。后来,二人没办法只好结婚。
在我们的生活中有这样一种人,给他一缕阳光,他就光彩夺目;给他一滴清水,他就能波涛汹涌。这种人可以在不同的环境中,创造出不同的奇迹,一切取决于命运给他搭建多大的舞台。二桂就是这种人。只是迫于舆论的压力,二人婚后处得并不愉快,都不想低声下气,都不愿主动退让,埋下了不和谐的隐患,面和心不和,在攻打兰州后就分道扬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