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三个侦察兵

西府大撤退后,西北野战军经过60多天的整训,渐渐恢复了元气,士气空前高涨,部队指战员也都从悲伤痛苦的阴影中走了出来。我记得很清楚,部队转移到黄龙解放区进行休整。彭德怀下令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统计各部队减员数字。

第二天,一个令人痛心的数字出来了:减员1.49万人。其中伤亡6566人,失散、被俘、逃亡共计8407人。这个数字是惊人的,几乎跟胡宗南进攻延安时,西野能上战场的正规部队的人数接近。彭德怀拉长了脸非常痛心地说:“要开个会,好好总结一下。”

4月16日到5月12日,在历时27天的开会总结、自查自纠中,彭德怀自始至终都参加了。大会上,他总结出:其一,出击西府,危及西安,调动了延安、洛川守敌南下,收复了延安,解放了洛川;其二,把战场从老解放区推进到了国民党统治区,扩大了解放军的影响,了解到了国统区在政治、经济、军事方面的诸多情况;其三,进一步牵制了胡宗南的兵力,有力地支持了中原战场的作战。这当然指的是政治方面的意义,但减员1.49万人也是不容回避的事实。关于这一点,彭德怀也讲了三个方面的不足:一是在战役指导思想上犯了急于求成的错误;二是在对敌人的估计上严重不足,有率性轻敌的思想;三是缺乏战术侦察,对敌人的情况掌握得不够。

彭德怀的总结是中肯的,也是全面的,说出了每一个干部战士想说的话。我是个十八九岁的小青年,不懂得多少大道理,但通过整训,从西府大撤退中悟出一个道理:战场上没有常胜将军,有时候常胜将军往往因一时大意或失误,就会使成千上万的士兵丧生沙场。

在这次为期两个多月的自查自纠时间里,彭德怀避开胡宗南的锋芒,把西野部队集中在石堡、韩城一带,开展了总结经验、新式整军,以“评斗志、评智慧、评政策”为主要内容的政治整训和实战训练运动。这次整训很有新意,什么“过秤”呀、“照镜子”呀、“评骨头”呀,把整个整训推向了高潮,极大地提高了干部战士的政治素养和军事素质。这期间,在西府战役失散了的100多名干部战士经过长时间的跋山涉水,忍饥挨饿,陆陆续续地归队了。

通过新式整训,卫生部的领导组织召开了动员大会。会后,大家你一言我一语,都表了决心,写了保证书。所有的人都信心饱满,热情高涨。

第二天,接到命令,说要进兵陕中,直捣胡宗南的老巢西安。我们听了都很高兴,觉得离打倒蒋介石、胡宗南的日子不远了,只要西安一解放,就有希望回家看看,也有一个固定的地方,给家里人写一封信也方便了。说实在的,当兵快四年了,对家里的情况一无所知,更何况哪一个人都会思念自己的亲人,就连门前的树木花草、土地牛羊、鸡猫猪狗也常常在梦里出现。

这时已到了8月初,西野部队兵分两路,一路由张宗逊率领,组成第二兵团;一路由王震率领,组成第一兵团。

我们第四纵队由张宗逊率领,会同兄弟部队向黄龙山麓挺进,发起黄龙山麓战役。这次进军打的是有把握之仗,兵精粮足,士气高涨。

我们四纵一路高唱:

“黄龙高,黄龙低,黄龙山上插红旗。今天跨进金锁关,要把胡匪消灭完……”

“关中好,好关中,八百里秦川一马平。棉花广,麦子丰。铜川的煤炭赛乌金。山也动,水也动,泾渭两岸显威风。千军万马进关中,要把胡匪一扫平……”

要想取得黄麓山战役的胜利,首先要拿下壶梯山。只有啃下这块硬骨头,才能保证取得黄麓山战役的胜利。

壶梯山形如馒头,方圆有20多里,易守难攻,是黄龙城的东南大门。观音桥是进入黄龙城的必经之地,守住这座桥,黄龙城就有安全感。

驻守石堡城的是国民党新编第三十六师,师长钟松在沙家店战役几乎丧命,大概胡宗南对手下的这个干将心存爱意,器重他的才华,不计较他丢盔弃甲的一面,遂重新起用,驻守石堡一带。在四纵未到达之前,钟松只留一小部分兵力守城,把主力摆在离城十里远的东平村的壶梯山和防守观音桥上,并加强工事修筑,想挽回面子,将功赎罪。

钟松多次领教过彭德怀的厉害,多次领教过解放军的强大。这次守黄龙,他是做了周密部署的,他认为只有这样才能可守、可打、可逃。

西野部队的指战员,每进行一次战斗,不论是哪一个纵队、哪一个师、哪一个团、哪一个营,总要根据侦察员侦察到的情况,到现场再观察一遍地形,然后分析研究,敲定作战方案。

第二兵团的指战员也不例外地进行了实地考察,把个黄龙山四周山势地貌、沟沟岔岔看得清清楚楚,调查得明明白白。

不料,十师的郭永峰师长(化名)在勘察地形时,被一颗子弹穿过胸部,当场昏迷过去。

第二兵团的首长们顿时慌作一团。王世泰着急地吩咐部下:“要不惜一切代价抢救郭师长。”

我看到这惊心动魄的一幕,急得头发眉毛都要着火似的,真是束手无策、无能为力,只做了简单的包扎,跟着抬担架的战士,抬着郭师长飞也似地跑进四纵卫生部医院抢救。经认真仔细检查,大夫说没有伤及心脏肝肺,人们才松了一口气,都庆幸郭师长大难不死,必有后福。郭师长点名要我护理他,不要贾宝定,嫌他说不了话,不投脾气,我便成了他的专职护士。

郭师长要身高有身高,要五官有五官。浓眉大眼,鼻正口方,让人见了感到舒服。但他有一双寒光闪闪的眼睛,人们很少见到他笑,让人一见生畏,觉得他是一位极难伺候的主。其实不然,他不苟言笑是他善于思考问题,对啥事都要弄个一清二楚。他也有豪爽的一面,遇到高兴的事,哈哈大笑,声音洪亮。

每天看望郭师长的首长特别多,我很为难,也很拘束,不敢跟他们说话,只能礼节性地打打招呼,便站在一边。看望的人走了以后,郭师长一一给我介绍前来看望他的首长和他们的传奇人生。我听得入了迷,钦佩之情油然而生。我根本没有想到,每一位首长都有一段不同凡响的经历。

我是个背药箱子的战士,无法知道首长的作战意图,也不知用什么方法去攻打石堡城。心想只要完成卫生部分派的任务,护理好郭师长,就尽了自己的责任。

余占东来了,他是侦察兵,主要任务是在战役或战斗前侦察地形,侦察敌情。战斗或战役打响后,他才有了一点轻闲的时间。我俩不论谁,只要一有空闲,总爱往一块凑,谈天说地,评论时局和战斗情况……真是无所不谈。我负责护理郭师长,还要收集部队里发生的各种情况好讲给他听。这样跟他聊天,也就能了解掌握更多的郭师长喜欢听的故事。

“小曹呀,我们侦察连干出了一件漂亮的侦察敌情的事。”他欣喜地对我说。

“啥事?快给我讲讲。”

“我们摸清了壶梯山的‘死亡地带’,你不信看着,在打黄龙时,就会减少我军的伤亡。”

“什么‘死亡地带’?”我更奇怪了,迫不及待地问。

“哎呀!你这个人性子最急,要知此事,总得有个来龙去脉,一口气怎能说得清楚?”他的语气里含着自豪和骄傲。

“不要咬文嚼字了,快说!”

“我们侦察连有一个‘解放’战士,叫方锐,广东人,是个上士班长,中学生。这个人很有正义感,经过说服教育,就返正参加了我们侦察连,在这次刺探石堡军情中,他立了大功!”

我又迫不及待地说:“你们是怎样刺探军情的?”

余占东滔滔不绝地讲起了他们三个侦察兵侦察敌情的故事来了……

我和方锐、艾军三个战士,被侦察连派去侦察敌情的。老乡呀,打进敌营侦察,那可是丢脑袋的事,尽管连长把会出现的各种情况都想到了,而且做出了对策,但我们三个人仍然担心完不成任务,也害怕掉了脑袋,毕竟我们是第一次深入敌营啊!我们三个化装成了敌人的败兵,逃往黄龙城,走到壶梯山下,敌人在路口设了一个关卡,大约有一个连的人把守。走到那里,我们被把守的敌人挡住了。这天,关卡把守得特别严格,不许任何非军事人员出入。

我们三个装作惊慌失措、上气不接下气的样子说:“不得了,共军太厉害了,铺天盖地向这里过来了,快放我们进城,有重要的情况向长官汇报。”

一个士兵挡着说:“请出示证件!”

方锐道:“我们连命都保不住了,哪有证件?”

艾军怒气冲冲地说:“一个部队的人,见死不救不说,还要的什么证件?共军马上就要打到这里来了,你们耽误了军情,责任可担负不起呀!”

“没证件休想进山,谁知你们是干啥的!”

一个30岁上下,满脸胡茬子、一脸凶相的军官来了。“有什么事在此吵嚷?”

一个肥胖的士兵道:“报告连长,这里有三个败兵嚷着要进山,说有重要情况汇报,你看咋办?”

方锐好像一个虚脱了的人,身子直摇摆。他来了一个恶人先告状。“长官,我们是打散的兵,刚逃到这里被挡住,误了军情,责任谁担?”

敌连长上下左右仔细地打量了我们一番,看到我们三个是一副萎靡不振、惊慌失措的样子,放松了警惕,没做过多的盘查,直截了当问:“军情重要不重要?”

方锐道:“这里哪是谈军情的地方!误了大事你可要负责。”

敌连长没吱声,领着我们三个进了一个临时搭起的简陋办公室。办公室不大,一桌一椅,桌子上放着一部电话。满脸胡茬的连长不客气地坐在椅子上,取出钢笔和记事本。“说,有啥军情?”

方锐是“解放”过来的兵,讲的是一口纯正的广东话。“长官!共军太厉害了,铺天盖地向这里涌来,我们三个失散的兵,刚才看到共军正向这里开进。好像老天开了眼,没有发现我们。”

我瞪了他一眼,装作一副哭相,垂头丧气,故意用急迫的语气说:“你快去报告咱们的长官,赶快做好战斗准备,否则……”

敌连长对此毫不以为然,无奈地笑了,暗忖:这是啥军情?大惊小怪!这些消息长官早已获悉,你们跑来分明是雨后送伞,找饭吃的!这里不做好准备,难道让共军轻而易举地占领石堡(黄龙)吗?他又很感慨,这三个兵辗转20多天,到处寻找部队,可谓对党国忠心,但他们好像是刚参加部队的新兵,不懂军事,把路上看到的情况,认为是紧急军情,风急火燎地前来报告,值得表扬。他不耐烦地问:“这些我们都知道了,拣重要的说,不要说鸡毛蒜皮的事!”

“你想听哪一方面的?”方锐问。

他看出我们不懂军事,毫无兴趣地说:“随便讲,我好向上级汇报。”

方锐怕我露出破绽,说:“共军的部队可多了,大约有好几个军,满山遍野都是他们的兵,枪炮弹药也很充足,这里能抵挡住他们吗?”

敌连长仍然不感兴趣,心不在焉地不听不记。

我们三个是有备而来的,按照侦察连的预先安排,统一的口径,你一言他一语描绘起20多天前打口头镇的情景。

方锐是个文人,语言表达能力强,远远超过我和艾军。他为了稳住敌连长,用一口纯正的广东普通话,口若悬河、行云流水般地讲了活捉朱正亚的事。长官呀!不得了,不得了!口头镇的城墙不可谓不坚固啊!共军一天一夜把地道挖到了城墙根底,全长500多米,我们团却没有一个人发现共军开挖的迹象,几百斤炸药,“轰”的一声,生硬地把西南大门炸得飞上了天。朱正亚师长看到守不住城了,急忙下令守住面前的山头,结果被打得落花流水,朱师长看到大事不好,跑了半夜刚住下,被共军侦察连的人活捉,把他拴在马尾巴上,拉着跑了几十里路,罪可受大了……方锐话语里免不了夸大其词,长敌人的志气,灭自己的威风。他时时观察敌连长的脸色变化,怕露出破绽。“长官呀——共军太厉害了,咱们要是不做好准备,后果不堪设想啊!”

敌连长仿佛听他讲神出鬼没的传奇故事,尤其是方锐从容不迫、生动活泼的叙说,把他引入到一个神话的境地,使他放松了警惕,不由得透露出这里的对策和军事部署。

敌连长微微发笑。“这里不是口头镇,壶梯山是共军的‘死亡地带’!”

“死亡地带”?我们三个人心里“咯噔”了一下,这可是个军事秘密。什么是死亡地带?它的位置在哪里?如何布置的?这成了我们获取的最大的情报和疑团。

方锐装得一本正经,不以为然地说:“死亡地带恐怕也难不住共军。”

敌连长觉得自己说漏了嘴,突地变色道:“混账!你们是共军的探子!”

方锐哈哈大笑道:“我们是探子?你这里有什么可探的情报?我们三个被打得走投无路才投奔这里,给你们反映军情,让你们的上司做好迎战的准备,咋成了探子?走!我们正想去见你的顶头上司呢!”说着就往门外走。

“放肆!好来难走!”

方锐脸不变色,沉重而又气愤地说:“我们是广东调来的六十五军的人,在钟长官的率领下吃了败仗,逃出我们几个人的命,莫非你想把我们一口吞掉不成?”

空气顿时紧张起来,剑拔弩张。

我们三个拉开了枪栓。

方锐讥讽地说:“打吧!让你们的上司听到国军内部是怎样互相残杀的。也好表现你是一位泄露军事机密的叛徒,反对倾听下级汇报来的军事情报,隐瞒不报……”

他暴跳如雷,歇斯底里地大声吼道:“老子泄露了啥机密?”

我趁机道:“‘死亡地带’是啥意思?我们三个冒死来到这里,想得到友军的收容,结果呢?你把我们当敌人一样看待,那咱们干脆就来个同归于尽算了!”

艾军当起了和事佬。“同室操戈,两败俱伤。算了!算了!连长大人,你还是把我们送出这里,免得都不高兴。”

“一家人不认一家人,还给我们乱扣帽子,见到你的上司自然会有个说法。”

敌连长怕了,觉得自己理屈词穷,枪声一旦打响,上司就会来盘查,倒霉的自然是自己。“你们到底想干啥?”

“想避难,想找一口饭吃,不把我们当探子看待。”艾军道。

我也毫不示弱,开始讽刺挖苦。“在家靠父母,出门靠朋友。你不但不给我们吃一顿饭,还说我们是探子,你有什么根据?好!我们正没有一个避难的地方,把我们关起来,既安全,又有饭吃,两全其美,好事!好事!”

敌连长转怒为笑,“有话好说,不过,现在过了吃饭时间,让我到哪里给你们找吃的东西?”

为了获取准确的情报,艾军装得可怜兮兮的样子说:“看来我们三个今天非饿死不可!”

“倒霉!不让走,又不给吃饭,还不向上反映情况,这咋办呢?”方锐仿佛是热锅上的蚂蚁。

我叹息道:“真是阎王好见,小鬼难缠!”

敌连长仿佛被我们扇了一巴掌,暴怒万分,猛地站了起来。“混账!败军之人,言何优待?滚!”他大声向门外喊了一声:“来人!送客!”

这正是我们要的效果,巴不得早点离开这里,再从别的地方获取“死亡地带”的准确情况,靠这个人是得不到任何情报了。

门里走进了两个士兵。

“你俩把他们领到灶上去吃饭,再把他们送走。”敌连长垂头丧气坐着没动,低沉地吩咐说。

“是!保证完成任务。”

敌连长既没有向上司拨打电话说明我们的情况,也没再难为我们,气得干瞪白眼,一口口长出气。我们知道他只要拨打电话,向上面一反映,自然会给他带来泄密的麻烦,我们放下了心。

一高一矮的两个守卡的士兵,领着我们走出了哨卡。

两旁的哨兵如同大敌当前一般,个个满脸严肃,双眼盯着我们不放,一直看我们走出了很远,才放下了手里的枪。

方锐不解地站下了,问:“哎!二位弟兄,你们是不是走错了路?怎么领我们向外走呢?”

“到了就知道了,我俩不会枪毙你们的。”高个子士兵道。

我心里乐开了花,反唇相讥。“我们三个难道打不过你两个?就怕把我们领到‘死亡地带’!”

两个士兵顿时十分紧张,大惊失色。

高个子士兵“啊——”地叫了一声,慌得不知如何是好。“你们咋知道‘死亡地带’?”

方锐道:“咋不知道!是你们连长告诉我们的。难道你们连‘死亡地带’都不知道?你们当的什么兵?”

高个子士兵向壶梯山的方向望了一眼,不服气地说:“当然知道!不过这是军事机密,说出去会掉脑袋的。”

我胡编乱指道:“你们连长早给我们指了,就在那一块。”

小个子士兵边走边给我们指着道:“错了,在没有设施的空旷地方才是‘死亡地带’。”

高个子士兵插言道:“‘死亡地带’布满了地雷和暗堡。共军来了肯定有去无回。”

“是的,国军连连吃败仗,总有翻身的一天。”我说着又给他二人简略地讲了永丰兵败的事。两个士兵听了,对我们没有了敌意,如同自己部队的人一样看待。

高个子士兵道:“这次共军肯定沾不了光,非倒霉不可!”

方锐知道他上当了,故意连吓唬带安慰地说:“你两个不敢再乱说,要是让你们的上司知道了,小命都保不住。”

两个士兵懵了,呆呆地站着不走了。

不知不觉走出了二里多路。我们脱离了危险。

方锐道:“别怕!也别送我们了,快回去,咱们还有再见面的机会。如果在这里干不下去,还是给自己留一条后路,千万不要白白送命。”

两个哨兵果然转身向后走了。

我们三个如同离开笼子的鸟,飞也似的在返回的路上飞奔,然后又转回离壶梯山不远的一处高地察看。我们盯着壶梯山前的一片开阔地,地上长满了绿油油的野草,五颜六色的野花点缀其中,呈现出一派生机盎然的景象。在开阔地的四周,是一丛丛松柏树,林子不密,稀疏明朗,透过林子可以看到地势向上铺开的一道道土坎,土坎或舒缓或坎坷,高低无矩。如果不是战争,这里该是多么宁静和美丽啊!如果不细心观察,很难发现下面布满地雷和暗堡!啊!敌人果然用心良苦,如果这次没有侦察清楚,有多少弟兄又要献出宝贵的生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