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西府撤退

我参加了四纵奇袭宝鸡后,又回到了卫生部当我的收容兵。这可是个苦差事,比当护士麻烦得多。不过当收容兵的条件要求特别苛刻,一要对革命事业忠诚,安心在部队工作,二要会做耐心细致的思想工作,表现不好,觉悟不高的人是不会被安排在这个岗位上的。我深深体会到,收容工作既有它残酷的一面,也要有亲情的一面。对那些当逃兵的人只要抓住,必须严肃处理,甚至枪毙。对那些左右摇摆、立场不坚定的战士,早做工作,多敲警钟。被收容队收容的战士,他们不是掉队,就是有病或负了伤的战士,对他们要百般照顾,耐心细致地好做思想工作,得多鼓励,少批评,甚至把马让出来给他们骑。

四军卫生部其实是一个培养医生护士的学校,把凡是个小、体弱、没参加过战斗的小青年吸收进来,一边学习,一边实践,掌握了一定的医疗技术后,分配到各个团、营当医生护士。我和这些小青年一样,爱玩、爱闹,同时都想家,想得死去活来,尤其是常常梦见自己回家了,门前的枣树、桃树,山坡上的杏树,五间土房子,还有家里的人,鸡猪猫狗……半夜梦里醒来,常常一个人在被窝里偷偷地哭鼻子,这样的情况在部队里屡见不鲜。该行军就行军,该训练就训练,仗一打起来,我们这些小个子兵把死和想家的事忘得一干二净,内心只有一个念头,与敌人拼个你死我活。几年出生入死的部队生活考验,我渐渐地淡忘了想家的事,即使别的战友提起,脑子里浮现出家里人的音容笑貌,一闪念也就没事了。我发现当逃兵的人大都是年轻的士兵。我们卫生部的医生护士大部分是小青年,他们都渴望活着,渴望回家,渴望与亲人团聚,也渴望战争早日结束。平时,我常常跟他们在一块说笑,寻找乐子,顺便告诫他们:“你们这些卫生部的小兵可不能当逃兵,让我抓住了,非报告首长不可,到枪毙的时候,可别说我不讲情面!”

张连生和我一样,也是个爱说爱笑的乐天派。他逗着我说:“老乡,你搞的工作惹人,要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要因为小青年想家就打小报告,得饶人处且饶人!”

“我饶了逃兵,谁饶我呀?打小报告的事,我是不会干的!”

他又逗我说:“我哪一天走不动了,假装有病,也想骑骑你的马咋样?”

“没门!谁看不出你耍的小把戏。你要是当逃兵,捣乱,我照样有权利报告,有权利报告上级枪毙你!”

“子弹是打敌人的,不是打自己人的。”

“这是咎由自取,我也不想这么干。”

他哈哈大笑道:“大家都听见了没有?孙猴子当了一回弼马温,不讲情面,以后别当逃兵,让他告鬼去!想捞官,门都没有!”

卫生部的一伙小青年们跟着大笑起来。

麻烦头疼的事果然来了。

胡宗南还没有到黔驴技穷的地步,他立即向蒋介石报告了宝鸡失守的事,也说明了这是彭德怀孤军深入的举动。

蒋介石赞同胡宗南的分析,在电话里给他说:“寿山呀,彭德怀孤军深入,进入了你的腹地,失去了解放区的依托,正是歼敌的千载良机。你赶快命令裴昌会疾驰宝鸡,我再告诉马步芳,让他从长武南下,与裴昌会合击彭德怀。”

胡宗南连连称是。他忙做出了集中兵力与共军决一死战的计划。将新编二十师,暂编二旅,广东调来的六十五军驻守宝鸡一带。又调动青海马步芳的八十二师南下,从东西南北四个方面对西北野战军实施合围。

彭德怀没有料到马步芳这次与胡宗南的配合会这么默契。25日,马继援的整编第八十二师攻下了长武,声势浩大地继续南下。随后,裴昌会兵团先头部队已到达扶风以东的杏林镇,在四面受敌围攻的情况下,彭德怀深感不妙,忙命令四纵在扶风阻击掩护,让其他部队转移。由于阻击失误,未经请示,也没有与友邻部队二纵六旅联系,大部队就擅自北撤,走了洛川的旧县、土桥一带,丢下未撤退的部队不管。致使裴昌会四个整编师沿咸阳经扶风到凤翔的公路长驱直入,28日突然逼近离宝鸡不足百里的凤翔。

彭德怀在离宝鸡不足10里的马家山指挥所里,他的一只手背着,一只手压在桌子上,冷静地分析形势,北面有马继援部风驰电掣般急速南下,裴昌会的四个师已在眼前,南边是波涛滚滚的渭河,加上胡宗南在宝鸡周围的部队,如此情景,西野主力已陷入侧水侧敌、四面包围的局面!他急促而沉着地向参谋口授电报:“二纵独四旅、独六旅和六纵、新四旅于凤翔抗击敌军,一纵及二纵的三五九旅炸毁转运不走的军火武器、物资后迅速向北撤出宝鸡,在千阳地区集结。”

一场围攻与反围攻的战斗就此打响。

“撤回陕北,违抗军令者,军法处置!”彭总的撤回不是撤退和转移。撤退,往往是逃跑的代名词,因为这次出击宝鸡,胜负各占一半,对彭德怀来说,像这样没把握的仗几乎没打过。

胡宗南豁出了血本,西安凡是能起飞的飞机,全部投入了战斗。一架架敌机呼啸而来,向防空能力薄弱的我军肆无忌惮地俯冲投弹,野战军阵地上顿时炸声如雷,浓烟四起,每一颗炸弹掀起几丈高的泥土又重落下,把野战军战士埋在土里,很多战士因此窒息牺牲。裴昌会的地面部队在空中火力配合下,喊着“活捉彭德怀”的口号,不要命地向前推进。

国民党军来势汹汹,因为他们知道,现在的西北野战军已陷入了被动挨打的包围之中。胡宗南告诫部下,只要拿出足够的勇气,就可以毕其功于一役,在宝鸡地区解决西北野战军,从此就再也不用过提心吊胆、疲于奔命的日子。

就在胡宗南部队疯狂进击之时,二纵独四旅、独六旅和六纵新四旅也在顽强地阻击敌人。此刻,在他们的心里只有一个意念——掩护彭总和主力撤退。只要这个目的能够达到,一切牺牲都在所不惜!

这时,西北“二马”从西向东,敌新编二十师、暂编二旅,广东调来的六十五军从南向北,加上裴昌会从东向西的兵团三面合击我西野部队。“活捉彭德怀”的喊杀声不时传来,彭德怀听得一清二楚。在野战军政治部主任甘泗淇等几个人和一个警卫排掩护彭德怀趁黑穿过敌人封锁线时,子弹嗖嗖地从耳边呼啸而过。刚走不远,一梭子子弹打过来,几名战士应声倒下,彭德怀虽说安然无恙,但情况到了非常危急的时刻!彭德怀一路走,一路怒呼着:“要死的可以,要活的没有!”临危不惧的彭德怀花了四个多小时,终于穿过了敌人的封锁线。危险啊!要是跑得不快,他和西野司令部的人,几乎都要被包了饺子。

突出了重围,敌人依然穷追不舍,西野部队仍来不及集结,分头渡过渭河,越过了咸阳至干阳的公路后,西野部队一、二、六三路纵队才集结在一起。四纵因先行北撤,走了大部队的右侧,彭德怀不断命令王世泰的四纵向主力集结。

此时此刻,情况仍然不容乐观,处境十分险恶,稍有耽误,便会有全军覆没的危险。胡宗南也调整了部署,命整编六十五师在左,整编三十六师在中,整编一师在右,分三路尾随野战军北上,要在长武、灵台、泾川之间与马步芳的八十二师围歼西野主力。

这时,在西野部队里出现了几个意想不到的危险情况。

六纵教导旅一团撤退得稍微慢了一步,与大部队偏离了行军路线,成了一支孤军。

在旬邑屯字镇,六纵教导旅一团与马继援的整编八十二师遭遇,被马继援的两个步兵团和两个骑兵团四面围住。

原来在这次转移过程中,四纵没有按彭总的指挥做好两翼掩护工作,急于突出重围,如果与数倍的敌人战斗,牺牲的战士将会更多。彭总要不是被几个警卫员架走,与数倍的敌人展开搏斗,后果将是不堪设想的。

屯字镇是旬邑县内的一个小镇子,住着好几十户人家,四周长着参天大树,苍翠浓郁。

这天,屯字镇大雾弥漫,能见度极低。

一团的人慌做一团,他们既摸不清是哪路敌人,也不知道敌人有多少,更没有作出对敌人作战的具体计划。罗少伟这个在延河畔指挥战士用步枪打飞机的团长,顿时失去了底气,慌乱无策。但他毕竟是一个身经百战的英雄,脑子里酝酿着对策。他命令道:“冲!一定要冲出敌人的包围圈!”

战斗打得异常惨烈,前面的战士倒下了,后面的战士又奋不顾身地冲了上去。他们一次次地往外冲,但都被挡了回来。战斗一直打到第二天凌晨,全团几乎弹尽粮绝,仍然不见援兵到来。

彭德怀听到枪声,命令王世泰火速派兵去救援。王世泰派黄罗斌十一师前去营救。黄罗斌不以为然,没有及时救援,因此贻误了战机。

彭德怀又调一纵和四纵救援,但胡宗南又派飞机来战,一场恶战在屯字镇展开了。战斗从4月3日一直打到6日,没有停过火,彭德怀好几次冒着枪林弹雨冲到第一线指挥,因为教导旅被重兵包围,已无法得到解围的目的,立即命令陈海涵拿出百倍的勇气冲出包围。

再说教导旅一团罗团长心如刀割,下令枪毙骡马,炸毁辎重武器,不给敌人留下一枪一炮,然后与敌人展开白刃格斗。战斗打了整整五天,这个英雄团终因孤军作战,寡不敌众,正副团长、政委阵亡,5000多名战士或牺牲或被俘或被打散,从此在西野历史上消失。这是西野战争史上最令人痛心的一页,也是失败得最惨的一次。

这时,六纵十六师的一个副师长脸色铁青,连号带哭地跑到彭德怀身边:“彭总,赶快发兵救咱们的弟兄呀!”

彭德怀听到这一消息,犹如当头击了一棍,半天不说一句话。倏地,他怒不可遏,大骂王世泰带兵不力。也似乎失去了往日冷静、指挥若定的大将风度,刚愎自用地想和敌人决一死战,搭救被围的几千名战士。遂命令一、三、六纵停止前进,要和敌人决一死战。

参谋长阎揆要说:“彭总呀,万万不可!绝对不能感情用事。”

政治部主任甘泗淇道:“我们转移的决定不能改变,不要忘了我们现在仍然处在四面包围之中,一定要以大局为重,不能感情用事!”

副师长急昏了头,顶撞道:“怕死鬼!难道一个团的弟兄不要了吗?”

阎揆要道:“用兵不是一句话,打仗不是拼命。”

副师长痛哭流涕道:“我们不能眼看着他们不救啊!”

“救?怎么救?”彭德怀也是心急如焚,回天无术,救人无策,只好眼睁睁地看着十六师的这个团覆没了。

阎揆要怕彭总动摇,命令警卫连的战士把彭总架走。

“发兵救!我不信敌人有那么强大猖狂。”副师长看到彭总被架走,仿佛失去了理智,如同小孩子一般坐到地上边哭边骂:“你是什么司令?你用人不当,把我们的一个团送入虎口。我不如把你枪毙了……”

警卫连的人迅速挡在了他的面前。

阎揆要怕发生危险,急命警卫人员下了他的枪。“你知道不知道,我们现在是四面受敌!战斗一打响,牺牲的不是一个团,而是一个师、一个军啊!”

他仍然不停地骂:“不听!不听!怕死鬼!……”

彭德怀又一次感到危机的降临,在目前的情况下,自身的安全都无法保障,去陇东打击马继援已经不可能了。三十六计,走为上策。赶快走,到边区去,到了边区安全才有保障。

野战军掉转方向,向东交替转移。

二纵队在丰台镇、荔镇抗击敌整编三十六师,保证了野战军转移通道的畅通。野战军主力迅速通过丰台镇、荔镇,向东急行军转移,后来又在宁强县、旬邑县与马继援、钟松鏖战了几天,于12日终于摆脱了胡、马夹击的被动局面,转移到了黄龙地区整休。

最让我难忘的是在这次大撤退时,走在最后的是四纵卫生部的一个护士排。这个排的30多个小护士都是16至18岁的年轻人,他们缺乏急行军的经验,加之跑得人困马乏,落在了后面。当我们走到白水十里塬时,躲藏在麦地里大约一个连的敌人,先是看到我军大部队撤退,没敢轻举妄动,钻在麦地里窥视着,不敢开枪。也许是他们邀功请赏的心情迫切,神不知鬼不觉地跳出麦地,生擒活捉了我们12个手无寸铁、精疲力竭的小护士。另外的20多个不是跑得快,也被活捉了。

我是卫生部救护队的收容员,骑着马走在最后,眼睁睁地看敌人掳走12个小护士。我因骑着马跑得快,没有被俘。敌人之所以没敢开枪大开杀戒,是看到了撤退的我军人数太多,自己的性命也无法保障。我记得最清楚的是我喊了一声:“快跑!我们被包围了。”虽然我手里有枪,但跟荷枪实弹的百十号敌人拼命,只能白白送死。从那以后,我觉得自己是一个无用的人,常常自责没能力保护好掉队的卫生兵。

第二天,在这次转移撤退的路上,张春喜得了回归热,病得寸步难行。他是我的老乡,家住野鸡畔老庄塔。我不能眼看他掉队,落在敌人的手里,更不想让他把命丢在路上,就把自己的马让给他骑。

“老乡,你对我太好了,我不知怎样感谢你呀!”张春喜昏昏沉沉,感激的声音低得如同蚊子在叫。

我扶着他,怕他从马背上掉下来,不高兴地说:“快不要说那些没用的话,无论是谁,总不能不关心吧!再说咱是老乡呀!”

“你的大恩大德,我一辈子也不会忘的。”他的泪水如同泉水般涌出眼眶。

我气喘吁吁,两腿好像绑了沙袋子,沉重得拉不动,安慰说:“看!又来了。只要你的病好了,比啥都强。革命胜利了,咱们都能回到家乡,全家团圆。”

“我盼的就是那一天啊!”

时令进入盛夏,天气炎热,敌我双方都因过度疲劳,需要休整。

西野部队到了洛川的旧县、土桥一带,彭总决定在此进行整训,这一整训就是40多天。整训期间,彭总几乎天天要骂王世泰和黄罗斌。在大会上他首先做了自我批评,并电请毛主席和中央军委处分他。

最后,中央军委和西野司令部做出决定,给四纵王世泰军长记大过处分,撤销了十一师师长黄罗斌的职务,调他到后勤部工作。依彭德怀的意见,就要枪毙黄罗斌,他又亲自召集排长以上的干部开会,总结经验,吸取教训,自查自改。他号召西野部队继续发扬连续作战的革命精神,反对骄傲自满情绪。随后他亲自到了洛川,重新组建前一段时间全军覆没的那个团。

这次整训,我的心情特别沉重,我万万没想到,原教导旅一团全军覆没。听到这一消息,我当时心疼得直掉泪,罗团长、黄副团长、靳会计等人的形象又出现在我的眼前……我气恨黄罗斌,你为什么不执行彭总的命令?把一个团送给了敌人!

余占东来了,他的眉毛都烧光了,脑袋上缠着绷带。愁肠百结,低头耷脑地流着泪水,哽哽咽咽地说:“老乡啊,一团的干部战士死得惨呀!要是咱俩没有调出一团,恐怕和他们一块都完了。”

我知道他受了伤,不过是轻伤,子弹擦破了头皮,掉了一绺头发。我装得一本正经地说:“你怕死吗?打仗就得死人!世上没有一个人想冒死当兵的。”

他点点头说:“你说得对,打仗就得死人,但我不怕!不过我想起这些真的有点后怕。”

我逗着他说:“我早猜出来了,你是怕见不到小媳妇,是不是?”

他被我逗笑了,“不说一句成事话!动不动就提婆姨。”

“我不提,你会愁出毛病来的嘛!”

他无可奈何地瞪了我一眼。“真拿你没办法!”

“你说的是大实话,你说我不怕吗?怕!既然当了兵,就要想到死。死,就要死得其所,不能白白地当炮灰,留不下一点名声。”

“我也是这样想的。”

“你说啥时才能把胡匪军消灭完呢?”

我哈哈大笑道:“我可不是诸葛亮,神机妙算。你看全国各个战场上捷报频传,节节胜利。总之,有毛主席的领导,用不了几年,就会把蒋介石活捉,全国解放,咱们就会与家里人团聚。”

他惋惜地说:“如果再打十年,我就是三十出头的人了。”

我知道他想妻子了,而且我俩是同病相怜,自我安慰着说:“你想婆姨啦?”

他羞赧地一笑,“有点……”

我叹息了一声,“唉——有婆姨的人,想也没办法呀!蒋介石、胡宗南不让你夫妻相聚,合家团圆,只有好好揍胡宗南和蒋介石的匪军,才能早一点实现梦想。”

他来了劲头,语气变得特别的强硬,“我恨不得把狗日的早早消灭干净!”

“对!只有早日消灭了蒋匪军,老百姓才能有好日子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