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8年正月初二,四纵各个师团召开了动员大会。第二天,部队出发,经建华寺、清涧、甘谷驿、延长,一连走了十天到了宜川。
军部设在瓦子街北边解家塬,随军医院扎在离解家塬不远的一个小山村,解家塬是进入瓦子街的必经之地。
宜川战役是我军作战史上最负盛名的一次“围城打援”战例。
攻打宜川城是幌子,也是1948年开门红的第一次战役。这次战役彻底打掉了胡宗南进攻延安的锐气,扭转了陕北的战争局势。2月24日夜,遵照彭德怀司令员的命令,六纵和三纵对宜川城实施包围。25日凌晨,六纵的司令员罗元发率参谋部人员,登上宜川城东南的高地,察看地形。整个宜川城尽收眼底,周围山峦起伏,河谷交错,一座傍山而建的椭圆形古城堡被夹在大山之间。敌人占据的制高点凤翅山直插蓝天,在险峻的山坡口上,敌人构筑了永久性和半永久性的工事和掩体。峭壁以外的山腰,都挖了很宽的战壕,并设置了铁丝网,还埋设了大量的地雷。他感慨地思索着:“易守难攻啊!”不过,攻打这样的城堡,对于这个身经百战的将军来说已经不是第一次了。他苦苦地思索着如何制定好作战方案……
三纵司令员许光达在攻打榆林沙家店战役阻击刘戡的援军时,表现出非凡的指挥才能,受到了彭德怀和毛泽东的赏识。在宜川战役中,三纵功不可没。战前,三纵许光达给彭德怀建议:刘戡援宜川的路必由洛川、黄陵经瓦子街,不会走洛川、黄陵经金狮庙梁的路,更不会走洛川、黄龙到宜川的路。彭德怀采纳了他的意见。
许光达指挥第三纵队,在完成攻城任务的前提下,抽出一个师作为预备队,用在敌人可能增援的另外方向以防意外。他说:“我们的计划是:开始要猛攻宜川城,逼张汉初告急,引胡宗南的援兵出动。要打就打出个怪名堂,援兵急来慢打,慢来急打。围城打援,引蛇出洞。”
2月23日,许光达率三纵肃清了宜川城周围的地方武装,包围了孤立无援的宜川城。
2月24日17时,围攻宜川城的战斗打响了。三纵、六纵包围了宜川城,25日突破敌外围防御阵地,占领了老虎山、虎头山、万灵山等制高点,将敌人压缩在城内。
战斗打得异常激烈,一颗颗炮弹落在凤翅山的阵地上,一次次冲锋把整编七十六师的张汉初部队打得晕头转向。
大兵压境,四面八方的进攻让张汉初心惊肉跳。他告急的电报像雪片似的飞向胡宗南的行营,胡宗南急命刘戡的整编二十九军沿洛川至宜川的公路日夜兼程,火速增援。而刘戡这个国民党将领中的佼佼指挥者,对援军前进能不能按照胡长官安排的路线走,犹豫再三。然而,善于听从西野指挥、一意孤行的胡宗南,不走西野设下的伏击路线瓦子街也是不行的。他一再命令刘戡走洛川、黄陵经瓦子街这条路线。
瓦子街是黄龙县西北部的一个镇子,离宜川城不远,住着好几十户人家。瓦子街地处直东直西的川道里,一条由东向西的大道沿川修建,南北两面则是遮天蔽日的大梢林,几乎没路可上南北两面的高山。占据南北两面高山,西阻东挡进入瓦子街的部队,然后合击,定能像青化砭战役那样消灭进入瓦子街的援军。所以瓦子街历来是由陕入晋的通道驿站,也是兵家必争之地。为了消灭刘戡的增援部队,西北野战军集中了主力部队,在瓦子街前后沟的山头上部署设伏了五个纵队的兵力,以便关门打狗。
刘戡的整编二十九军是蒋介石的嫡系王牌部队,也是胡宗南的主力作战部队。刘戡是一条打怕了的狗,对走宜川的路线也犹豫不决起来。
张汉初拼命向胡宗南告急。
胡宗南令张汉初死守待援,命刘戡率整编二十九军二个师,共八个团,务必于2月26日由洛川、黄陵经瓦子街到宜川城驰援。
刘戡没能逃出彭德怀、许光达的算计,率部进入了我军的伏击圈。
27日彭德怀召开了紧急军事会议,部署歼灭刘戡整编二十九军的任务。
罗元发按照彭总的命令,重新部署兵力,命令教导旅一团、三团和新四旅十六团,继续围攻宜川城,他亲自率领教导旅二团和新四旅七七一团参加了歼灭刘戡整编二十九军的战斗。随即率部向铁笼湾开进,阻击敌整编九十师增援。
28日,围城打援的战斗正式打响,我西野部队如同神兵天降,从四面八方杀向刘戡所部。瓦子街前沟后沟炮弹声、喊杀声震天动地。
敌整编二十九军的官兵尽管凭借手中的美式武器,想冲出包围圈,然而却被我军死死压迫在乔儿沟、任家湾、丁家湾附近几平方公里的狭长地带里。刘戡绝望了,他望着漆黑的夜空,禁不住长叹:“天绝我矣!”说完泪流满面,泣不成声。
再说罗元发率部阻击敌整编九十师的战斗也打得异常激烈。敌人20多次的轮番冲锋,一次次被二团和新四旅七七一团打得晕头转向,丢盔弃甲。
四纵的任务就是堵住敌人的退路,不放走一个逃跑的敌人。敌整编九十师的溃兵一次次想往外突围,被四纵的战士们死死咬住不放。
十一师的战士郑生喜腿上受了伤,被抬进了军卫生部包扎所。我急忙给他进行包扎。刚包扎好抬出院子,敌机的一梭子弹又打伤了他的右手,痛得他大号大叫,直骂刘戡八辈祖宗。我又给他进行了包扎,不停地做思想工作。“老乡呀,你可要坚强,再大号大叫会让战士们瞧不起你的呀。”
“我的事你知道了?”
“咋不知道?满城风雨呢!安塞籍的战士谁不知道,不过你又回到了部队,大伙儿觉得脸上有光。快不要垂头丧气了,伤很快就会好的,要挺起腰杆子。”
郑生喜羞愧地说:“曹哥呀,我太怕打仗了,你看一天能死多少人?”
“有战争就会有牺牲!我们就是牺牲了,也死得重于泰山!”
十五的月亮,把地面照得雪亮。瓦子街的四周和川道里火光冲天,激烈的枪炮声震耳欲聋,伤员被不断地抬进了救护站。
突然,一颗炮弹在附近爆炸了,把王仁义的棉裤裆炸得稀巴烂。他的脑子是清醒的。“这下完了,我再也见不到家里的人了。”他目瞪口呆,如同一个木桩子,瓷瞪瞪地靠在大树干上,如同一个植物人。
警卫班的一个战士走出掩体,看到王仁义的裤子炸开了花,靠在树上不说话,找到我说:“曹护士,快去看看你的老乡,他的裤子炸烂了,也不知死活。”
王仁义是镰刀湾杨石寺人,比我参军晚半年。他的任务是侦察敌情,监视敌人对解家塬的偷袭。
我心急火燎地背着急救箱,飞也似地跑到他跟前问:“仁义,你怎么了?哪儿受了伤?”
王仁义瓷瞪瞪地一句话也不说,站着不动。
我想他一定为国捐躯了。我不死心,仔细一看,他浑身上下竟没有一处伤,只是步枪丢在一边,裤子炸得稀烂,口里仍然出着气,啊!他吓傻了,失去了知觉,我放下了心。我做了几次人工呼吸,过了一会儿他才哭出了声。
“我没有死呀?!”
“你没有负伤,活得好好的。”我安慰说。
“把我吓死了。”
“大命交给老天爷,怕能顶个屁用!”
四纵的战斗任务是阻击攻打瓦子街东面解家塬的敌人。他们打退了敌人的一次次冲杀,仍然不见减少,更加拼命地往外冲,丢下的一具具尸体,填满了沟道。下午1时,我四军、六军把敌整编三十一旅和整编四十九旅赶到紧靠公路的几个山头上。
罗元发军长命令部队:“狠狠地打,不能放走一个敌人!”
六纵以排山倒海之势,把南边大梁子上的敌整编六十一旅全压在了李家畔、丁家湾和小白家庄的山沟里。
敌人困兽犹斗,几次反冲锋都被我军死死顶住。又经两个小时的战斗,敌整编六十一旅被俘被歼,只剩下敌整编九十师的师部,整编二十九军的军部未被摧毁。
罗元发命令部队分头出击,乘胜追击。
敌人的兵力大量地减少,渐渐出现了败局。
刘戡渐感力不从心,回天乏力,也渐渐丧失了跟我军硬拼的资本。他虽然带领过千军万马,大半辈子戎马生涯,但从未打过如此残酷激烈的硬仗。
没多久,战场上敌整编六十一师全军覆没,师长、参谋被活捉。整编九十师师长严明在混乱中被我军击毙,俘虏了军参谋长刘振世以及一大批师、旅、团军官。只有整编二十七师师长率领一小部分散兵游勇趁机钻入树林逃跑了。
排山倒海的冲杀声又一次从刘戡的指挥部附近传来,炮弹如急风暴雨般落在敌指挥部的前沿,窑洞震得泥皮直往下掉。刘戡刚走出指挥所,一颗榴弹炮的弹片飞在他的太阳穴上,他喊了一声“完了……”便“咚”的一声倒在地上,再也没能站起来。
警卫员、参谋长忙上前呼救,他已人事不省,脸上的血“咕咕咕”地往出冒。尽管医护人员千方百计紧急抢救,可叹一代枭雄已魂归西天!
蛇无头自乱。没了总指挥,敌军如同没头的苍蝇,瞎飞乱撞。
下午5时许,瓦子街战斗结束。
罗元发留下侦察连打扫战场,又率部直奔宜川城。
此时教导旅一团和新四旅的十六团正攻打宜川城外的凤翅山。他们从2月29日至3月1日对凤翅山发起了多次进攻,只因没有攻城的经验,一直不能奏效。罗元发到了以后,立即组织部队,集中所有炮兵的火力,采用反复纵深炮击的办法,使我军最终攻下了凤翅山,把红旗插上了山顶。紧接着,炮兵又炸开了宜川城墙,我军如潮水般冲了进去……
3月2日,苦苦挣扎在宜川城里的敌整编二十七师副师长张汉初,看到城破兵败,孤立无援,最后乖乖选择了举手投降。
宜瓦战役打了整整三天,大雪也下了整整三天。战役结束后,太阳出来了,整个宜瓦川道硝烟散尽。辽阔的天空下,峰峦叠嶂,莽莽苍苍,到处银装素裹,尽显北国风光。
刘戡战死了,彭德怀司令员本着人道主义精神,决定派一个连把刘戡的尸体送回敌营,并发电给胡宗南,让他派兵到泾河边上来接。
四纵卫生部的专家特意给刘戡整了容,换了一套新衣服。按照彭总的指示,四纵特意给刘戡买了一副上好的柏木棺材。
护送的队伍出发了,刘戡的棺木放在临潼支前百姓的大花轮车上,行走在红日高照、空旷辽远的陕北高原上。
如果这位被打败的将军地下有知,他也会感激我军以高规格的礼仪隆重地护送他回到古城西安。
刘戡的尸体拉回西安后,胡宗南举行了三天盛大的悼念活动,与会的国民党要人无不惋惜,觉得刘戡命不该绝,走得过早、过于突然啊!在祭奠期间,蒋介石3月14日致电胡宗南:“宜川丧师,不仅为国军剿匪最大之挫折,而其为无意义之牺牲,良将阵亡,全军覆没,悼恸悲哀,情何以堪!”这就是蒋介石对刘戡的悼念之词,也许是给胡宗南的训斥和警示。
有人说刘戡的尸体送往洛川,这纯粹是胡说八道,没有一点根据。我是亲眼看着把刘戡送走的,后来问送尸体的战士,他们说送到了泾河边上。
我当时有点想不通,一个杀人魔王,在陕北高原这块土地上倒行逆施,双手沾满人民鲜血的刽子手,咋能如此厚待?我军不但给他整了容,还装在上等柏木棺材送往敌营,太高抬这小子了。他活着时有多少人想千刀万剐他,死后也想鞭尸,扬灰。随后我又一想,这大概因为我军优待俘虏,更优待战死将领的政策,也大概因为他给我军送来了大量的武器弹药,才这样做的吧!
在这里我要补充一点,就是瓦子街战役接近尾声的时候,救护站的院子里突然闯进了七八个抬担架的队员,他们神色慌张地抬着一个重伤员,人还没进医疗室,在院子里就大喊:“医生同志们,你们快抢救这个伤员吧!”
我丢下手里的药品冲出了门。一个上了年纪的人拉着我的手说:“大夫呀!你一定要治好他,他可是为救我们几个抬担架的人而受的伤啊!”
我看到担架上不停地往地下滴血,没做任何解释,命令似的说:“立即送往解家塬四纵医院!”
“不行呀!不包扎到不了解家塬医院!你看……”上了年纪的人拉开伤员脸上的布衫。一个熟悉的面孔映入我的眼帘。
我“啊”的一声惊叫,眼前一阵发黑。“是赵应娃?”我忙上前检查,只见他遍体鳞伤,血直往外冒。面孔灰黄,没一点血色,安详地合着眼,一句话也不说。
上年纪的人惊异地问:“你们认识?快救救他吧!”
“认识!他是跟我一块出来当兵的。”
“那你快救救你的老乡!”抬担架的人央求着。
我又一次摸了一下赵应娃的口鼻,还是没了气,我的泪水簌簌而下,哽哽咽咽地说:“不顶事了……来财呀!你为家乡的人民长了脸,争了光!”
“牺牲了?”上了年纪的人问。
我点点头,哽咽得说不出话。
抬担架的人放开了哭声。“那咋办呀?”
我木然地说:“先登记,后——后埋葬。”
“怎埋葬呢?”几个抬担架的人发急道。
“你们挖个墓穴,我给他处理一下尸体。”
我跟工兵要了几件工具,给了几个抬担架的人。我褪下赵应娃的血衣,清洗了他的身体,裹了一块白布,又给他登了记。这一切收拾停当,天已大亮了。
解家塬半山坡上的墓穴挖好了,我们踩着半尺深的积雪,抬着赵应娃的尸体,步子迈得特别沉重。一路上,我们人人眼里流着泪水,回想着他牺牲时的情景。赵应娃是跟着贺县长来参的军,在部队,他还没有三个月的时间就牺牲了。他是为救这七八个担架队员,在炮弹落在这七八个担架队员身旁的一瞬间,他大喊了一声:“卧倒!”然后推倒一个吓得发呆的担架队员,把身子压在了他的身上……
我们几个恭恭敬敬地站在赵应娃的墓前,一起鞠了三个躬。我心里祈祷:“安息吧——老乡!你是为保卫延安、解放宜川牺牲的,也是为保护陕北老乡献出宝贵生命的。我们不会忘记你的,延安的人民不会忘记你的,陕北的人民不会忘记你的,中国人民也不会忘记你的,你永远活在人民的心里!”
几个抬担架的人也一齐高呼:“小赵呀!你一路走好,你的大恩大德我们永世不会忘记!”
宜瓦战役结束,我军共歼敌一个整编军部、两个整编师部、一个旅部、四个旅、一个团,近三万人。
这次战役打掉了蒋介石、胡宗南在陕北的锐气,也是给胡宗南进攻延安叫嚣三个月解决陕北战场一个有力的回击。它向世人宣告,中国人民解放军是战无不胜、攻无不克的仁义之师,蒋介石的倒行逆施,终将天理难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