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沙湾见父

7月21日,中央前委扩大会议在靖边县小河召开,会议部署了全国各个战场的作战任务。7月22日西北野战军从定边一带向东移动,为进攻榆林做准备。31日,经中央军委批准,由彭德怀、习仲勋、张宗逊、刘景范等五人组成西北野战军前委,彭德怀任书记。

8月初,胡宗南仍然在陕北拼命寻找我主力决战。西野调六纵挥师向东,参加榆林战役。四纵留守三边,阻挡宁夏马鸿逵支援榆林城的守敌。

8月10日,榆林战役打响。我军万万没想到钟松整编第三十六师绕道毛乌素沙漠支援榆林。董钊、刘戡率领七个整编旅由延安方向分路北进,夹击我西北野战军。榆林战役没有奏效,我军决定立即撤出战斗,转移到米脂沙家店一带。钟松支援榆林有功,趾高气扬地由北向南夹击我西北野战军。彭德怀判断钟松整编第三十六师之敌必经沙家店、镇川一带,决定集中西野主力在沙家店歼灭该师。他的部署是这样安排的:许光达的三纵队和绥德军分区的警备四团、六团插到乌龙铺与沙家店之间的当川寺,切断敌一二四旅与其主力的联系;王震指挥的二纵等四个旅,在沙家店地区张开“口袋”,堵死敌整编第三十六师的退路,并担任对增援之敌的阻击任务。

钟松的整编第三十六师果然中计,他挥师南下到达镇川堡一带。

刘戡的五个旅由绥德直扑佳县,敌整编第三十六师和刘戡相隔不过百里,他们东面封锁了黄河渡口,西面控制了咸榆公路。那时我中共中央机关被挤在榆林、佳县、米脂三县之间一块狭小的地区,背后是榆溪河、无定河,东面是黄河,南面、西面有敌人大军压境,敌人进攻神速,包围圈越来越小。毛主席和党中央机关处于四面被围的局面。这天晚上,党中央机关和毛主席、周恩来、任弼时等人冒着倾盆大雨进至佳县乌龙铺以东的曹家庄。周恩来打电话给彭德怀,告诉了主席的处境,让他速派部队,保卫党中央机关和毛主席向安全的地方转移。

彭德怀急忙命令三纵队许光达的部队前去接应并掩护转移。

敌整编第三十六师以整编第一一三旅为前锋,由镇川堡向乌龙铺前进,落入了彭德怀部署的口袋里。而刘戡带领的五个旅冒雨赶到了佳县的店头镇一带。

中共中央机关和毛主席因茨芦河涨水而无法北进,改向西北方向移动,还是没有脱离危险。

8月18日上午,三纵队的独立五旅,绥德军分区的四团、六团在乌龙铺以北与西援之敌的三个整编旅接上了火。阻击战一直打到第二天拂晓,顶住了刘戡的一个军部及三个整编旅的轮番进攻,使其不能前进一步,也不能与钟松部会合。许光达三纵的日子也不好过,刘戡率领的五个整编旅轮番向三纵阵地发起攻击。

此时,彭德怀安排第一纵队和第二纵队将敌整编第三十六师师部及整编第一六五旅包围在沙家店。敌整编第三十六师是蒋介石的嫡系部队,被我一纵、二纵紧紧包围,急电胡宗南解围。胡宗南告知钟松固守待援,刘戡也致电钟松整编第五十五旅就近来援。然而刘戡说得轻松,他遇上了强硬的对手许光达,把他挡得一步也前进不了。然而刘戡的部队也不是弱兵,几乎把许光达的警卫部队冲散,吓得许光达出了一身冷汗。刘戡此时才明白,只有集中兵力向三纵发起轮番攻击,才能解救钟松的整编第三十六师,尽管他拼死努力,得到的结果仍然是不能前进一步,他被许光达部死死地挡在原地,致使敌整编第三十六师成了瓮中之鳖,最终遭到了彻底覆灭的命运。我军在沙家店战役中,歼灭了胡宗南三个王牌集团军里的一个精锐部队——整编第三十六师6000余人,敌师长钟松和整编第一六五旅旅长李日基等少数残敌趁天黑下雨化装逃脱。刘戡见势不妙掉头就逃。

我党中央机关这才化险为夷!

胡宗南兵败沙家店,兵力大为削弱,不敢再分散防守,便把兵力集中在延安、洛川、宜川一带,妄图阻止我军南下。

我所在的第四纵队没有参加榆林战役,也没有参加沙家店战役,四纵的任务就是阻挡宁夏马鸿逵援榆。出乎意料的是,宁夏马鸿逵支援榆林走了毛乌素沙漠,没有走四纵判断要经过的路。在定边的南山一带路口设伏阻挡,结果让敌人钻了空子,致使宁夏马鸿逵在榆林战役中耀武扬威了一阵子。

时近十月,四纵接到彭德怀的命令由定边的南山向东开往安塞县的化子坪,驻扎在沙湾、冯家岔一带,等待迎接更大的战斗。

四纵队卫生部设在沙湾村。

安塞的化子坪离我的家乡小山梁不足60里。快一年了,没有见到家里人,也打问不到家里的情况,此时此刻,我真想回家一次,但我知道部队在这个时候是不会批假的,因为敌人就在眼皮子底下,随时有打仗的可能,开口也是白开口。于是我认真负责地搞我的护士工作。

我在四纵卫生部工作,虽然不参加战斗,但不论在平时,还是在战斗中几乎和大家一样繁忙。尤其在休整期间,对受伤的干部战士更要精心护理,让他们早日恢复健康,更好地在战斗中发挥作用。我是一个刚走上医疗战线的新兵,随时随地抓紧学习医疗技术,虚心求教,按时给伤病员服药护理。生怕伤病的战士们发脾气和领导批评,这样也就顾不上思念家里的人了。

一天,我刚走出卫生部所在地的院子,站在硷畔上活动一下身体,看看周围的风光,突然看到白忠亮和他的父亲赶着毛驴从化子坪方向往家里走。我惊喜地想高喊一声,猛地又把张开的口合上。不能喊,他们知道我在这里,回家非给我家里的人说不可。我不能回去,家里的人肯定要来这里看我,这样的话有可能造成不好的影响。我怕被他们认出来,忙掉转头就往卫生部的院子里走。

白忠亮还是认出了我,高声地喊:“你是来友吧!为什么见了我们躲着走?”白忠亮的家在武庆驿,离我家不足五里地,我们经常见面。他们是到化子坪送完粮草往回返。

我硬着头皮站住了,忙做禁止高声说话的手势,怕惊动卫生部的人。

他气喘吁吁地跑到我的跟前,紧紧地握着我的手说:“你离家这么近,为什么不请假回家看看父母?也不给家里人打一声招呼?”

此时天气寒冷,正是陕北滴水成冰的冬季,院子里很少有人走动。

我庆幸没被人发现,眼眶里含着泪水,面有难色地解释道:“我的工作太忙,卫生部不批准我探家,也不准战士接待家里的人。请你们回去不要给我父母说我在这里,让他们也不要来看我,这是部队的纪律,我可不敢违反。”

“部队的纪律就那么严?”

“不严,都想请假回家,打起仗来咋办?”

白忠亮父亲不舍地说:“好娃娃!我们不说。”随后他们给我详细说了家里的情况,让我安心在部队工作,不要想家。

我连连点头。“我会好好干的,请你们放心。”我不敢过多地盘问家里的情况,难为情地说:“抱歉得很!我很忙,时间不早了,我还得给伤病员送药。你们慢慢回吧!”

白忠亮回到了武庆驿,又急不可耐地跑到我家,全盘说了我在沙湾的情况。

“儿子到了门前,说什么也要去看看,都快把家里人想疯了!”父亲热泪盈眶,说话都哽咽了。

白忠亮着急地劝阻。“哎呀!老叔,你不能去,来友再三给我说,不要给你们说,也不让来看他,还说这是纪律,你去了,我……”

“肯定是那小子糊弄你!”

白忠亮惴惴不安,嘟嘟囔囔地说:“你可要给我保密,我太多嘴了,不该给你说,心里又忍不住,以后见了来友……”

“放心吧,来友不会见怪你的!”

我父亲大约知道部队的纪律,戳穿了我的谎言。他不但自己来看我,还约了庄生友的父亲庄明兰、贺永宁的父亲贺世清三人一同赶到了沙湾村。他们来沙湾正好遇上我不在,卫生部的同志说小曹去了油房坪给师长送药去了。他们马不停蹄又到了油房坪,结果我们走了两叉股路。我走了沟里的冰滩,我父亲走了沟畔上的土路,互相没能遇面。他三人心急火燎地到了油房坪一问,一个战士说:“他刚去了黄家崖窑,说给病人送药去了。”

他三人没敢怠慢,还没走到黄家崖窑,在冯家岔遇到了曹九花。

曹九花是我的户家姐姐,娘家在小河。

曹九花问:“大叔,你们风风火火到这里干啥?是不是来看儿子?”

父亲上气不接下气地说:“是的,我到处打问不上,你见过他没有?”

“我刚看到他进了高科长的窑洞,手里提着一包药。”

冯存鹤走出了门,招呼着说:“老叔,你们快进来坐,部队有要求,士兵不能接待家属,你想见他一面,就在我这里见见,我去找来友。”

父亲放下了心。“好吧!跑了几十里路,累得真够呛!”

父子二人见面,自然是热泪滚滚,泣不成声。

父亲埋怨说:“你小子把家里人忘了,还捎话不让来看你。”

“大(爸)呀!我好着哩。部队的首长和战士处处帮助照顾我,你们就大放宽心吧。”

“这我知道,但总不能不让我来看你呀?”

“你不是来了吗?”

父亲破涕为笑。“见了你,我就放心了。”他说着从布袋里拿出两双布鞋说:“这是列生给你做的,看合不合脚?”

我的热泪再次涌出眼眶,伸手接过,低着头试穿鞋子的大小。“没问题!大小合适。”

“列生对你意见可大哩,说你为什么走时不打招呼?”

“我怕她拉我的后腿。”我搪塞着说。

“胡说!列生不是你说的那样子女人。”

我嘿嘿嘿地笑了,脑海里浮现出了第一次见到列生的情景……

我八岁那年,父亲给我定下了娃娃亲,我当时啥也不懂,也没反对。十二岁那年,或许是出于好奇,我想利用赶庙会的机会,一睹列生的模样。

四月十三日,是张家沟一年一度娘娘庙会的日子。

张家沟娘娘庙地处赤红色的丹霞石壁上,两面石壁如刀削斧劈般陡峭险峻。庙宇是人们在石壁上凿出三孔高不过七尺、宽不盈丈的石窟,里面塑着送子娘娘的彩色泥像。塑像生动逼真,惟妙惟肖。庙下方有一块巴掌大的平台,由于庙不大,地方狭小,阴阳、巫神摆布不开做法事,就将这一程序移在平台上进行。要进入娘娘庙,就得走一条人工凿出的之字形羊肠小道。这一下一上就是二三里路,把人累得气喘吁吁。庙会最热闹的地方是庙顶上方的大平台,戏楼就设在上面。做生意的、看戏的、访亲会友的、赶热闹的人直接到平台上,没有求神问卦需求的人不必下沟朝拜娘娘。

这天,四村八乡的善男信女和赶热闹的人络绎不绝地涌向娘娘庙。我吃过早饭,匆匆忙忙换上新衣新鞋,喜滋滋地揣了煮熟的四个鸡蛋,笑眯眯地直奔张家沟,脑子里翻腾着如何去见列生?让谁给自己指认?我猛地想到了贾金廉,他说他认识列生。好!就找他。猛地又想,我见了他咋开口呢?羞死人啦!他要是传出去,肯定让那些晃脑小子们笑话死不可!我的手刚往衣服口袋里一伸,触到了一颗发热的鸡蛋,不由得笑了。到了庙会上,我没心思看戏,在人山人海里钻来挤去寻找贾金廉。功夫不负有心人,我终于见到贾金廉正一个人在戏台前溜达。我红着脸挤到他身边,巴结地问候:“小弟,赶庙会来了?”

贾金廉比我小一岁,我两家住得没三里地。

他见了我就有气,因我出了一个馊主意捉弄他,把他的羊赶进了乔家的谷地,让他背了黑锅,结果我们四个孩子都挨了家里人的打不说,还赔了二斗谷子。

贾金廉生硬地说:“不赶会,来看你不成?”

我愧疚地说:“我也挨了一顿打。宰相肚里能开船,过去的事不提了。走!我有话要跟你说。”

他绷着脸,站着不动。

“好兄弟哩,大事!走!”我强扯硬拽把贾金廉拉到没人处。

他极不情愿地说:“啥事?神神秘秘的!”

我笑眯眯地拿出一颗煮鸡蛋说:“吃!吃了我给你说。”

他在我的脸上瞄来扫去,心里盘算:这小子说不定又要使坏!他推辞道:“我不吃!黄鼠狼给鸡拜年——不安好心!”

我发急道:“哎呀——你有完没完?我不会再捉弄你啦!”

他仍然绷着脸不接鸡蛋。“你小子不说,我就不吃!”

“你是不是嫌少?我再给你一颗。”我又掏出了一颗给他。

贾金廉经不住我的诱惑,笑眯眯地道:“这还差不多!有话就说,有屁就放!”

我满脸绯红,腼腼腆腆想说却说不出口。

他剥着鸡蛋皮,猜测着问:“你是不是想让我给你指认没过门的婆姨?”

我的眼光四处乱看,怕有人靠近,鸡啄米似的点头,也开始吃起了鸡蛋。

他得寸进尺道:“哎呀!想让我给你指认你婆姨,再拿两颗鸡蛋来。”

我不满地说:“你的胃口真大,我一共拿了四颗,全给了你,我不吃了?你看咱两个每人两颗鸡蛋行不行?”

“我不信!”

我翻开口袋给他看。他看到从我身上再榨不出油水来,一本正经地说:“好吧!我给你指。”

“要悄悄地指,不敢大张旗鼓。”

他故意做着鬼脸,吓唬着说:“我就要大张旗鼓!”说着张开了嘴就喊。

我急忙捂住他的嘴:“你吼,我的鸡蛋等于喂了狗!”

王鼎库来了,看到地上剥下的鸡蛋皮问:“你俩吃鸡蛋,咋把我忘了?”王鼎库也是和我合伙捉弄贾金廉的人。

贾金廉开口大骂:“滚你娘的蛋!想吃鸡蛋,老子还想揍你哩!”

我息事宁人地劝说道:“算了!算了!哪能一见面就打架!”我又对王鼎库说:“忙你的去,我和金廉有点事,一会儿咱们再见面。”

王鼎库站着不走。“啥事不让我知道?”

贾金廉大声喝道:“再不走,小心老子揍你狗日的!”

王鼎库低头耷脑地挤进了人群。

列生和父母早已到了会场,她寸步不离她妈妈左右。

会场上的人更多了,到处都是叫卖声说笑声。

我和贾金廉鬼鬼祟祟地在人群里搜寻。不一会儿,他挤眉弄眼地指着说:“快看,那个胖女子就是列生。”

我的脸红扑扑的,一对小贼眼肆无忌惮地在列生身上瞄来扫去,看了个仔细,也看得心满意足。心里盘算道:满让人看得过眼!

列生躲在妈妈身后,不停地摆弄衣角,眼光不敢向四面张望。

我暗暗发笑:“小胆胆!没一点大方劲,跟着你妈还怕丢了。”

“怎么样?俊不俊?”

我假装瞧不起的样子说:“丑死了!”

贾金廉不服气地说:“我看你小子眼里没水,不想要,我要!”

“你想要就领去!我才不稀罕她。”我暗忖: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不看看自己的脚手高低!我拉着贾金廉就走。

转眼几年过去了,我成了家里的主要劳力,早上随父亲出山劳动,下午放牧割草喂牲口。

一九四五年腊月,父亲张罗着给我成亲的事,于腊月二十日把列生娶进了门。

洞房花烛夜,我们两个小娃娃戏逗不停。我天生胆大,在洞房里不停地嬉逗列生。不是抢着吃她的儿女面疙瘩,就是扶起她低垂的头细看。

她恨死了我这个不知羞耻的厚脸皮男人,想制止又怕听门的笑话,只好拧着眉头,躲躲闪闪不吱声,任凭我胡闹……

冯存鹤一家人盯着我看,想问,半天又插不进一句话。

庄明兰被冷落在一边。他俩急不可耐地问:“生富,庄生友和你一块走的,你知道不知道他在哪个部队?”

我抱歉地一笑。“我们分别有两个月了。他开始分配给教导旅一团电台部当警卫。两个月前,部队改编,他还在原部队,我调到了这个部队。”我不能说出部队的番号,这是纪律。

庄明兰失望地说:“看来我白跑了一趟。”

我摇摇头说:“我真的不知道他最近在哪里。”

贺世清问:“我儿子贺永宁在哪里?你知道不知道?”

我笑着说:“也不知道。跟庄生友一样,只知道他在警卫连当战士。”

庄明兰无奈地说:“你小子走运,当医生不用打仗。”

我不满意地说:“部队里只有分工的不同,没有走运不走运,都是为了消灭胡匪军嘛。”

见面的时间是短暂的,不知不觉过去了两个多小时。

“大呀,你们谁也再不要来看我,这样影响不好。”我怕列生来看我,让战友们知道我娶了妻子,会笑话我的。

父亲点点头道:“这道理我懂。”

父亲走了,我的心久久不能平静。一年了,当老人的人当然想念自己的儿子,刚听到自己在沙湾就来看望,这份情到任何时候都不能忘!最让我不能忘怀的是列生给我做的两双布鞋,舍不得往脚上穿,怕穿上弄脏了,每每想起她,就拿出布鞋看一看。一次我又拿出布鞋看,由于看得出神,张建富部长走到我身边还没有发现。

他笑着问:“这是谁给你做的?”

我吓了一跳,慌忙收起,红着脸掩饰道:“是我堂姐给我做的,她住在沙湾,叫曹九花,刚给我送来的。”我没敢说父亲来看我的事。

“你家离这儿不远?”

我撒谎道:“远着哩,有上百里路。”

“你堂姐对你真关心!”

“一个曹字分不开嘛!”

张部长走了,我忙把布鞋包好放进行军包里,心却跳个不停,好险呀!差点让张部长看出自己的破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