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人性回归

这是贺永宁给我讲的故事,后来我问了郑生喜,他承认这是事实,当时的情况就是这样。

逃跑的念头在郑生喜的脑海里埋藏了许久,从分配到新兵连的那一刻起,便在脑子里发芽。可是怎么逃跑,郑生喜没有想出一点办法,因为新兵去那里,甚至连上厕所都要请示报告,五六分钟不回来,便有人去找。再说入伍时部队就反复强调,当逃兵是要枪毙的。他一连参加了青化砭、羊马河、蟠龙三次战役,他没有被锻炼得更为坚强,反而吓破了胆。天呀!打仗会死这么多的人!不是一个两个人的死,而是一个排、一个连的人死……当兵的人简直是在死人堆里生活,在刀尖上过日子!他的这种念头不敢向任何人说,否则想逃跑的念头一旦表现出来,被人识破,自己当逃兵的目的就不会实现,小命也得完。

那天,蟠龙战役还没有全部结束,仍然听到稀稀落落的枪声,郑生喜匆匆离开了小曹,忙去二营三连集合。

班长排长都牺牲了,张连长只能一个人拼命地张罗着。问:“郑生喜,你去了哪里,咋不换掉带血的衣服?”

他没有说见我和贺永宁的事,谎称方便去了。

张连长没有深究,说:“快换衣服去,咱连背运白面!”

“是!”他敬了个军礼跑了。

带队的是姓郭的老班长,他暂时被指定为代理排长。他看了一眼萎靡不振、垂头丧气的郑生喜说:“你受伤了?”

“不要紧,只是头上受了一点轻伤,也许是在湿地上爬得久了,拉——拉肚子。”

“能不能背粮食?”

“问题不大,能背!”

“好样的!不是孬种!我以为你他妈的有窝心事。快跟后勤部的人迅速转移,别打逃跑的主意!”

从蟠龙到茶坊,有好几十里路。一路上,郑生喜脑子里一直回想着逃跑的事。他觉得老班长火眼金睛,看出了自己打算逃跑的想法,敲起了警钟。又觉得不可能!自己没有表现出逃跑的举动。他在路上一连假装大便了好几次,由于老班长一直押后,他没能跑脱。

当天夜里,教导旅的三个团都到了茶坊,人人累得筋疲力尽,两个眼皮直打架。

老班长关心地对郑生喜说:“不行到卫生部找点药吃。”

“好!去找点药。”他去卫生部,看好了逃跑的路线。

由于几天来连续作战,干部战士到了宿营地,躺倒便呼呼地睡了过去。

郑生喜没法入睡,脑子里仍在思考着逃跑的事,每一根神经都绷得很紧。他几次起来看,大家都进入了梦乡,便蹑手蹑脚走出宿舍,再次假装去方便。

站岗的战士看见他几次报告说拉肚子,没盘查就让他出了大门。

他装着小解,慌乱地想:此时不跑,更待何时?

他豁出去了,成败在此一举。

他按捺住狂跳的心,稳定了一下情绪。先是轻手轻脚地跑了十多步,回头一望没人,然后一溜烟地奔跑起来。

他越跑越快,觉得脚踩地皮的声音太重,震得沟洼直响,好像有人追赶自己。不行!脚步声这么亮、这么响,能惊动所有茶坊的战士干部。他再次回头望,没有人,跑得更快了。

他心跳得咚咚响,前胸起伏得厉害,气出得如同扇风匣,仍不由得往后看,脑子里想到自己快自由了,不会再看到那么多的死人了,也不必再从死人堆里爬进爬出……

他不敢走大路,专门挑选无人行走的隐蔽的小路走。

当然,陕北土地贫瘠,沟渠纵横,山洞也多,一个人要跑脱,是很难寻找到的。

东方刚露白的时候,他跑出了20多里路,松了一口气,放慢了脚步。他突然觉得自己像一个虚脱的人,腿软得迈不动步子,就想坐下来休息一会儿。不行!越跑远才越安全,他的脚步又加快了。

太阳升到了半天,他的眼前出现一片茂密的树林。他再也跑不动了,慢吞吞地向树林靠近。突地,树林里跑出一只兔子,吓了他一大跳,顿感毛骨悚然。他好像一个胆小而又迷失方向的人,站在树林外,思考着敢不敢藏进树林?家乡又在哪个方向?突然看到了一个放羊人打下的小土窑洞。对!这个土窑洞安全,四周被树木遮蔽,外人不容易发现。他刚进入隐蔽的小土窑洞,睡意袭来,躺下没有五分钟,便呼呼地睡了过去。

真是冤家路窄,小土窑洞外面走来了两个荷枪实弹的胡宗南部队的逃兵。一个没受伤的扶着一个受伤的,正一步一步向小土窑洞走来。

受伤的说:“这里有个小土洞,我走不动了,进去躺一躺?”

没受伤的说:“咱两天没吃饭了,我怕躺下就起不来了。”

郑生喜被惊醒,“腾”的一下站了起来,看到两个荷枪实弹的敌人在眼前,痴呆呆地站着,脑子里一片空白。

两个敌人也看见了郑生喜,并很快认出了他。

受伤的士兵说:“他就是打死我弟弟的那个共军!”

没受伤的士兵拉动了枪栓说:“我看像,就是这个家伙!”

原来,蟠龙战役打到最激烈最残酷的时候,一颗炮弹落在了郑生喜的身边,他就地一滚,滚进了敌人的死人堆里。炮弹爆炸,敌人的残肢断臂冲上了天,他却安然无恙,但吓破了胆,躺下没有起来。

我军很快拿下了阵地,发起了最后追击。

郑生喜从死人堆里爬了起来,手里拿着枪,迈过一具具尸体,寻找自己的部队。

突然,死人堆里也爬起来一个敌人。

郑生喜看见那个敌人手里有枪,他也举起了枪。

郑生喜似乎杀红了眼,想起自己的战友一个个倒下,恨意顿生,毫不犹豫地瞄准了敌人。

那个敌兵连连求饶。

迟了,他的枪响了,那个连连求饶的士兵倒在血泊中。

这一幕被受伤的士兵看在眼里,恨在心上。他想当场从背后将郑生喜击毙,为弟弟报仇,但又忍住了。此时开枪,不但白白送死,以后也不能为弟弟报仇了,更何况自己一死,家里的两位老人就没人养老送终了。

郑生喜乘着夜幕降临离开了战场,敌人的两个士兵也逃离了死人堆,盲目地向无人的地方狂跑。

受伤的逃兵再次认定,没错,眼前就是仇人!“金牛,他肯定是打死我弟弟的仇人!”他说着举起了枪。

郑生喜的魂被吓跑了,他后悔不该当逃兵,要死就死在战场上,还能当个烈士,死在这个地方,神不知鬼不觉,还不如一只狗。或许是求生欲望的缘故,他急中生智,指着刚换上的衣服说:“你们认错人了吧?我跟你俩一样,也是一个逃兵。”

两个逃兵一看,他果然穿着国军的服装,有了几分相信。又看他手无寸铁,便放下了心。

受伤的逃兵仍然疑惑他是开枪打死弟弟的共军,他没有放下枪,又瞄准了他。

郑生喜连连摆手示意。“别开枪,枪一响咱们都完蛋了。”

两个逃兵一想也对,问:“那你为什么既穿共军的衣服,又穿国军的衣服?”

“便于逃跑!”

“不要相信他的鬼话!他就是打死我弟弟的共军!把他的皮剥了,我也能认出来。我弟弟举手投降,他还不放过,这仇我一定要报!”受伤的逃兵气愤到了极点,又一次对准了他。

金牛挡着说:“报仇可以,但不能开枪,枪一响,咱们也跑不脱了。问明情况,如果真的是他,咱两个把他活窖了!”

郑生喜听清了二人的议论,他们已经认出自己是开枪击毙投降敌人的人!他后悔不该击毙投降的敌人。他也是有血有肉,有父母亲人的人呀!看来今天是难逃一死了。心里盘算,千万不敢承认自己就是打死投降敌人的人。“你们一定认错了人,我是那样狠心的人,就不会东躲西藏了。你们真的认定是我,就赶快给当官的报告,也好让你们去领赏!”

金牛道:“你说得也是。”

受伤的逃兵问:“你真的不是?”

“真的不是!战场上相似的人太多了,你们冤枉了我!如果是我,那你们毙了我也是应该的!”

郑生喜说的当然是假话,而两个逃兵却信了,放下了武器。

“你可不能骗人。”

“上天可以做证!”

化敌为友,三个人坐在了一起,好像久别重逢的朋友,互通姓名、家庭住址,介绍其当兵的经过。

郑生喜庆幸自己死里逃生,忙献殷勤。“我是本地人,这里的路熟,你们想回家,我给你们指路。现在重要的事情是找吃的东西,然后疗伤。”

“老弟!咱们既然是朋友,我俩就相信你,我们饿得一步也走不动了,你总不会丢下我们不管吧?”

郑生喜慷慨地说:“哪能哩!要死咱们死到一块,要走咱们一块走。你们饿了,我也不饱。不过我比你们强,昨天晚上才吃的饭,没你们饿得厉害。”

“够朋友!那就麻烦老弟给我们搞点吃的。”受伤的说。

“你们不怕我跑了?再不来找你们?”

二喜子道:“不怕!在家靠父母,出门靠朋友,我们还没有到了良心泯灭的地步。小弟,我这里有一块大洋,你拿上,或多或少给我俩买点吃的。”没受伤的说。

“不要!不要!我有。”郑生喜义气大方地说。

受伤的流着泪水说:“小弟呀,我叫魏龙,他叫金牛,小名叫二喜子。你拿上,咱们都是穷当兵的,有钱才能买到吃的。我父母只生了我们弟兄二人,被国民党强行拉来当的兵。我的弟弟被一个坏了良心的共军打死了,我俩从死人堆里刚捡出两条命,如果我再饿死,我的父母知道了,没了养老送终的人一定会急死的。我们穿这一身黄皮,老百姓见了会把我们一阵棍棒打死的。你和我们是同行,但你离家近,又是本地人,还弄到了一身共军的服装,搞点吃的比我们方便不说,而且他们也会乐于给你东西吃。”

金牛痛哭流涕地说:“是的,小弟,我俩是大荔人,也是好人家出身的人,本来就不愿意当炮灰,但没办法,也是被迫拉的才当了兵。我们这次逃脱,能不能回去难说!国军的名声坏,老百姓恨之入骨。你比我们条件好,你搞来吃的,我二人就有活的希望。小弟呀,我二人的命就在你手里攥着哩!”

郑生喜似乎良心受到谴责,跟着唏嘘。他原以为只要把他二人糊弄一顿,然后便逃之夭夭。看来他不能这样做了。他们也是好人,出卖他们,丢下他们不管,良心上更说不过去,何况自己亲手打死了他的弟弟,再干下对不起他们的事,这一辈子就背上了几条人命债,别想轻松活在世上。“二位老兄,你俩把我当朋友看待,我郑生喜也是娘养的,不会丢下你们不管。哪怕我饿死,也要给你俩搞到一点吃的,弄两套老百姓的衣服让你们安全返回老家。”

魏龙要给他下跪,被他挡住了。“咱们都是落难之人,不必这样!”

两人听到给自己买衣服,倾其所有拿出了三块大洋。“郑兄弟,有劳你了。有朝一日,我们一定会上门重谢!”

郑生喜停顿了片刻。“不要!不要!有一块大洋足够,这钱我有!”

一个人受到另外两个相依为命的人的信任,对郑生喜来说是极大的荣光,尤其是两个落难的人把他当作救命的人来依靠,让他有一种肝脑涂地也要为他们办事的情愫。他没有接他们的钱,只说了一句:“你们的钱留作回家的路费好了!”说着大踏步走了。

金牛、魏龙身子互相一靠就睡了过去。

金牛、魏龙他们说的全是真心话。在陕北这块他们不熟悉的土地上,两个国民党部队的人,要搞到吃的确实不容易。

郑生喜此刻没了害怕,犹如一个视死如归的勇士,明目张胆地行走在有人出现的地方。他清楚部队是找不到他了,自己少说也跑出了20多里地。即使地方政府和群众捉住,自己也会寻找理由说明情况,能蒙混过关。他觉得自己身负重任,手里攥着两条人命。现在唯一的任务就是给他两人搞到吃的和衣服。自己是本地人,地理熟悉,语言相近,搞吃的东西比较容易,两套衣服就难说了。自己本身是个逃兵,跟老百姓要吃的,自然脸红丢人,不能理直气壮。如果有人问起给谁买衣服,就会引起人们的猜疑,怎么办呢?他苦苦地思索着……

太阳如同一个大火炉,炙烤着干燥的大地。田野里没有人耕种劳动,天太旱了,好像从开春以来就没下过保墒雨。

郑生喜觉得奇怪,打蟠龙那会儿下了好几天雨,到了安塞却没落一滴雨,真是雷雨隔地界呀!

他一会儿觉得自己长见识了,能应付各种局面,把两个大荔的逃兵糊弄过去,而且死心塌地地相信自己。要不是随机应变,今天非死在他们的枪下不可!他一会儿又想,到哪儿去弄吃的呢?而且要弄三个人的,他没有一点方向。他的饥饿感也上来了。他想起了部队今天改善伙食,吃白面蒸馍,口水不由得流了出来。他信马由缰地走着,一股犯罪感向他袭来,此刻他真想让部队抓住自己,受到严厉警告或处分。至于开枪打死举手投降的敌人,那是判断的失误。当时自己的战友牺牲了那么多,仇恨太深,也怕拿枪的敌人向自己开火,没想到这个敌人不是向自己开火,而是举手投降,迟了,他已经按动了扳机……他一会儿又想到了跑,大水冲了龙王庙——自己人顾不了自己人了,还能顾得上两个要饭吃、要衣穿的逃兵?

突然他的眼前出现了一个四五十岁的农民,穿得十分破旧,像一个乞丐,坐在路旁的一块大石头上,两眼紧盯着他。

郑生喜露着笑脸,主动上前打了一声招呼:“大叔你好!”

老农憨厚地笑着,问:“你是咱部队的人?”

“是的!”

他没问郑生喜从哪里来的,来这里干什么,却说:“你累不累?不累坐下聊聊。”

郑生喜被提醒,才感到确实累了。他向四周望了一眼,坐在了老农的身旁。“大叔,大忙季节你坐在这里等谁?”

“天旱得啥庄稼也种不成,没事干了,我坐在这块石头上等儿子,想跟知道内情的人盘问前线战事,打听我儿子的情况……”

“等啥消息?”

老汉顿时来了精神。“你后生一定参加了打蟠龙的战斗,听说西野部队在那里打了一个大胜仗,把敌人全部收拾了,缴获了大批枪支弹药和衣服粮食,还有不少的马匹……这是真的?”

“真的!我参加了这次战斗。大叔,你的消息蛮灵通哩!”

“你这娃,这么大的喜事,能不传开吗?”

郑生喜详细地介绍了这次战役的情况。

老汉喜得手舞足蹈,眉飞色舞。“你们打得好,看胡儿子再敢不敢猖狂了!我的儿子也在西野部队,不知他立了功没有?”

他被大叔的情操所感动,羞愧地问:“你儿子在哪个部队?”

“警三旅,叫李宝库。三年了,杳无音讯,打问不到他的一点消息。”

郑生喜摇了摇头,喉咙感到涩涩的。“不认识,我们不在一个部队。”

李老汉并没感到失望,皱了一下眉头,问:“你咋到了这里?”

他装得叫苦连天。“我因埋伏,在湿地上爬了两天导致肚子拉个不停,在转移的路上掉队了。大叔我……”

“有什么快说,不要吞吞吐吐!你这样好的后生,可不能当逃兵!”

他慌乱地掩饰着说:“咋能哩!咱们的部队在青化砭、羊马河、蟠龙接连打了三个大胜仗,士气正高,没人想当逃兵。我现在饿得走不动了,想买点东西吃再去找咱们的部队。”

“你是有功之臣,走!到我家,我不能让你饿着肚子去找部队。”李老汉站了起来,招呼着他就走。

他如同一个做错事的孩子,低着头跟在后面。

一路上,郑生喜因自己的行为羞愧自责,我今天这是怎么了?为什么要骗人?不但骗了两个脱离国民党部队的士兵,而且也骗了如同父母一般的乡亲,我是人吗?陕北的老百姓把希望寄托在子弟兵身上,自己却当了逃兵。罪过啊!他不敢往下想了,越想越脸红,越想越羞愧难当。

李老汉看到他心事重重的样子,问:“你想啥哩?”

他以实相告:“大叔,我还有一块当兵的两个朋友,他们是咱陕西大荔人,两天没有吃饭了。你有米多做点,我会给你付钱的。”

李老汉来了气,“你把咱陕北人看成啥啦?你们在前方打敌人卖命,为的是让老百姓过安稳日子。你们遇到了困难,我能不管吗?放心,给三个人做一顿饭的粮食我还有。年轻人,要我收你们的饭钱,分明是骂我!再说我的儿子也在咱们的部队上,他如果遇到跟你们一样的情况,我知道了会怎样想?你的朋友为啥不来?”

郑生喜越发羞愧自责,后悔得要死,我不该给咱陕北人丢脸,不能给父母丢脸呀!“他们饿得也走不动了。”

“哦——原来是这样!看我的脑子笨的。”

“不知道不为过呀!大叔,你想想,胡宗南的部队来了几十万,祸害老百姓不说,像疯狗一样到处寻找咱们部队的主力决战,如果我们这些掉队的战士被捉拿定,能活得了吗?为了寻找部队安全起见,我们还必须化装,想买两套旧衣服,请你老帮忙?”

“没问题,小事一桩!”

郑生喜吃过饭,在李大叔的帮助下,用一套缴获来的新军装换了两套烂衣服,提着洋芋干饭,低头耷脑匆匆向两个国民党逃兵住的地方走去。我这是干什么!从来不骗人的人,至今还在骗人,这一笔人情债如不能还,一辈子也是自己的精神负担。他要向两个脱离国民党部队的士兵以实相告,说出自己的实情,要返回部队,哪怕批评、站大会、受处分也不能落下一个逃兵的名声。至于这两个落难的青年跟不跟自己到教导旅,那是他们的事。如果他们乐意参加咱们解放军,当然是再好不过的了,如果不去,衣服给他们找来了,饭也给他俩要来了,他们不至于跟自己过不去!想到这里,他顿时感到浑身轻松,路也走得快了。

郑生喜到了烂土窑,两个身穿黄皮的逃兵仍在酣然大睡。

“快起来吃饭换衣服,没一点警惕性!我到了你们跟前也不知道。”

金牛、魏龙睡眼惺忪地说:“你搞到了饭和衣服?”

“搞到了,快起来吃饭、换衣服。”

金牛激动地说:“我俩觉得你是一个诚实的朋友,所以放心地睡了。”两个人见到香烹烹的饭菜,仿佛见到了救命的稻草,狼吞虎咽地大吃起来。

“诚实?你俩看错人了,我是一个骗子!”

金牛、魏龙瞪大了眼睛。“啊?”

“我也是个逃兵,共产党的逃兵。”

魏龙问:“你们打胜仗了,为什么还要当逃兵?”

“打死的人太多了,你俩想想,好好的人,一粒子弹飞过来就没命了,我吓破了胆,当了逃兵。”

金牛、魏龙倏地放下了碗,拿起了枪。

“打吧!我正想死,我没脸再见陕北的父老乡亲,我对不起父母,也对不起你二人。我就是打死魏大哥弟弟的人,我给你们搞衣服,搞来饭,就是向你二人赎罪,让你二人离开这里,回到父母身边。”郑生喜说着,泪水如同决了堤的洪水滚滚而出。

金牛问:“你把我们的情况报告给了当地的政府没有?”

“没有!我也是个犯罪的人,我没脸向他们说出自己丢人的事,更没有出卖你们!我想好了,我准备返回部队,请部队处罚我。”他详细地说了乡亲们给自己做饭送衣服的事,也讲了李大叔在路上等儿子的事。

魏龙“哇”地放声大哭:“你为什么要打死我的弟弟?”

郑生喜“咚”地跪在地上,痛苦自责地说:“魏大哥,你开枪打死我吧!为你的弟弟报仇。你弟弟举枪投降,我以为向我开枪,是我判断失误,等到我看清他的意图,却迟了,我的子弹已经射向了他……”

魏龙无可奈何地说:“原来如此,这是天意啊!”

金牛道:“你滚!我们不想再看到你!”

“我是来向你们请罪的!我太荒唐了,我走!”郑生喜指着两套旧衣服说:“吃过饭,你俩换上衣服,祝你们一路平安!顺利返回老家。我也得返回部队,低头认罪,重新做人。”郑生喜说着喊了一声再见,站起就走。

金牛不解地问:“站住!你既然脱离了部队,为什么还要回去?”

“我当了逃兵,对不起父老乡亲。我错了,但不能一直错到底!我要改过自新,重新做人!”

魏龙问:“你回去,你们部队能轻饶你吗?”

郑生喜摇摇头道:“我们的部队对俘虏都优待,视如弟兄,我主动坦白,我想不会杀头的。”

金牛道:“你们的部队真的优待俘虏?”

“真的!只要你俩愿意加入我们的部队,我愿意引荐,保证欢迎!”

魏龙道:“你走以后,我俩议论了一下,我们即使回到了家乡,国民党政府和村里的保长也不会轻饶我们,仍然会拉我们当兵。再说我们二人也逃不出陕北,路上抓住还得死,不如我们参加解放军算了!”

李老汉把郑生喜和两个国民党士兵说的话,一字不漏地听进了耳朵里,暗暗叫好,高声道:“好!你们做得对!都是好样的,你们的一举一动,共产党的部队是不会计较的。”

三个逃兵吓了一跳。

郑生喜道:“大叔,怎么是你?”

“我早就看出你是逃兵,没有声张,跟踪看你怎样行动,没想到你的认识提高得这样快!你是个好后生,迷途知返,还救了两个国民党逃兵的命。走!到你的部队去,大叔给你当个证人。”

郑生喜走出小土窑洞,笑着说:“谢谢大叔!是你改变了我的认识,挽救了我。”

“不!是你自己救了自己。”他又对金牛、魏龙说:“你两个快吃饭,吃饱了好走路,部队一定会欢迎你俩的!”

三个逃兵欣喜地说:“好!谢谢大叔,我们跟你走!”

李老汉哈哈大笑地说:“好!我给你们带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