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7年的春节过得特别热闹,从初一到初八,按照团里的安排,举行了各种文艺体育活动。正月十五,我们后勤部的人准备好好过个元宵节,约定这一天进行一次包饺子比赛,决定让我和新郎官余占东比赛,让靳会计当裁判。因为这天是我一生中记忆最深的日子,上一年的正月十五,是我二爸在这一天通知我当兵的,到了今年的正月十五,已是整整一年了。没想到我们的计划落空了。
突然,陕北的天空布满了战争的乌云,形势瞬息万变。蒋介石、胡宗南调集了25万大军,从南、北、西三面向延安发动进攻。我们因为没能如愿吃上饺子而大骂胡宗南。形势紧迫,黑云压城城欲摧,山雨欲来风满楼。
14日早上,黄副团长给我们做了毛泽东主席关于以主动放弃延安为代价,与胡宗南的部队展开“蘑菇”战术的动员报告,也讲了部队开拔、准备打仗的具体事宜。我只记得我们一团从子长出发,经过延川、甘谷驿,夜行晓宿,共走了四天,集结于南泥湾一带。
这年的春节前后,蒋介石紧急召见胡宗南,面授他必须于3月10日对延安发起进攻。
好大喜功的胡宗南,善于体察蒋介石的心思,当即表示:“请领袖放心,对陕北作战有绝对把握,三日内攻占延安。”
3月9日胡宗南飞往洛川,11日在洛川召开军事会议。他信心十足地说:“只要占领延安,共军就得过黄河。”
熊向晖是我党地下工作者,他做了胡宗南的秘书,他把这一情况及时报告了党中央。
面对胡宗南亲自率领14万部队进攻延安的形势,党中央毛主席的策略是:“存人失地,人地皆存;存地失人,人地皆失。”于是决定主动撤离延安,开展“蘑菇”战术,以粉碎蒋介石胡宗南进攻陕北的阴谋。
3月12日,教导旅同关中分区警备七团和延属分区的三团一起,东起临镇、金盆湾,西至中武、茶坊,长90公里、纵深40公里地带,阻挡胡宗南的先头部队。
我们教导旅一团和新四旅,受命埋伏在甘泉的崂山两面山头上,准备阻击胡宗南部队对延安的进犯。
虽说是第二次上战场,心依然跳得如擂鼓一般,口里默默地念叨着战士们编写的歌:
“胡宗南,反延安,儿儿孙孙拼凑了36个团。教导旅,最能战,个个都是英雄汉。胡匪军,要完蛋,来个容易回去难。布下神兵千千万,要把胡匪消灭完!”
从3月12日开始,我们每天听到金盆湾、茶坊一带炮声隆隆,却不见一个敌人向我们这边来。我心里直犯嘀咕,听说胡宗南仅从南面就有14万多的部队向延安进攻,咋连一个也见不上?我早就听说教导旅、新四旅和三五八旅是西北野战军里最能打仗,战无不胜、攻无不克的部队。在这样的部队里既安全又光荣,消灭胡宗南儿儿孙孙拼凑的36个团没问题,也绝不会让他们的阴谋得逞。
一连三天过去了,我们只听到枪炮声,却看不到一个胡宗南的兵,心里有点发急。真不走运,咋还不见胡匪的影子?莫非让第一道防线的部队消灭完了?我和余占东从后勤部暂时被抽调到团警卫连,但还上后勤部的灶。
余占东是个精干的战士,把枪擦得又明又亮,怀着报仇的心态,严阵以待。我看到他急得搔头挠耳,气不打一处来。“狗日的大约死完了,让老子白等!”
“别急!有你打的。我参军一年,才遇上救你的那一仗。”
“不急?不急我咋给婆姨彩玲交代?不走运!”
我故意讽刺他:“你是侦察连的人,没侦察到情况?”
“团里没有给我们下达侦察任务呀!”
“所以你就不能急躁,你以为你是谁哩,你能保证打胜仗?不一定!黄副团长说了,胡宗南的兵是咱的十倍。”
“十倍怕什么!只要胡匪敢进攻延安,就叫他来个容易回去难!”
“有这个勇气不错,我也是这样想的,可敌人不来没办法呀!等!耐心地等!”
我们就这样一连等了七天七夜,到了18日,突然接到命令,让我们埋伏在崂山的部队撤离,到延川一带扎营,我懊恼得很。本来打定主意想从敌人手中夺取子弹好杀敌,却没见一个胡匪的影子。
后来我听到,3月19日毛主席和中央机关、学校等单位安全撤离出了延安。当天,胡宗南的部队就浩浩荡荡地开进了延安,得到的是一座空城。但他却沾沾自喜地向蒋介石吹捧摆功:“我军经七昼夜激战,第一旅已于19日占领了延安,是役俘敌5万余人,缴获武器弹药无数,现正在清查中。”
然而,胡宗南万万没有想到是他的整编第三十一旅成了我军案板上的一块肉。
毛主席在撤离延安时就指示西北野战军,要派出一定数量的部队佯装我军主力,向延安西北安塞撤退,诱敌前进。然后借机消灭分散的敌人。
敌人一进延安,就按照毛主席事先安排好的日程行事。我军黄新廷的独一旅二团二营,在延安的北面与董钊的整编第一军接上了火,虚晃一枪,假装败走,扛着红旗朝安塞方向退去。
董钊喜不自禁,仿佛发现了新大陆一般,认为这是西野部队的主力,把这一消息报告给了胡宗南。胡宗南当机立断命董钊、刘戡统六旅之师,全力向安塞方向追击。同时又派出整编第三十一旅进驻拐峁,以便占领青化砭一带。
教导旅一团和新四旅撤出后,因没有战斗任务,清闲了几天。
自从余占东被安排在后勤部,靳会计就把训练余占东的任务交给了我。我也是照猫画虎,原封不动地给他传授靳会计教我的那一套。
当然,我传授的速度要比靳会计快得多,一是说话的口音互相听得懂,二是我的水不深,也是个新兵蛋子。然而,余占东对我佩服得五体投地。从撤离崂山起到3月22日三天的时间,我成了一个自由兵,后勤部不找我收粮,团里没任务要我传达,我利用这一段时间学习文化,把靳会计给我抄的一本子生字,从头到尾地复习了一遍。
我一复习完,就哼唱起:
“没有枪,没有炮,敌人给我们造,没有吃,没有穿,自有那敌人送上前……”
余占东笑嘻嘻地走到我身边问:“曹老师,你的故事还没给我讲完哩?”
“啥故事?”
“就是你小时候的故事。”
“占东呀!我小时候的毛病多,爱开玩笑,有时不分场合,也爱做坏事。”
“我也是一样,坏事做得让人头疼。”
“我只讲一件,不过你不能笑话。”
“老师还能笑话?快讲!”
我当兵起身时,村里的乔婶子流泪了,她依依不舍地说:“来友呀,到了部队一定要当个好兵,为村里的人争光!”
我心里一阵子难过。“乔婶子,我会的……”
她顺手把早已给我准备好的十几个煮鸡蛋往我手里塞。“拿上,路上饿了好吃。”
“哎呀,我不要,有我妈煮的鸡蛋管够吃了。”
她命令似地说:“这是我的心意,非拿不可!”
我把鸡蛋装进挂包,走出好远,她还一直向我挥手致意。说起来真丢人,以前我和庄虎虎、王鼎库、贾金廉四个人合伙偷摘了她家的西瓜被发现了,她把我们做的事给家里的人说了。我父亲豪不留情,把我狠狠地揍了一顿。我受不下这口气,四个人商量报复她。有意赶着贾金廉拦的羊吃了她家的庄稼,事情被揭露后,我们四个都被家里人用棍棒教训了一顿,同时又被父母扭着上了乔家的门赔礼道歉。那时的我们仿佛是走向刑场,一步挪不了三寸远。
乔婶子姓白,名叫白燕燕。她生得白白净净、苗苗条条,是这一带有名的俊婆姨。乔婶子家在小山梁的北边,人们习惯叫满家山。乔婶子的命苦,嫁到乔家没十年,丈夫乔旺元得了猛病突然去世了,丢下一儿一女。她埋葬了丈夫后,不少的光棍汉上门求亲,被她严词拒绝。婆婆觉得媳妇年轻,怕她守不住,主动提出让她改嫁,或招个男人进门,都被她婉言谢绝了。“不!我的娃娃小,有了男人会受气。再说养下一大群,人们又会说三道四。”不少的年轻小伙想打她的主意,她都不给好脸色。“滚!少在我身上打主意!”那些慕名打馊主意的人,碰了一鼻子灰落荒而逃。
婆媳两个寡妇持家,没男人耕田种地,光景过得恓恓惶惶。乔婶子有时忙累不过,不免去丈夫的坟上哭诉一番。“乔二,你死安稳了,丢下一家子老少让我一个女人咋办?这副担子我挑不起呀……”
两个娃娃跟着哭,不停地用小手刨着土堆,“大呀!人家娃娃都有老子,给他们买新衣,领着赶会,帮妈妈种地,你怎就躲进土里睡大觉?”
每到春耕开始,婆婆媳妇忙得团团转,不是求告邻家,就是找亲戚帮忙种地。眼下羊吃了她家的庄稼,怎不着急伤心呢?万般无奈,白燕燕和婆婆流着泪水,找上了我们四个孩子的家门,悲痛欲绝地数说着自己的艰难,数落着几个孩子偷小瓜、偷西瓜、放羊吃谷苗的事。
我们四个孩子,在事实面前,没经几个回合就败下阵来,承认了事实。四个家长商量赔了二斗谷子,乔婶子抵死不要。“庄邻院舍的,我们怎好意思要你们赔东西?只要娃娃们改了,再不侵害我们的庄稼就行了。”
我经历了那次教育后,后悔得要命,仿佛身上背着一副沉重的十字架,压得喘不过气来,走走路路思谋着帮乔婶子做一点力所能及的事,弥补自己的过失。一天,我红着脸对乔婶子说:“婶子,对不起!我错了,我的毛病一定会改!决不再做坏事了。”
乔婶子瞪着惊喜的目光说:“改了就好!我怎能计较你们这些娃娃?”
我又恳求道:“婶子,你家没人手,你家的毛驴我捎带着给你放。”
她亲昵地抚摸着我的头,深情地笑着说:“好娃娃!婶子领你的情。你有这份好心,婶子就知足了。”
我急得要哭。“婶子,不要客气!我一头牛是放,两头也是放,不在乎多拦你的一头毛驴。我看你一天忙得团团转,没人手照看牲口,你就答应我吧!”
她激动得连声夸奖说:“这娃娃真的变好了!好!我让你放。”
我高兴得直跳。
她指着满树的桃子说:“来友,桃子熟了你随便吃。”
我连连摇头说:“不吃!不吃!我们家也有。”
从此,我天天赶着乔婶子家的毛驴放,天阴雨湿也不误。
没多久,我又对乔婶子说:“婶子,你家离井子远,我总要下沟饮牲口,你家的水我捎带给你灌。”
乔婶子惊异激动地说:“你给我放牲口,帮了我的大忙,哪能再让你给我灌水?”
“不!你灌一回水得走半天。你不让我灌水,我心里不好受!”
“好好好!我让你灌!”从此我和她一家人相处的特别亲近。
我刚讲到这里,吃饭的哨声响了。我说:“占东,你看我这个人毛病大不大?走!吃饭。”我记得很清楚,3月22日,教导旅一团接到去青化砭的命令,昼伏夜行,绕道羊泉、牛武、南泥湾、南蟠龙,冒着迷迷蒙蒙的夜色,沿着弯弯曲曲的羊肠小道急行军。
农历二月,陕北黄土高原一带的气候明显转暖,但一早一晚还是比较冷,天空老是阴沉沉的。
部队夜晚走路极不方便,几乎是摸着走。走到半夜,我的两个眼皮像吊着铅块,直往一块合。
余占东不时拍着我的肩膀说:“不敢打瞌睡!”
“我知道!”
最有意思的是我们在通过甘谷驿的石砭时,敌整编三十一旅的一个团驻扎在山上,我们在他们的鼻子底下过了一夜部队,山上一个团的敌人,如同聋子一般,竟然没有一个发觉我们的夜行军。
当时,我手里捏着一把汗。这是一条霸王路,没有别的路可走,如果绕道就不能按时到达预定的地方,敌人只要一个连的兵力把守这条要道,我们就是插翅也飞不过去。我们在通过这条道时,听到山上的敌人劈柴、做饭、吵嚷的声音,也看到了一堆堆燃烧的篝火和影影绰绰走动的影子。
“真是聋子瞎子!头脑简单无用的东西!”我心里骂着,却庆幸平平安安地通过了这条阎王砭,没有跟敌人交火,没有出现流血牺牲的战斗,按时到达了指定的地方。
3月23日晚,西野部队集结隐蔽在阎罗寺、郝家河、胡家河一带。教导旅按规定要求进入房家桥以东设伏。
24日拂晓,敌整编三十一旅趾高气扬,长驱直入青化砭。11时许,整编三十一旅全部进入我军的伏击圈。
我军吹响了进军的号角,顿时炮声、喊杀声响彻四野。我军将士个个如龙似虎,铺天盖地从四面八方居高临下把一发发子弹射向沟里的敌人,把一颗颗炮弹、手榴弹投向敌人。
敌整编三十一旅乱了阵脚。
首先我军独立四旅从惠家砭方向切断敌人退路,新四旅在赵家沟北山梁迎头卡住敌人的脖子,教导旅从东向西、三五八旅由西向东、二纵队由南向北,像三把利刃,一下子把敌人截成四段。
敌整编三十一旅疑是神兵天降,还没来得及把大炮和重机枪从牲口身上卸下来,就被我军打得晕头转向,毫无还手之力,人号马叫,哭爹叫娘。
旅长李纪云自然不会轻易投降,一方面命令向胡宗南求援,一方面发出抵抗突围的指令。任凭敌人怎样负隅顽抗,垂死挣扎,我军以数倍的兵力关住门打狗,装进口袋里歼灭,哪能跑脱一个?这一仗打得相当漂亮,只用了1小时40分钟,歼敌4000余人,活捉旅长李纪云。这一仗是我党、我军主动撤离延安以来,旗开得胜的第一仗,也是对胡宗南进攻延安的迎头痛击。
刘戡统六旅之师,获得消息后,慌忙挥师由安塞向青化砭回援。等他们到了青化砭,我军早已打扫完战场,不见了踪影。
我们一团后勤部的人都很懊丧,分派下的粮食没动,各个营、连垒砌好的锅灶也没派上用场。我和余占东更是情绪低落,既没有参加战斗,也没有去拿几件战利品,忙着撤离青化砭,又返回甘谷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