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收购军粮

我几乎天天跟着靳会计到乡上、区上收军粮,累得筋疲力尽,骨骼发响。我很自卑,提名是个通信员,实际变成了一个收粮的。我盼靳会计给黄副团长汇报,把我往团里调,左等右等就是没一点儿消息。

本来我的力气小,双手持枪学瞄准,不一会儿,就累得两臂发酸,然而靳会计却好像有意跟我过不去,在我的枪杆子前吊了一块四五斤重的石头,强迫让我练。这不是有意整人吗?打起仗来谁的枪杆子上还吊一块石头?但我忍了,人家是师傅,我只好忍耐,按他的要求练。没几天,两条胳膊练肿了,连端碗吃饭都很困难。

一天,我终于忍不住了,问:“靳老师,该到后勤部给我领几发子弹,让我实弹射击一下。”

“基本功差得太远!我不会领的!”他说得干巴巴,没一点儿热情。

吹毛求疵!我嬉皮笑脸地说:“我没打枪,怎知道我差得太远?再练习还是这个样子!”

他夺过我手里的枪问:“你知道枪的构造原理吗?”

这不是鸡蛋里面挑骨头吗?就那么几个零件,我早就能叫出名称,至于学原理能起啥作用?我冷着脸没吭声。

他看出我不高兴,噼里啪啦地把一支枪大卸八块。“打枪,先要懂得零件的名称作用、射击原理。就好像医生给病人看病,你不懂得药性,怎给病人治病?”他唠唠叨叨地讲起了枪栓、枪仓、撞针构造原理,我一一记在心里。他又熟练地进行组装,没几下就恢复了原样。

“给!练好了,讲清原理,再考虑给你领子弹。”说完坐在椅子上拨打起算盘珠子。

从此我拆了装,装了拆,把每个零件熟记在心。

没几天,他从后勤部给我领来了三发子弹。“小曹,我把子弹给你领来了,走!现在就让你实弹射击。”

我感激地行了一个军礼,“谢谢靳会计!”

第二天,进行实弹练习,我打了一个优秀。

在延安的子长收军粮时,我遇到了一件意想不到的事。

那天,我们一行八个人到史家畔去收军粮,走到一个小山村,看到一户人家正好娶媳妇。新娘子刚娶进门,子长城里跑出了一个班的敌人,他们闯进院子,见东西就抢,见年轻人就拉,就连新郎官也没放过,欢天喜地的院子里顿时哭声震天,乱作一团。霎时一院子的年轻人,东躲西藏,不见了踪影。

我们一块去的人问靳会计:“咱打不打?”

靳会计镇静地说:“打!咱们不能见死不救。”他不愧是一位老红军,观察了一下地形,派一个战士回团里报告这一消息,把我们六个人分成两组,分别隐蔽在大路两边的小土峁子后面,最后声音低沉地说:“没有我的命令,谁也不许开枪!”

别看我平时咋咋呼呼,此时吓得两腿打颤,上下牙齿碰得“嘎嘎”直响。没多久,七个敌人先后走出了院子,正向我们埋伏的地方走来。三个敌人分别拉着新郎官和两个青年走在前面,手里端着一碗肉边走边吃,后边的四个背着枪,手里也端着肉碗和馒头,边走边吃。

新郎官的父母和另外两个青年的亲人,都号天哭地追着敌人。

也许是敌人太大意了,忘记了眼下的情况,只顾赶路,很快进入了我们几个的伏击圈。

“先打后面的四个!”靳会计一声令下,首先一枪撂倒了一个敌人,其余的敌人慌忙丢了碗,放开腿就跑。

我心里念叨:“怕死鬼!”瞄准敌人便开枪射击。

我们的子弹像长了眼睛似的,专往敌人身上打,又有三个倒在了地上。

敌人被打蒙了,以为遭到了我军大部队的伏击,哪还敢还击,没命似的跑。拉着新郎官和青年的三个敌人,放开了拉着的人,拼命地逃跑。

“冲啊!”靳会计跳出山头背后,带头追赶敌人。

三个跑在前面的敌人,两个负伤,蹲在地上举手投降,一个转眼就不见了,逃回了安定城。

我们又踏上了收粮的路。

新郎官和他的家人追着我们喊:“同志,你们救了我们,快回来吃点饭!”

靳会计道:“不了,我们还有任务。”

天刚黑,我们回到了后勤部,罗少伟团长表扬了我们,并提出给参加战斗的每位战士各记一次三等功。

我仍然念念不忘那户人家,问:“靳会计,敌人损兵折将,会不会放过那户人家?”

“这事你不必担心,团里早做了安排。”后来我才知道,罗少伟团长派出了一个排的兵力,守候在那户人家周围好几天,敌人没再敢露面。我想,敌人一定是打怕了,想报复怕遭到我军的伏击。

没几天,新郎官跑到一团请求参军。

团里批准了他的请求。

这个新郎官叫余占东,因他对这里的情况比较熟悉,就被安排到了团后勤部,和我住在了一块。没两天,我俩好得如同亲弟兄,出则同行,睡则同卧。

1946年的春节,我们是在子长县过的。大年三十晚上,我推了一把余占东说:“老兄,你报名参军撂得下新娘子?”

“撂得下!要不是你们几个出手相救,我恐怕早成了国民党军队的炮灰,我们家说不定也会出人命。哦——对了,也说不定我还在家里。”

“遇到你那样的情况,我们总不能见死不救。占东呀,可惜我的枪法太差,又是第一次参加战斗,有点紧张,让敌人跑了。如果我是神枪手,一个敌人也不会活着跑掉!不过,你报名参军的表现很好!”

“好啥哩?比起你们差远了!我是怀着报恩的心情才参的军。如果你们不出手相救,我的老婆也不会支持我来教导旅当兵的。”

我惊奇,羡慕。“你婆姨支持你参军?”

“就是!她对我可好了!”

我羡慕地说:“有这样的好老婆,不枉活一生。来这里你想不想她?”

“想啊!——你这个小曹,人小还想问这个?”

我引逗他说:“你看你!人想人,这是人之常情嘛。不论谁来到这个世上,都围着一个‘想’字活着。小娃娃出门想父母,想爷爷奶奶;大了,想要婆姨;结婚了想妻子,想吃,想穿,想住、想过好光景……总之,想的事太多太多了。”

他瞪着惊异的目光问:“你懂的事真多呀!你是不是有婆姨了?”

我连连摇头,“有!没过门,想跟你学习学习。”

余占东腼腼腆腆像个大姑娘,羞羞答答地说:“这是男女之事,不能说,羞人哩!”

我神气起来,“你这样就不对啦!牛牛虫都配对对哩,何况是人!我如果娶上你那样的好婆姨,晚上会偷着笑。因为她太伟大了!送夫参军,可以编成一本戏,在台上演呢!”

他自信地说:“她确实了不起,她不支持我参军,我不可能跟你睡在这里。”

“这就对了!看来,你的女人比男人的觉悟都高!”

“是的!她的觉悟比我高!”

“所以,你应该在部队好好干,争取多消灭敌人,立功受奖,报答她对你的一片真情和希望!”

“我听你的!”他突然问:“你没过门的婆姨好不好?她爱不爱你?”

“当然爱呀!你想听吗?”

他迫不及待地说:“想听!你不能光让我说嘛。”

我毫无羞涩地说:“想听我就给你说。”我讲了父亲给我定娃娃亲的事。

八岁那年,父亲去王渠村搞锄奸工作,看到两个女孩子在院子里玩,其中的一个女娃娃生得聪明活泼,花眼柳叶眉,顿时两眼放光,问随行的王学有:“那个大一点的女娃娃是谁家的女孩子?”

“冯启元的娇女子。”

他迫不及待地又问:“不知这个女娃娃给人了没有?”

“没有!冯启元扬言要给女儿找一户有钱人家,还要女婿长得漂亮。”他突然明白了我父说话的意图,问:“你是不是想给儿子提亲?”

父亲点头道:“想!就怕老冯不答应。”

列生听到曹家要问自己,早跑得不见了影。心里暗骂:“坏老汉,不说一句正经话!”

王学有讨好地说:“想问?我给你当介绍人。”

我父亲点点头。

冯启元只生列生这么一个娇女子,视如掌上明珠,只要女儿提出要天上的星星,他也会找梯子去摘。为给女儿扯一条花贡呢裤子,他给王学有家翻了三天果园。

王学有找到冯启元,说了提亲的事。

冯启元是个年过四旬、个头不高、慈眉善目、心无城府的汉子,过着流浪打工的日子。“我的女子小着哩,暂时不给人许亲。”

“给不给人主意在你,咱见见老曹。”

冯启元说:“不见了,咱还是不去为好。再说,我老婆拿一半的事,只我说了不顶事。”

“不去算了,这可是个好人家,当心后悔。”

冯启元犹豫不决,有点心动。

有戏唱,王学友暗喜:只要把你小子拉进圈圈里,就别想跳出来。“我看这样吧,你先见见他,互相盘问一下。好,你答应;不好,就等于拉拉话,谁也没把谁裁坏剪坏。”

冯启元真的是一个缺少主意的人,经不起王学友的煽呼,“你说得对,我不答应,没人会抢走我的女子。走!”

一阵子寒暄过后,我父亲开门见山地问:“老冯,你看下看不下跟我结亲家?”

他开着玩笑说:“你是个艺人,又是大户人家,你能看上我这个穷光景?”

父亲非常热情地说:“咋看不上?都是庄户人,分什么高低。我看见你的女子不错,想给我的小儿子来友定一门亲。”

冯启元漫不经心地问:“你是开玩笑还是说真的?”

王学有咬文嚼字地说:“儿女大事,岂能开玩笑?”

我父亲瞪着渴望的目光,诚恳地说:“真的!就怕你不答应。”

冯启元犹犹豫豫地说:“我还没见过你的娃娃!我的女儿列生小着哩,过几年再说。”

王学有紧锣密鼓地道:“就看你答应不答应。他的娃娃我见过,眉不突,眼不瞎,机灵漂亮,再想找这样的娃娃难哩!”

“你说是个好娃娃?”

“是个好娃娃!养女一门亲,迟早要给人哩。曹家的家底好,比你强百倍,满能给哩!”

我父亲是见过世面的人,揣摩出冯启元的难言之隐,一针见血地说:“结亲讲个痛快,你拿不住老婆的事,你回去问问再说。”

王学有使出了激将法,用盛气凌人又不耐烦的语气说:“男子汉大丈夫,做事自有主张。怕婆姨是什么男子汉!我这个人最讨厌听婆姨女子的话。想结亲就痛快点!不想结亲一口回绝,不要吞吞吐吐。再说,你只要拿出赌博时的那一股子勇气,就够个男子汉。”

冯启元极爱面子,脸变得通红,强装好汉道:“谁说我怕婆姨?我歪好也是冯家的一条汉子!只是我没见过男娃娃,我不好答应。”

“你不是说老婆拿一半的事吗?”

我父亲坐在炕上笑眯眯地听,一句话也不说。

“你这个人,婆姨拿事不等于怕婆姨。”

“好!来友这个娃娃,咱周围跟他同岁的,没有比他强的。我敢跟你打赌,不好,你想怎样骂我,我都不脸红。”

“只要你说好,我给哩!”

王学有脸上有了笑意:“这才像个男子汉!”他转身对曹明巽说:“我这媒能当!酒、钱,我家有现成的。”

“好!我就请你当媒。”

王学有道:“热媒,热媒,就要趁热定了。你切算切算,看这两个娃娃合不合婚?”

我父亲似乎高兴得过了头,忘记了盘问女娃娃的生年八字。因为他最相信那一套,伸出五指切算起来。

冯启元被逼到死角,报出了女儿的生年八字。

我父亲经过一番推算,眉开眼笑地说:“没麻达!两个娃娃合婚!”他看出冯启元犹豫不定,有意给他吃了一颗定心丸。“老冯,你是个说话唾沫点着灯的人,不能出尔反尔。我家也不是说不下媳妇的人,你不同意就算了。不要酒喝了,再摆嘛哒,我可丢不起这个人。”

冯启元嘿嘿嘿地笑着道:“咱也是个男子汉,唾沫落在地就是钉。”

王学有舒了口气,面带笑容道:“既然你二人都同意就把这事定了。”

在一阵子笑谈中,议定了订婚所需的东西和彩礼钱,当天晚上就喝了定亲酒。

我的故事讲完了。一看他正心不在焉,故意打乱他回想他家里的那一位新媳妇。问:“我不讲了,你的心里不知想啥事情呢?”

他争辩说:“我听着哩!你只说定亲,还没说你们两个人的交往。”

我想从他口里了解他婆姨的事,抛砖引玉地说:“后来,我多次见到她,她脸皮薄,我胆大,我主动跟她说话,她老躲着我。再后来,她敢跟我说话,给我做鞋,还让我捏她的手,哈哈哈……我可没你幸运,没睡在一块。”

“说明你很喜欢她。”

“不但喜欢,爱得要命,不像你,吞吞吐吐。”我突然大胆地问:“哎呀——我还没问你哩,你老婆叫什么名字?”

他扭扭捏捏不想说。

“你是不是不想和我交朋友?不说算了!”我把脊背掉过去。

余占东慌了,“我给你说,她叫谢彩玲。”

“这还差不多!”

他“呼”地坐起,“咱现在就磕头好不好?”

“不行!明天找个没人看见的地方结拜磕头,免得让人家看见说三道四。”

“行!你是老兵,我听你的!”余占东心服口服地说。

突然靳会计在门外喊:“休息了,不要说话!”

我低声说:“你明天给我讲。”

他点点头。

我俩蒙头大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