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替子从军

一天,我去教导队送通知,突然看到了一个40多岁的军人,非常面熟,一时又想不起他的名字。不由得问:“你是……”

他笑眯眯地道:“不认识我了?我叫潘习武,潘家庄的,在教导队服役。”

我十分惊奇地问:“你咋来当兵来了?啥时当的兵?”

他笑嘻嘻地说:“奇怪吗?我不能来当兵?我是替儿子当的兵,来部队快一年了。”

我更加不解。“部队要的是年轻人,咋能要你?”

他又是一阵子哈哈大笑,给我讲起了他替子从军的事。

潘习武是陕北榆林靖边县青阳岔人,离我的老家不远,20多里地。一次,我去子长看望我的二爷爷,在路上遇到了潘习武大叔,是他给我带的路。在我的记忆中,他是一个非常热情的人,一路上,他给我讲了很多他们村里的事。

县上又下达了征兵任务,难坏了乡长陈宝山,愁得他坐卧不安。那天晚上,他睡得很迟,等他从睡梦里醒来,睁眼一看,妻子张英英早已点亮了麻油灯,忙碌地站在地下给他做好了早饭。他忙起来,一看窗外,仍然黑乎乎的,问:“天亮了?你怎起得这样早?”

“不早了,是天阴着,看来又要下雨了。我怕惊动你,没敢叫醒你。”

“我睡得太死,连你做饭的声音都没听见。”他自责地说着跳下炕。

英英笑着把洗脸水端给他,温柔体贴地说:“你没明没黑地操劳,我想让你睡个安稳觉,小心翼翼,没发出一点响动,没想到还是把你惊醒了。”

“事情太多了,今天我得去潘庄动员潘习武的儿子当兵。”他想起了这次潘庄之行,是直接受窦区长的委派。近几个月以来,对于县上、区上分配下来的征兵任务、支前工作,事无巨细,都要经过他的手。最让他头疼的是这一带的适龄青年大都离开了村子,不是参军,就是支持前线去了。最近县上又给乡上分派下来十多个青年当兵的任务,他左思右想没法儿完成这一任务,真想丢下乡长不当,亲自上前线当兵打仗。他的这个想法刚在窦彦森区长面前提起,就被顶了回来。

“咋?后方的工作不重要吗?你想一走了之,乡上的工作谁搞?”

“我没法儿完成这次征兵任务,该走的都走了,乡里再没有了应征的青年。”他说着把户口本递给了窦区长,“你看吧,我一点儿办法都没有了。”

“胡说!适龄青年多着哩,关键是自己的工作没有做到家,没有充分发动群众,提高他们的思想觉悟和参军意识。”他接过户口本一看,当即指出:“你看,潘习武的儿子就是参军的对象嘛!”

“我去了,他是个病秧子,哥哥参加了游击队,咱不能让他一家去两个人当兵?这不符合咱们的征兵政策啊!”

“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宋代有一个民族英雄岳飞,他母亲只有他一个儿子,他还积极报名参军,最后带领千军万马打仗杀敌,千古留名。咱们这里是老区,群众思想觉悟高,不计较这些,只要战事吃紧,两个儿子去一个当兵的条条框框就变得没用了。”

“群众的觉悟再高,关键是我不能选拔一个有病的青年参军。”

他发出一阵子爽朗的大笑。“不要门缝里瞧人——把人看扁了。潘福生的父亲潘习武是练武的把式,为人正气慷慨,敢作敢当,不会不同意儿子参军的。潘福生有文化,他到了部队,领导会安排他干适合的工作。不信你去动员,肯定会有收获。”

陈宝山细想:“如果是这样,你说得还有点道理。”

“不是有点道理,而是大有道理。像他家这种情况的人很多,这家人的工作做好了,就会带动更多的青年报名参军。”

“你的主意和办法真多。”

他语重心长地说:“这是革命战争的需要啊!”

陈宝山平时头脑灵活,思想进步,积极向上,在窦区长面前却显得弱智。他愉快地说:“好!我再去一趟!”

等到陈宝山洗毕脸,英英把饭端在了炕上。

“你对我真好!”

她深情地说:“你比我做得还好!”

陈宝山吃过了早饭,打着英英递给他的雨伞出了门。

一路上,他碰到不少熟人,他只打一声招呼便匆匆而过。

潘庄在一座坐东向西的大阳湾里,村里住着潘、陈、杜三大姓人,有50多户,200多人。村子里的人养成了一种习武的风气,不论春夏秋冬,只要一有空余时间,人们就在一起习武练功。家家门前都放着大小不等的石锁子,专门用来练习举重,长矛大刀家家自备。当然,师傅是村里上了年纪、德高望重有着过硬本领的人。这种身份的人,村里人叫他“武师”。武师在村里人眼里是本领高强、武艺炉火纯青的人。

潘庄望见了,要进村必须爬一道三里多长、盘盘旋旋的上坡路。

陈宝山首先走进了村主任陈世彪的家,村主任热情地接待了他,笑容可掬地问:“你来又有何事?”

“还不是因为征兵的事?”他苦笑着说。

陈世彪连连摇头,为难地说:“好乡长哩,我们村的人,你连祖宗八辈都清楚,哪还有符合当兵条件的后生?”

“我想动员潘福生参军。”

“哎呀,我的好兄弟,潘习武的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咱们去了非吃闭门羹不可!”

“我考虑过了,我会给接兵的人写证明的,让他到部队干适合他干的工作。”

陈世彪皱了一下眉头,沉思了一会儿道:“恐怕不行!”

“不妨试试。”

二人还没走进潘习武的家,在院子里潘习武的眉头就拧到了一块,极不友好地问:“你们干啥来了?是不是来让福生当兵的?如果是这事,就请回去吧!”

陈世彪尴尬地站在院子里,寒从心起,冷汗涌上了额头,走不是,站也不是,无奈地说:“陈乡长来了,我也是没有办法的呀!”

陈宝山刚准备解释,潘习武的妻子放开了惊天动地的哭声,她仗着大儿子在游击队里干事,话像汹涌澎湃的巨浪。“你们是什么干部?怎不长眼?我养了两个儿子,顶给共产党养了。大儿子在游击队上干事,还顶不上差事吗?福生有病,你们又不是不知道!再要人当兵,只好让我老婆子去了!”伶牙俐齿,理由充足,无可挑剔。

院子里一时无人说话,而每一个人的脑子里却翻江倒海,波涛汹涌。

陈宝山打破尴尬说:“国难当头,匹夫有责。胡宗南占领了延安,国民党的部队在陕北耀武扬威,横行霸道,我们不能眼睁睁地看着胡匪军苦害老百姓。我是乡长,上面布置下来的任务完成不了,就没法向组织交代。我和区长商量过了,因福生有文化,能写会算,建议他到部队搞后勤工作。”

“说得也对,国难当头,人人有责。但福生当兵不行!他不是当兵的料子,到了部队就由不得自己了,不会像地方上那样照顾。”潘习武不买账,当场顶了回来。

陈宝山胸有成竹地说:“部队和地方一样,会因材而用。接兵的来了,我们以区政府和乡政府的名义出具证明。”

潘习武觉得把两位干部拒之门外,不通情理,不够江湖义气,放下了脸,招呼着说:“坐到家里再谈这个事。”

陈世彪见风使舵说:“好!回家说!”他带头向潘习武的家里走去。

陈宝山拍着潘习武的肩膀说:“太难为你了!”

潘福生躺在炕上,咳嗽气喘,盖着被子睡觉。

潘习武的妻子道:“你们看福生的样子,他在家啥活都干不动,到了部队能干成啥事?分明是个累赘。”

潘习武瞪了妻子一眼。“陈乡长,我也是个有血性的汉子,知道大敌当前,应以国事为重。我反复考虑,只有我代替儿子参军,最为合适。”他说得气壮山河,感人肺腑。

妻子带头反对。“不行!不行!你走了,咱们的家就过不下去了。”

陈世彪跟着反对。“不行!你超过了当兵的年龄。”

陈宝山苦笑着说:“共产党没这方面的政策。”

潘习武乐呵呵地说:“政策是人定的,干啥事要看形势的变化。如果我要是年轻20岁,我就会像岳飞那样早报名上了战场。不过我比三国时的老将黄忠还年轻得多,诸葛亮并没有因为黄忠的年龄大不让他上战场。我比福生强得多,不论从体质上、力气上,应对战场上的变化,顶十个福生,你就答应我的要求吧。”

福生“呼”地爬起来跳下地,咳嗽气喘,慷慨激昂地说:“我去!古代有子替父参军的事,哪有父替子参军的事?我妈说得对,我父一走,这个家就没法过了,还是我去!”

陈宝山大为惊异。

陈世彪摸不着头脑。

潘习武的妻子还在哭着鼻子。

潘习武大为激动,疼爱地说:“福生呀!你不是当兵的料,老子当兵的主意定了,谁说也不顶事!”

“你去了,世人会骂我不忠、不孝!”

“什么不忠不孝?你少给老子念那一道经!为国尽忠要看情况,要看怎样消灭胡匪军,怎样跟敌人拼力气,比智慧高低。你想尽孝,就好好在家陪伴你妈,多打粮食!”潘习武说得气壮山河,催人泪下。

福生毫不听从父亲的劝说,寻找理由拒绝父亲当兵。“你是比我强,比我有力气,但你快50岁的人了,老了。”

陈宝山根本没有想到会出现这样的局面,模棱两可地说:“习武呀!部队有规定,到你这个年龄,不能参军。”

“好乡长哩,我说一句不中听的话,到了战场上,福生是挨打的物件。我徒手格斗,十个八个敌人不在话下。”

陈宝山被习武的正气所感动。“习武,你不愧是血气方刚的英雄,有血性的汉子!我跟你有同感,也想上前线杀敌。这事我回去向区上和县上反映,看有何答复。”

习武道:“哎呀,你不能走!你是咱一个乡的主事人,跟我不一样。”

福生道:“陈乡长,你可不能听我父亲的话,我当兵的事定了。”

“你父子俩不要争了,组织会考虑的。”

热闹的事出在接兵场上。

接收新兵是在区政府所在地武镇进行。

这天逢集,艳阳高照,人山人海。

在接兵场上,100多名新兵整齐地站在操场上。

接兵的是教导旅的康副旅长,康副旅长按照点名册子验收新兵,每叫一个新兵,喊一声“到!”走出队列,康副旅长看是否合适。

他点到潘福生时,潘福生咳嗽连连地喊了一声“到!”

这时,突然从人群里跑出一个身高体壮、英姿勃发的中年人。他跑到康副旅长跟前,大声道:“报告!我是顶替儿子潘福生当兵的!乡上、区上、县上都点了头。”

康副旅长道:“哦——有这么一回事,不过我当时没有答应啊!你叫潘习武对吗?”

“对!我叫潘习武。首长,我儿子有哮喘病,走路都气喘,不是当兵的料。论当兵打仗,他十个也不如我一个。”

康副旅长问:“你当过兵没有?今年多大了?”

“没当过兵,练过武,今年48岁了。我比儿子强得多。不信,你当面拉出三五个新兵,看他们能不能打过我?”

康副旅长显然喜欢上了这个高大魁梧、气宇轩昂的中年人,但他自己也有点不服气,也想跟他当面比试比试。

围观的人啧啧称赞。

陈宝山笑容可掬地走进了操场说:“康副旅长,我叫陈宝山,是青阳岔乡的乡长。潘习武说的是实情。他儿子有病,不适合当兵。他胡搅蛮缠,一定要替儿子当兵,我是来为他说情的,你看能不能要他?”

康副旅长幽默戏谑地说:“像习武这样说大话、气焰嚣张的人部队是不能要的。不过我想让他跟张连长比试比试。”

陈乡长解释说:“他有真本事,不是说大话,对付三五个没武功的年轻人不在话下!”

“你了解他?”

“隔沟沟邻家,怎能不了解?他是个人才,有一腔报效国家的热血,只是年纪大了一点。”

康副旅长暗忖:教导旅是培养军队干部的,需要大批能文能武的人当教练,至于潘习武骄傲的那一点,只要略加教育就可以改正。是骡子是马,拉出来遛遛。他要看看这个口气大的人有何真本事,便笑着对潘习武说:“你可不能说大话,我最看不起骄傲的人。”

潘习武是个直性子,被康副旅长一激,不服输的劲头就上来了。“首长,你不信就找几个年轻人跟我交交手,看我是不是说大话,能不能当兵?”

康副旅长想看看他的拳路和本领,向全体新兵问:“你们谁想跟他比试?”

也许是出于人年轻,有好几个新兵被潘习武说的大话所气恼,自动走出了四五个摩拳擦掌、身材魁梧的青年。一个高个子说:“我想跟他比试。”

另一个身强体壮、中等个的青年道:“老叔,大话可不能随便乱说!”

另外几个也站在那儿帮腔:“我们也不是吃素的!只说大话吓不倒人!”

潘习武看了看他们几个人,知道他们不是练武的行家,大胆地问:“你们是一齐上,还是单挑单?”

康副旅长道:“以摔倒为胜,不可伤人。张连长,你当裁判。”

张连长雄赳赳气昂昂地站了出来。

高个青年说:“老叔,我想跟你单挑单。”

潘习武盯着高个说:“好!请你先出手。”

骄傲得可怕,骄傲得可爱!

张连长喊了一声:“开始!”

高个青年握拳直奔潘习武,二人在场子里转开了圈圈。

半天,高个青年“太”的一声,来了一个黑虎掏心,被潘习武轻巧地躲过。他还没来得及挥出第二拳,更没靠近潘习武,不知道怎的就倒在了地上。

操场上发出了地动山摇的叫好声。

“不服气再来!”潘习武得意洋洋地问。

高个青年面红耳赤地跑回了队列。

中等个的青年心里暗想:厉害!厉害!自己也练过几天武,但跟他比试,败的程度大于取胜。又想,既然上了场,总不能灰溜溜地跑下去。他看出高个青年被摔倒的原因,自己得改变战术。笑着说:“老叔手下留情!”说着与潘习武展开了比试。两个回合下来,他又被潘习武摔在了地上,输得比高个青年更惨。他拍着身上的土,对没有上阵的另外三个青年说:“咱们四个战他一个好不好?”

没比试的三个青年被激怒了,商量了一会儿说:“好!我们不信四个人战不过他一个!”

被摔倒的青年道:“我们四个战你一个行不行?”

潘习武面不改色,神气十足地说:“当然可以!”他走到康副旅长面前说:“首长,那我就献丑了!”

康副旅长问:“你真的敢跟他们四个比试?”

“敢呀!”他说得铿锵有力,力拔山兮气盖世!

康副旅长点头答应。“好!比试!”

张连长神采飞扬地道:“比试开始!”

四个青年在场子里转开了圈子,把潘习武围在了当中。

围观的新兵和赶集的老百姓,把眼睛睁得比牛眼睛都大,一声不吭地看着场子里的五个人在比拼。

五个人战在了一块。

场子上风云变幻,尘土飞扬,喝彩声此起彼伏,地动山摇。没过多久,四个青年便倒在了地上,胜负一目了然。

张连长吹响了哨子。

潘习武趾高气扬,神气十足地对康副旅长说:“看我合格吗?能不能替儿子参军?”

康副旅长问:“你敢不敢跟张连长比试?”他想从气势上压倒潘习武。

他羞涩地说:“不敢,因为连长是当官的,摔倒了不好看,更何况能人里边有能人。”

“看来你也有服气的时候?”

“对!对!对!强中更有强中手。不过,打十个八个贪生怕死的胡匪兵,我想没一点麻达。”

“如果让你带一个连的兵去打仗,你敢不敢带?”

“怎不敢带?贺龙两把菜刀闹革命,我带百十号兵,不会被打散的,说不定摸进敌营把司令部都给端了。”

“好!你这个兵我要了,不过咱俩还没有比试呢?现在时候不早了,你也比了几个回合了,另找机会咱俩一见高低!”

“谢谢首长!”

“归队!”

我对潘习武肃然起敬,便问:“教导队可是训练军官的地方,你咋当上的教官?”

他嘿嘿嘿地笑了。“是康副旅长用心栽培的结果,他把我作为重点培养对象,先下连队,然后调到了教导队。小曹呀,我可是一步登天!”

“是的,一步登天!”

他领着我到了教导队,我把信交给了队长。

他又给我讲了到教导队的许多事,让我更为惊讶激动。

潘习武被接收当兵后,在返回部队的路上,康副旅长对他说:“习武呀,我想把你安排进教导队,让你当个教官。”

他连连摇头,“不行!不行!我当不了教官。”

“眼下你是当不了教官,得先下连队锻炼,等熟悉部队的制度要求,够条件了,我会调你进教导队的。不过,咱俩还没较量呢!”

“我奉陪你,跟你学几招。”

从此,康副旅长时不时把潘习武找来,跟他进行武功知识技能方面的切磋,也进行过较量,两人打成了平手,两个人好得像亲兄弟。

半年后,潘习武调进了教导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