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新兵训练

来真武洞接兵的是西北野战军教导旅一团的黄副团长,30多岁,长得高大魁梧,英俊潇洒。他见我是个小个子,年龄又小,便问:“多大了?叫什么名字?”

我心跳得如擂鼓,双腿直打颤,仿佛话也不会说了。“我大名叫曹生富,小名叫来友,去年15,刚过了年,才16岁。”

黄副团长笑了,问:“当兵怕不怕敌人?”

我嘿嘿嘿地笑了。“怕是不怕,就是不知道敌人长啥模样!再说了,战场上当逃兵会被枪毙的,怕也没用!”

黄副团长满意地点了点头。

教导旅本来是一个培养干部、训练部队的旅级建制单位,然而在革命战争年代,它的主要任务依然是打仗,同时也兼有培养干部、训练战士的任务。

这次在安塞应征的我们这一批120个新兵,自然要进行训练,三天后就要分配到各个连队,一边训练,一边打仗。

训练新兵的是教导旅一团三连的张德顺连长。他长得高大彪悍,说话的声音高亢洪亮,一脸大胡茬子。

我惴惴不安地在新兵队伍里认真地听讲解,仔细地模仿教官做的每一个示范动作,心里默默地记着每一项要求,生怕漏掉连长讲的每一点。

新兵训练,每人拿着一根五尺长的木棍当枪使用。我们都知道,只有正式到了部队才发枪,眼下只好用木棍代替。

两天过去了,张连长只让我跟着新兵出操,就是不辅导我训练射击动作,好像怕我把射击动作学会似的。我憋着气看,照猫画虎地玩弄木棍,学习射击动作。

张连长站在一旁看着我发笑。

我如同一个编外的兵,被人小看,带着气问:“张连长,为什么不辅导我学打枪?”

张连长微笑着说:“黄副团长对你另有安排。”

我百思不得其解,黄副团长让我干啥呢?难道让我当一个不拿枪的兵?贺永宁见我垂头丧气,神气十足地嘲弄我说:“当兵也分类型!看你能当个什么兵。”言下之意,看你再逞能不逞能了。

我正在气头上,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走远!没一点同情心,拿我当笑料,还是什么一乡人?”

“还不是怪你个子小,没力气嘛!”

平时贺永宁跟我斗嘴,往往吃败仗的是他,今天掉转过来了。我真想揍他一顿,忍了几忍,没有发作,怕第一天当兵就打架,影响不好。“哼!你别看老子的哈哈笑,报复我,我不信你小子处处都顺利。只要等上一个机会,我让你吃不了兜着走!”我心里愤愤地这样想。

黄副团长来了,我如同见到了亲人一般,恭恭敬敬地走到他身边委屈地问:“张连长不辅导我,说您另有安排,不知您让我干什么?”

他笑眯眯地说:“我想让你当通信员!”

我瞪着疑惑的眼睛问:“通信员是干啥的?学不学打枪?”

新兵们哈哈大笑。

我脸上如同蒙了一块红绸子,羞得抬不起头。

黄副团长看到我发窘,解释道:“通信员就是给首长传达书信命令的兵。”

我暗喜,给当官的送信是好事,不过不会打枪,路上遇到敌人怎么办?我幼稚地问:“当通信员不需要学打枪?”

他被逗乐了,“当然要学打枪!”

我低着头,嘟嘟囔囔地说:“那新兵训练为什么不叫我学打枪?好像我是编外人似的。”

“学!一定让你学!我想让你节省体力,明天好行军。”黄副团长想试探我的胆量,又逗着问我:“你骑过马没有?”

我双脚并拢行了一个军礼。“报告!我骑过牛和驴,没骑过马。”

新兵们又是一阵子哈哈大笑。

“你想不想学骑马?”

“想!”

黄副团长喜欢上我了,故意吓唬着我说:“骑马是很危险的!”

我咧开嘴笑了,故作镇定地说:“我不怕!不过,没有马呀!”

黄副团长飚上了劲,“咋没有马?我的马让你学。”他高声喊:“老李,把我的马牵来,让这小子骑一下!”

老李是马夫,他看了我一眼,没有动。

黄副团长看我毫不在乎,严肃地对老李说:“快去!磨蹭个啥?”

老李飞也似地跑着牵马去了。

新兵们的目光都投向我,窃窃私语起来。

开弓没有回头箭!我被逼上了梁山,但仍然装出一副跃跃欲试的样子,任凭新兵们议论着。

庄生友替我捏了一把汗,走到我身边小声说:“你显啥能?骑马不是骑驴,摔下来丢人!快给首长说句下气话,就说不敢骑。”

我憋着气说:“不怕!我想试试!”

郑生喜讥笑我说:“看你那点碎个子,别说骑马,就怕你连马背都爬不上去。快别漾灰气了,省得丢人现眼!”

我挠了挠头,反驳说:“马鞍子上不是有镫吗?我会踩着马镫上的,看把你操心的!”

饲养员牵来了一匹枣红马,一脸狐疑地看着我,似乎想说你小子不丢人才怪!新兵的议论声更大了,一句句刺耳的话直往我的耳朵里钻。

“没一拃大的人想骑马,骑不上去不说,摔下来可不是闹着玩的!”

“扑烂脑!真不知天高地厚!”

“这家伙或许骑过马,否则他不敢说大话。”

黄副团长道:“马拉来了,上吧!”

我的心跳得咚咚响,红着脸走到大枣红马前。哎呀!马真的很高,我的头顶刚好与马脊背平。郑生喜这小子说得对,扳着马鞍不得上去。我抬着脚就上,脚却探不到马镫里,头上的汗水倏地冒了出来。我红着脸,央求老李头说:“老叔,请你把马牵牢,我扑开往上骑。”

老李头讥讽地说:“这不是跳高,哪有这样骑马的!”

黄副团长挡着说:“不行!我扶你骑。”

我闹了一个大红脸,腼腆地一笑,难为情地说:“太不好意思啦。”

新兵们又是一阵子哈哈大笑。

黄副团长如同老鹰抓小鸡似的,把我轻轻地放在马背上,讲了骑马的要领,最后又提醒我说:“要保持平衡,小心摔下来。”

我一手拉着马缰绳,一手牢牢抓住马鞍子说:“我记下了。”

“骑好!老李把马放开!”

我抖了一下缰绳,双腿一夹,身子前猫。

枣红马扬开了四蹄,我的身子趔趄了几下后稳住了。

马在河滩飞跑开了圈子。我只听见耳边风声“呼呼”作响,哪敢粗心大意,身子随着枣红马的步伐而摆动,心也不那么跳了,每一根神经慢慢地放松了下来。

黄副团长伸出拇指夸奖道:“好样的!有胆量!”

新兵们跟着喊了起来:“曹生富,好样的!”

我虽然晕晕乎乎,但装作神气地一手抓着缰绳,另一只手放开了马鞍子,挺直了身子,左观右看,心里念叨:“看我会不会骑马?像不像个骑兵?”

黄副团长“吁”的一声,枣红马放慢了脚步。

枣红马站住了,我汗水淋漓地从马身上跳了下来,牵着马,把缰绳递给了老李头。“你小子有种!”老李头笑着接过缰绳说。

我舒了口气,看到黄副团长笑眯眯地直点头。我走到庄生友和郑生喜面前,他俩伸出大拇指,夸奖道:“有胆量,露了脸。”

新兵训练结束,黄副团长对120名新兵做了分派。庄生友给电台张台长当了勤务员,郑生喜、贺永宁分配到团警卫连当战士,我当了通信员。

两天后我们到了教导旅的驻地子长县,黄副团长领着我到了后勤部,对负责接收我的靳会计和李会计说:“二位会计,小曹刚到部队有很多规矩不懂,你们先耐心教育他一段时间,等他够了格,给我打声招呼,我会另行安排他的工作。”

靳会计双脚并拢,一个立正,行了一个军礼:“保证完成任务!”

我暗想,靳会计给黄副团长敬礼,说明黄副团长的官一定比他大。

黄副团长走了,我有点恋恋不舍,两眼盯着他,一直望到他的背影消失在大山深处。

靳会计领着我到后勤部报了到,给我领了一支小三八式带盖步枪,穿上一身小号黄色军服。

黄色军服是教导旅与别的兄弟部队的区别与标志。

靳会计是山东人,三十多岁,身材高大肥胖,举止粗鲁。但工作细致,对人温和,对我这个新兵蛋子如同婆婆管媳妇,既周到又啰唆。

我穿上了军装,扛起了步枪,顿时精神起来,别提有多高兴!

那时,部队没有固定的地方住下来,几乎三天两头换驻地。我是新兵,对部队的情况一无所知,一切按靳会计说的办,不敢有半点马虎。后来我们的部队开到了保安(现子长县城所在地)附近,保安城里住着敌人的一个团,防守森严,兵力强大。我们一团想吃掉敌人的这个团,白天隐蔽在县城周围的山沟里,晚上出来活动,想把敌人引出来消灭。敌人像缩头乌龟不敢出来,即使出来也是十个八个称不上打。

靳会计对我果真十分负责,耐心细致地教导。

“小曹呀,在部队跟家里不一样,一切都是军事化行动。起床哨子一吹就得起床,冲锋号一响,就得拼命往前冲。你虽然是个通信员,但你连部队里的一般常识也不懂,当通信员更不够格。”

我诚恳地回答:“我啥也不懂,麻烦你要好好教我。”

“不懂就得虚心学。”

我虚心、恭敬地说:“好!我一切都听你的。”

“这就对了,要拜我为师。何况黄副团长给我下了任务,教育不好你就没法给他交代。”

“没问题!我拜你为师。”

靳会计满脸是笑:“你听着,见了首长要一个立正,然后再敬礼。凡是上面分配给你的任务一定要努力完成,不能躲避。”

“师傅,这些我懂。”

靳会计瞪了我一眼,严肃地说:“懂个屁!让你虚心,怎就骄傲起来了?”

“好好好!我一定虚心。”

“比如,不该问的事就不要打问,尤其是首长的名字不要打问,知道姓就行了。请示问题,不点姓,叫代号,或称呼某某团长、连长、排长……”

“为什么?”

“这是军事秘密!凡是不熟悉的人问起部队的事,要守口如瓶,刀搁在脖子上也不能说。首长的话就是军事机密,传出去就泄密!就是叛徒!知道不知道?叛徒就得砍头!再说让敌人知道了咱们的底细,就会有多少人头落地,你自己也得完蛋。”

我听得老紧张。“我记下了,不说,不问!”

“这就对了。再说你当通信员吧,本来你是伺候团长的,因为你啥也不懂,所以黄副团长让我操练操练你。”

我吓得直往后退。“靳会计,我听你的就是了,我最怕操练。我妈最爱在我的屁股蛋子上操练了。她一操练,我浑身就起鸡皮疙瘩。”

靳会计不笑,反而把眉头拧得更紧。“严肃点!我说的操练是教育,共产党的部队是不体罚士兵的。”

“不打就好,我让你操练。”

“下一步就是跟我学,我怎样干,你边看边学,不懂就问。”

“真的能问?”

“我是你的师傅,当然能问。收粮买东西,一定要按照三大纪律八项注意的制度办事。”他又认真地给我讲起了三大纪律八项注意的条例。最后说:“你记不住,来!跟我学唱《三大纪律八项注意》的歌。”说完就唱了起来。

靳会计嗓音好,教得认真,没几天我就学会了这首歌。

随后我们一团取消了打子长的任务,不再转移埋伏,固定在一个地方住了下来。后勤部的人根据团里下达的任务,到地方上指定的地点收粮,买副食。

靳会计又忙活开教育我。“小曹,收粮,给各个营下发粮食,你双手画不了一个八字不行呀!当通信员不识字更不行。”

“我也觉得很不方便,先生,你教我识字行不行?”

“我怎不教呢?只要你学。”

“谢谢!”

“别客气,这是我的责任。”

从此,我一有空就学识字,练习打枪,也天天等待黄副团长把我往团里调。我识字特别用功,每天三个五个地学,走走路路地想着记着,一圪蹴在地上就写画。当天的学习任务一完成,就拿起枪学射击,学瞄准,掌握部件的构造和功能。最让人煎熬的就是往团部里调动的消息一点都没有,大概是自己不够格吧!我只好耐心地等待着。

团后勤部的驻地先扎在安定村,后来迁到了杨家园子。我当时有点想不通,既然给我发了枪,为什么不给发子弹?如果打起仗来,这枪不是样子货嘛!我想问靳会计但又不敢问。

一天,我终于忍不住问:“靳师傅,我天天背着枪到处跑,有空就学瞄准,你不给我发子弹,我怎打敌人?”

靳会计笑了。“这你就不懂了,我们的武器弹药是跟敌人要的,弥足珍贵。你想想,它来得容易吗?”

我不解地问:“咱们跟敌人要,敌人会给吗?”

“会给的!蒋介石是咱们的运输大队长嘛!”有一首歌里唱得好:没有枪,没有炮,敌人给我们造,没有吃,没有穿,自有那敌人送上前。

我们都是神枪手,每一颗子弹消灭一个敌人,我们都是飞行军,不怕山高水又深……

他唱歌的神态让人看了发笑,但我不敢笑,怕惹恼了他,怕他不给我教字讲部队里的规矩,更怕他给黄副团长打小报告。

我装着糊涂说:“天呀——世上哪有把武器弹药送给对方,再让对方消灭自己的事?”

他发起了脾气。“小曹呀——你脑子太笨!我们夺取敌人的每一粒子弹,那是要付出生命代价的!毛主席说,我们要靠小米加步枪打败蒋介石的飞机加大炮,没有武器弹药,我们怎能打胜仗呢?”接着给我讲起了红军打敌人,袭击敌人武器弹药库的故事。

我被他讲的故事深深地感动了,“靳会计,我懂了!我也要亲身参加夺取敌人武器弹药的战斗。”

“你想真枪实弹练习,先要懂得枪的构造原理、射击的基本要求,火候到了,我再请示首长批准,让你真枪实弹地练习。”

“我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