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放战争时期西北战场老兵回忆录

第一章 参军

曹生富,出生在陕北安塞县镰刀湾乡小山梁村,和靖边县的天赐湾乡神树峁村、小河乡的水河梁村相距十几、二十几里路。小山梁村子不大,人口不足百人,住着曹、乔两姓人家。人们世世代代过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他们旷达宽容,把生死看得十分自然,如同庄稼从种子发芽、长大、成熟、衰老,然后归于泥土一样自然。他们安贫乐道,珍惜一年四季的光阴,安排好自己的农活,再苦再累的生活也过得有滋有味。比如说,曹、乔两姓人家,不论谁家过红白事,不管住得远近,不管关系亲疏和姓氏,举庄庆贺,出手帮忙,从头到尾干到底。谁家老人去世,都要到灵前披麻戴孝,烧钱化纸,涕泗横流,红肿着双眼数说着逝者生前的种种不易和好处,令吊唁的人唏嘘不已。至于孩子们做下了错事,家里人决不姑息,严加管教,直到他们成长为社会认可的、农民们眼里有责任有担当的人。

就是这个不起眼、贫穷枯焦的小山村,在抗日战争和解放战争时期,从村子里走出去的青年都有着自己传奇的故事,在枪林弹雨中用热血和生命谱写出一曲曲可歌可泣的战歌。

1946年正月十五一早,我打开门一看,满眼银装素裹,院子里的雪有三寸多厚,人踩上去,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不用老人吩咐,我就拿起工具扫起了雪,父亲也不声不响地跟着扫了起来。

突然,我的二爸曹明义扛着大刀,踩着积雪,雄赳赳气昂昂地走进了大门,开门见山地说:“大哥,抗战胜利了,蒋介石不断地发动战争,把枪口对准了咱们解放区,为了保卫延安,保卫党中央和毛主席,乡上研究决定让你家的一个儿子去当兵。”

曹明义是宋渠乡自卫队的连长,40多岁,长得威武彪悍,力大如牛,性格开朗大方,不拘小节。提起他的大名,宋家洼乡妇孺皆知。

我父亲平静地点头道:“没问题!我是锄奸主任,有四个儿子,能不去参军?”

“你准备让哪一个儿子去?”

“你看谁去合适?去哪一个都成。”

他思忖了半晌说:“你们自己决定吧,决定后给我通知一声。这次征兵任务,只有四五天时间。正月十九到乡上报到,二十日在县城真武洞集合。我还得去马鞍梁和杨石寺,通知贺家和庄家。”说着笑眯眯地走了。

当兵——在那时的农村普遍认为是一件丢脑袋的事,闻之色变。怎么说呢,小山梁村的人们在漫长的岁月中,他们相互搀扶着走过了许许多多的艰难,经历过不太多的喜悦和琐碎微小的幸福,也遭受过出其不意的打击。但对当兵,不论是国民党拉壮丁,还是共产党动员青年参军,没有几个人会自告奋勇。让我这个刚把婆姨娶进门不足一个月的小青年报名,村子里的人认为这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

我边铲雪边说:“大呀,我们弟兄四人,看起来还得我去。”

“为什么?”父亲停下了铲雪,两眼盯着我问。

“我大哥家人口多参军不合适,我二哥过继给了我三大不能走,我四弟只有八岁,太小了,唯有我去最为合适。”

父亲没吭声,“嚓嚓嚓”地又铲起了积雪。

傍晚,一轮明月高挂天空,满山遍野是一片银色的世界。

小山梁村家家酒肉飘香,欢歌笑语,户户张灯结彩,喜过元宵佳节。早已等得猴急的孩子们,嘻嘻哈哈跑出家门,在院子里尽情地点燃爆竹。

饭后,我们一家人愉快地坐在一起,商量着决定谁去参军。

我心直口快地说了自己当兵的理由。“我十六岁了,到了当兵的年龄,现在身无牵挂,我去最为合适。”

大哥曹生荣是个直心肠,瞪了我一眼说:“不要强出头!我比你大五岁,正是当兵的年龄。你人小力单,身子没有枪杆子高,不够当兵资格。”

我连连反对:“你是有娃娃的人啦,拖累太大,你当兵走了,谁管你的婆姨娃娃?不行!”

二哥生华说:“来友啊,你年龄小,成亲还没一个月,你不能去,我去比你合适!”

我忙反对:“你脑子里进水了?你是过继给三大的人啦,三大务养你,为的是香火不断,后继有人,你去了三大咋办?不行!”

四弟生贵,瞪着一对大花眼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对我们三个像吵架似的哥哥大惑不解。

我父亲“吧嗒吧嗒”地抽着老旱烟,不吱一声。

我妈妈张玲玲哽咽着说:“你们几个都是我身上的肉,掐着哪一个都疼。看来还是得来友去,他的拖累小。”

我高兴地抢着说:“还是妈妈看问题全面,大呀,你该表态了!”

父亲拧着眉头说:“你去当兵,你的婆姨咋办?”

我胸有成竹,信心百倍地说:“她出入不方便,让她回娘家住。”

父亲疑虑地问:“一年二年可以在娘家住,谁知你啥时才能回来?总不能一直让她住在娘家。”

我笑着解释道:“我当兵的事跟列生谈过,她会正确对待的!你们不要闲操心。”

“你们谈过?她是怎样的态度?”父亲问。

我滔滔不绝地叙说起正月初八去岳父家拜年的事。

那天,雪后初晴,红日高照,大地红装素裹,阳光照到雪上,耀得人眼睛都张不开。

我和列生提着礼品去王渠给老丈人拜年。列生去娘家心切,一直走在我的前面。我嬉皮笑脸地说:“列生,我如果报名参军,你同意不同意?”

她杏眼圆瞪,惊异地站在雪地看着我,好像不认识似的。半晌,她问道:“你疯了?当的什么兵?我是你的累赘?你走了我咋办?”

“哎呀!你不是我的累赘,而是我的心肝宝贝,爱都爱不过来呢。”

她动怒赌气地说:“既然这样,你就不该这样想。你走了,我出入不方便,要去,把我领上!”

我嬉皮笑脸地靠近她,为难地说:“天呀——我是个当兵的,又不是当官的,没资格带老婆当兵?你出入不方便,可以到娘家住啊。”

她显然不满意我的提议,带着气说:“我是你曹家的人了,你走了,谁知猴年马月回来?我总不能一直住在娘家?看来我还得在小山梁住,省得别人说三道四。”

我没办法了,边走边想,这确实是一个难以解决的问题。本来热热火火的小两口,如果我当兵走了,把她丢在家里,真的是出入不方便。我不由抬头望着高大结实,穿着大红棉袄、天蓝裤子的婆姨。她满脸沮丧,似乎仍然不死心,在想法子打消我当兵的念头。果然不出所料,她微微冷笑着说:“快别想了,你年龄小,又没出过门,枪炮一响,定会吓得趴在地上起不来!”

我仿佛受了侮辱,拍着胸脯道:“我胆量大得很,你太小看我了!咱从小就爱舞枪弄棍,羡慕那些当兵的人,决不会被枪炮吓得趴不起来!”

“又吹开了牛!不要说大话,谁不怕死?打起仗来,子弹不认人,打在谁的身上,小命就没了!”

“打仗先要保护好自己,才能消灭敌人。我不会瓷瞪瞪当活靶子让敌人打。”

她没能说服我,突然说:“你们弟兄好几个,即使当兵也轮不到你。”

我幽默诙谐地逗着她说:“我的好婆姨呀,你真是个聪明的女人呀!我们弟兄四个,老大有孩子,老二过继给了三大,老四才八岁,我这个老三,现在是最合适的对象,想跑也跑不脱。”

她抿着嘴,低着头一个劲地走路,好像一个无计可施的可怜女人。我暗暗高兴,你想说服我,没门!

她突然笑了,眉头一扬,蛮有把握地说:“你不可能当兵。”

我摸不着头脑,问:“为什么?”

她很自信,理由十分充足。“你长得一拃大,像个瘦猴,不但验不上,而且人家觉得让你当兵才丢人呢!”

我确实很气馁,自己体弱不说,个子只有五尺高一点,跟高高大大、神气十足的婆姨比起来差了一大截,便赌气地说:“不要小瞧我,要是验上你可不能拉我的后腿!”

她稳操胜券说:“验上你就去,我懒得拉你的后腿!”

我暗忖:别小看我,我才十六岁,难道我不会往高长吗?我的牛劲上来了,赌气说:“好!你把话说扛硬,我要是走了,你可不要后悔,更不要想得哭鼻子!”

她瞪了我一眼,轻蔑地说:“厚脸皮子,你走,我保证不哭!来友啊!要知道,当兵的人个个人高马大、魁梧强壮,你别把自己说得有多了不起,别人都不如你!”

我没有被她的讽刺、挖苦、讥笑所击倒,反而嘿嘿嘿地笑道:“我现在不入你的眼,看不上我,如果我当兵走了,变成了一个大小伙子,说不定比你漂亮的女娃娃把我当作白马王子抢哩!”

她不再心存侥幸,低着头,边走边给我敲起了警钟。“没人抢你!谁说我看不起你?不过你当了兵,会不会忘了我?”

我暗喜,你也有怕的时候!“不会的!我要是忘了你,天理不容!”

她怕我说出更难听的话,抢着说:“你的话我信。万一你当了兵,家里的事你大放宽心。”

“就怕你会想我!”

“看!又不正经了?我想你,你自己也不自在呀。”

“是的!是的!我肯定不自在,也会想你的!”

她脸上露出骄傲的神色。“那是当然的!”

我把列生和我说的话给家里人又说了一遍,他们才放了心,答应让我去当兵。

我当兵是偷偷地背着婆姨列生走的,正月十九日早上,我当兵起身了,家人和村里的人挥泪相送,那一句句深情的嘱托,依依不舍的深厚感情让我终生难忘。此刻,我突然觉得我的身价百倍,一家人对我特别亲近关心。我不再是一个让人不屑一顾的小不点,而是家里的宝贝,挺起脊梁的男子汉,弟兄当中的骄傲……

我的奶奶,她对我表现出从来没有过的关心和大方,从来没有的热情和留恋,老泪纵横如大雨滂沱,拿出自己舍不得花的一块大洋硬往我手里塞,紧紧地牵着我的手,千叮咛万嘱咐:“来友啊!当兵是个苦差事,你要好好爱惜自己,不再耍你的愣脾气。要跟你一块的人相处好,多给家里人写信捎话……”絮絮叨叨说了半天她仍不尽兴,紧紧地拉着我的手,又嘱咐我说:“出门在外,没个亲近的人照顾,得靠自己照管自己。咱们曹家人,从没做出过丢脸的事,到了部队可要争气啊!”

我望着银发如霜、满脸皱纹、面容慈祥的奶奶时泪如雨下。“奶奶呀,我一定牢记您的嘱托,爱惜自己的生命,不会做出让您感到丢人的事来……”

在我即将当兵上战场的分别时刻,这是对我这个刚进入十六岁的小青年的一次历练,也是迈向人生道路上的一次考验。说良心话,我当时对参军的心态既朦胧又渴望,既难舍又毅然。对家里的每个人来说,既饱含着爱怜、不舍、自责、担心等情绪,同时也包含着复杂的无奈与近乎没有多少指望的期盼。

一路上,我的脑子里不停地回旋着一个问题:曹氏家族里的人,他们里面也能有人走出小山梁,积极投靠共产党,出生入死地参加革命队伍,要么马革裹尸,要么能为祖宗争得脸面。想着想着,村里人的音容笑貌就一一浮现在我的眼前。

常听父亲说,我三爷爷曹仲元早在1930年就加入了中国共产党,1935年任西区龙窑镇区工会主席,1937年病逝在工作岗位上。

曹明亮,1933年跑到照金加入了刘志丹的红军,分配在牛树森(牛树森是黄陵县人)游击大队,任通信排排长。他随刘志丹、牛树森打宜君,一举歼灭了那里的国民党地方民团。后来任牛树森的参谋长,参加了打志丹、曲子镇、瓦子川、旦八寨……刘志丹率部队打下曹俊章驻守的旦八寨,开进了安塞县,先解放了高桥寨。1935年5月25日,解放了兴隆寨,5月26日打李家塔寨,消灭了唐海鳌、唐海彦民团。刘志丹之所以每战必胜,是因为渭华暴动,起义过来两个国民党的团,加之许权忠、苏育生两个团长能打善战,擅长指挥。1937年刘志丹的二十六军与徐海东的二十五军在永坪改编为红十五军团,曹明亮任警卫连副连长。后来他被安排在中央二局当传令兵(中央二局在安塞的碟子沟)。

曹明俊,1935年在安塞白庙岔参加了刘志丹的八十四师,参加了打子长、延川的战斗,1936年6月永坪改编后到了中央二局运输队当队长,1945年去世。他工作积极,认真负责,受到中央军委的表彰,朱德总司令三次接见,并追认他为烈士。

曹明秀,1942年参加革命,当时担任的职务是陕、甘、宁边区的邮政员,1943年跑延安到富县,1945年跑延安到靖边,1946年跑延安到定边路线。

曹明山,初中毕业就参加了革命,1947年当上了宋家洼乡的乡长。

……

想到这些,心里的种种矛盾纠缠刹那间烟消雾散了,顿感周身轻松自如,觉得曹氏家族能有这么多优秀的人参加革命队伍,在陕北的安塞县来说那是首屈一指的,同时也是充满无上光荣的!

我到了宋家洼乡上一看,和我从小在一块玩耍长大的贺永宁、庄虎虎、郑生喜也到了乡上,只见他们三个眉不抬、眼不看,像没了魂似的。我打趣地说:“你们几个咋了?谁把你们的馍馍吃了?”别看我个子长得小,不起眼,其实我鬼着哩,用一句土话说,“人小鬼大,腰里别一根斧把。”他们三个个子都比我高,年龄都比我大一两岁不等,但他们都被我指挥得团团转。

郑生喜瞪了我一眼,动气地说:“你咋能笑出来?”

“哈哈哈……当兵又不是上杀场!平时咱们玩打仗,都想称英雄好汉,现在真的去当兵,怂了?真是的!”

贺永宁哭丧着脸说:“那是玩耍!”

我拍了一下他的肩膀说:“你一定是放心不下没过门的婆姨!唉——可惜你大(爸)没想到你要当兵,没给你娶过来热火上。”

他冷着脸道:“就你大(爸)好!给你早娶了20天顶个屁!”

“哈哈,早一天也算功劳!”

三人“扑哧”都笑了。

我呵呵呵地笑着说:“现在哭也不顶事啦——要想热火,只能等到革命胜利后了。”我叹息了一声又说:“庄虎虎是个瓷脑,见了没过门的婆姨,连个绵手手都不敢捏一下,你们说他后悔不后悔?”

贺永宁道:“你咋知道?”

“你看他抬不起头的样子,不就知道了吗?”

庄虎虎也笑了,“胡说!我才不后悔。”

“看!不打自招。”

郑生喜道:“咱几个数来友的脸厚,别看他在咱面前充好汉,其实说人不如人!他当兵起身,肯定哭过鼻子,撂不下列生。”

我装作惋惜的样子说:“唉——咱的命苦,我当兵她还不知道呢!她一过年就去了张家畔赶亲事。我怕她哭鼻子,没给她打招呼。现在想起来真有点后悔!郑生喜,你不是算命的料子,以后别自作聪明。”

“我们不信!”郑生喜道。

“不信算了,她要是在家,肯定会送我到乡政府。”

正在我们四个说笑时,我二爸喊:“吃饭了,吃过饭赶黑要到谭家营,明天到真武洞接兵点报到。”

吃过饭,我们四个人在去谭家营的路上高高兴兴,打打闹闹,说东道西,好像把愁苦的事早丢到了东洋大海一样。

第二天,我们从谭家营出发,喜气洋洋地到了真武洞接兵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