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愈反佛思想新探

段永升

(咸阳师范学院文学与传播学院)

韩愈(768——824),字退之,河南河阳(今河南孟县)人,郡望昌黎(今属河北)。卒,谥文,世称韩文公,又称韩昌黎、韩吏部。韩愈在古文和诗歌理论及创作上都取得了突出的成就,对后世产生了重大影响。尤其是韩愈以“肯将衰朽惜残年”的大无畏精神上《论佛骨表》,谏止宪宗皇帝奉迎佛骨,以致获罪,几近杀身,终被贬为潮州刺史。

这一事件,让我们看到了韩愈爱国爱民的儒者情怀,同时,也让后人形成了近乎一致的看法,认为韩愈是坚决反对佛教思想的。这其实是对韩愈思想的误读。

本文拟从如下几个方面对韩愈的佛教思想深入地解读。

一、韩愈思想是兼容并蓄,而以儒学显

由于韩愈的《论佛骨表》和其反对佞佛呼声,一些学者认为,韩愈是坚决排斥佛教思想的。用这一结论来评价韩愈,实在有失偏颇。

对于任何一位伟大人物来说,其思想绝非单一的,单一的思想决不能成就其伟大,伟人的思想一定是多元的、丰富的。韩愈也不例外。

韩愈《进学解》云:“先生(指韩愈)口不绝吟于六艺之文,手不停披于百家之编。记事者必提其要,纂言者必钩其玄,贪多务得,细大不捐。焚膏油以继晷,恒兀兀以穷年。先生之业可谓勤矣。”此段文字是韩愈借弟子之口来自嘲,但也足可看出其对古代的经典是广采博收,兼容并蓄的。所谓“六艺之文”乃是指儒家之六经,即《易》《书》《诗》《礼》《乐》《春秋》;所谓“百家之编”乃是指诸子百家之书,即儒、墨、道、法等各家之著述。凡此种种,韩愈都能“细大不捐”,博采众长。《新唐书·韩愈传》亦载曰:“愈自知读书,日记数千百言,比长,尽能通《六经》百家学”,同样指出韩愈学兼采百家之性质。

不唯如此,韩愈还在自己的诗文中多次提到了自己修学的情况。如《读仪礼》云:

余尝苦《仪礼》难读,又其行于今者盖寡,沿袭不同,复之无由。考于今诚无所用之。然文王、周公之法制粗在于是。孔子曰:“吾从周。”谓其文章之盛也。

古书之存者希矣,百氏杂家尚有可取,况圣人之制度耶?于是掇其大要奇辞奥旨,著于篇,学者可观焉。

惜乎吾不及其时,进退揖让于其间。呜呼,盛哉!

可以看出,韩愈的思想并非只取儒家,而是“百氏杂家”尽皆采之。又有《读〈墨子〉》亦可从另一角度说明这一点:

儒讥墨以上同、兼爱、上贤、明鬼。而孔子畏大人,居是邦不非其大夫,《春秋》讥专臣,不上同哉?孔子泛爱亲仁,以博施济众为圣,不兼爱哉?孔子贤贤,以四科进褒弟子,疾殁世而名不称,不上贤哉?孔子祭如在,讥祭如不祭者,曰:我祭则受福,不明鬼哉?

儒墨同是尧、舜,同非桀、纣,同修身正心以治天下国家,奚不相悦如是哉?余以为辩生于末学,各务售其师之说,非二师之道本然也。

孔子必用墨子,墨子必用孔子,不相用不足为孔墨。

韩愈认为,儒墨两家思想之根基是相同的,儒墨两家互为体用,否则“不足为孔墨”,然儒墨两家之末学,则相讥相辨,皆因“各务售其师之说”之故。韩愈对此很不满。他在《送浮屠文畅师序》中也表达了同样的思想:

人固有儒名而墨行者,问其名则是,校其行则非,可以与之游乎?如有墨名而儒行者,问之名则非,校其行而是,可以与之游乎?

韩愈认为,儒墨之本,本就相通,否则,也不可能有名儒实墨或名墨实儒者。这篇《序》文是韩愈送给佛教高僧文畅师的,韩愈与佛教高僧相互交往酬赠的诗文作品还有很多。这不仅说明,韩愈与佛教关系密切,而且还说明,韩愈对于佛教的教义、理论是有较广泛地涉猎的。正如司马光所云:“文公于书无不观,盖尝遍览佛书,取其精粹而排其糟粕耳。”这一点,在后文中还会结合韩愈具体作品,深入剖析,此不赘述。

总之,韩愈修学的内容相当广泛、驳杂,其思想也是兼取各家之精华,而不过以儒学彰显罢了。

二、韩愈反佛之社会背景

唐代自太宗以来,一直从政策上扶持佛教发展,对寺院恩赐尤厚。《唐六典》载:唐太宗时期,“凡道士给田三十亩,女冠二十亩;僧、尼亦如之”。可以看到,唐王朝统治者已经将僧、尼与道士、女冠等同对待了,也就是说,从法律上认可了寺院经济存在的合法性,并给予大力支持。

对于寺院经济,唐王朝除政策上的照顾外,还经常给予佛寺巨额敕赐。如《法苑珠林》云:“若是国家大寺,如似长安西明、慈恩等寺,除口分地外,别有敕赐田庄。所有供给,并是国家供养。”苏颋《唐长安西明寺塔碑》云:高宗李治敕赐西明寺“田园百顷,净人百房,车五十辆,绢布二千疋,征海内大德高僧。”寺院经济在得到唐朝统治者的政策支持后,迅速发展起来,以至于在中宗朝,已是“天下之寺盖无其数,一寺当陛下一宫,壮丽之甚矣!用度过之矣!是十分天下之财而佛有七八”,“丁皆出家,兵悉入道”。凡此种种,都严重影响了国家的税收,致使国计民生无法维持。更有甚者,在寺院经济发达后,唐代社会上开始出现了商业盘剥。有些商人趁机巧立名目,发放所谓的“长生庚”“无尽藏”等高利贷,利率高达月息200%。

唐代寺院经济的迅速膨胀,使得僧徒数量激增,由于僧徒、寺院有免除租赋等特权,因此,这一部分赋税徭役就会由老百姓来负担,以致百姓生活日益贫困。韩愈所说的“帛愈丰而民益贫”正是针对这一点而发的。与韩愈痛斥佛老祸国殃民相表里的,是傅奕上疏斥责僧徒的一段话:“佛在西域,言妖路远,汉译胡书,恣其假托。故使不忠不孝,削发而揖君亲;游手游食,易服以逃租赋。……僧尼徒众,靡损国家,寺塔奢侈,虚费金帛。”

唐睿宗时,时任左补阙的辛潜否就看到了过度佞佛对于国家和朝廷造成的损害,总结唐太宗以来佞佛的经验教训,进而上疏曰:

伏以太宗文武圣皇帝,……不多造寺观而福德自至,不多度僧尼而殃咎自灭。……中宗孝和皇帝,……造寺不止,枉费财者数百亿,度人不休,免租庸者数十万。是使国家所出加数倍,所入减数倍。仓不停卒岁之储,库不贮一时之帛。……夺百姓之食,以养残凶;剥万人之衣,以涂土木。于是人怨神怒,亲忿众离,水旱不调,疾役屡起。远近殊论,公私罄然。五六年间,再三祸变,享国不永,受终于凶妇人。寺舍不能保其身,僧尼不能护妻子,取讥万代,见笑四夷。

辛潜否是将唐中宗与唐太宗进行比较中,认为搜刮民脂民膏兴建佛寺,乃是“夺百姓之食,以养残凶;剥万人之衣,以涂土木”。这样只会导致一种结果,那就是“人怨神怒,亲忿众离”,致使“享国不永”,“取讥万代,见笑四夷”。其实,在此之前,辛潜否就曾上疏曰:

当今出财依势者尽度为沙门,避役奸讹者尽度为沙门;其所未度,唯贫穷与善人。将何以作范乎?将何以役力乎?臣以为出家者,舍尘俗,离朋党,无私爱。今殖货营生,非舍尘俗;拔亲树知,非离朋党;蓄妻养孥,非无私爱。

由此可以看出,当时为逃避赋税而度为沙门者大多为有权有势者,而那些贫苦之民和真正善信之人却未能度为沙门。换句话说,那些被度为沙门的“出财依势”者,完全是伪沙门,仅仅是为了逃避赋税而已,他们根本不能舍尘俗,离朋党,无私爱。这种情况,给国家的税收、国家的劳动力需求和国家经济的发展都造成了极大的损害。唐朝中期以后,由于越来越多的“贵戚”“富户”为了逃避徭役赋税而躲进寺院,出家为僧,故而徭役赋税日益加重。《资治通鉴》载:“中宗以来,贵戚争营佛寺,奏度人为僧,兼以伪妄;富户强丁多削发以避徭役,所在充满。”

唐代宗时,代宗不顾国家财政重负,大力兴建佛寺浮屠。大历二年(767),进士高郢曾多次上疏谏止兴建佛寺。他在《建造章敬寺书》中云:“国家永图,毋宁以百姓为本,舍人就寺,何福之为!”又在《再上谏书》中说:“令兴造急促,人徒竭作,土木并起,日计万工,昼不遑食,夜不遑息,力不逮者随以杖笞,愁痛之声,盈于道路!”高郢看到了兴建佛寺耗费资财之巨大,耗费人力之众多,致使百姓“昼不遑食,夜不遑息”,稍有体力不逮者,还要受杖笞之苦,百姓怨声载道。可惜,高郢的上疏没有得到唐代宗的采纳。

其实,早在高郢之前,李峤就曾进谏:“崇作寺观,功费浩广。……又比缘征戍,巧诈百情,破役隐身,规脱租赋。今道人私度者几数十万人,其中高户多丁,黠商大贾,诡作台符,羼名伪度。且国计军防,并仰丁口,今丁皆出家,兵悉入道,征行租赋,何从备之?”以至于孙樵在《复佛寺奏》中亦云:“臣以为残蠹于民者,群髡最大,……是则中户不十不足以活一髡。”群髡,即众僧侣。髡,《说文》云:“剃发也。”僧人皆剃发,故以髡指僧人。这说明,要养活一个僧人,需要中户人家十户来供养。足见佛寺僧徒对人民生活的影响程度。

与韩愈同时代的有识之士也看到了佛事对于国家和百姓的危害。大历三年(768),时任都员外郎的彭偃就曾谈道:

况今出家者皆是无识下劣之流,纵其戒行高洁,在于王者,已无用矣。……今天下僧道,不耕而食,不织而衣,广作危言险语,以惑愚者。一僧衣食,岁计约三万有余,五丁所出,不能致此。

大量僧徒,不交赋税,不出力役,不劳而食,一年花费约三万多,需要五人来供养他们,大大加重了百姓的负担。

到宪宗时,举国上下,疯狂崇佛,遂使朝政渐废,百姓益困。在这样的情况下,韩愈才上了《谏迎佛骨表》,指出了迎佛骨一事对国家经济和百姓生活所造成的严重危害。

三、韩愈对因佛害政、害民的佞佛之迹的批判

汤用彤在《隋唐佛教史稿》中,将唐人反佛排佛原因归结为四点。他说:“(甲)、君人者旨在政修民安,故排佛者恒以害政为言。(乙)、人主莫不求国祚悠久,故唐朝人士恒以六朝朝代短促归罪于佛法。(丙)、韩昌黎表中引高祖沙汰佛徒、愿宪宗取以为法。(丁)、僧尼受戒不严,佛殿为贸易之场,寺刹作逋逃之薮,亦中华士人痛斥佛徒之一理由”。汤用彤较为客观全面地总结了唐人反佛排佛的原因。韩愈反佛的原因也不出其范围。的确,对于韩愈来说,排佛反佛只是手段,他的目的在于使统治者以社稷百姓为重,勿以佛事害政损民。

《旧唐书》记载了韩愈上《论佛骨表》的原因:

凤翔法门寺有护国真身塔,塔内有释迦文佛指骨一节,其书本传法,三十年一开,开则岁丰人泰。十四年正月,上令中使杜英奇押宫人三十人,持香花,赴临臯驿迎佛骨。自光顺门入大内,留禁中三日,乃送诸寺。王公士庶,奔走舍施,唯恐在后。百姓有废业破产、烧顶灼臂而求供养者。

由此看来,因为宪宗皇帝要奉迎佛骨舍利,致使“王公士庶,奔走舍施,唯恐在后。百姓有废业破产、烧顶灼臂而求供养者”。宪宗皇帝的做法给唐王朝的社稷江山从上到下带来了损害,致使王公贵族疲于施舍;普通百姓,废业破产,以求供养。

元和十四年(819),宪宗迎佛骨入大内,韩愈上表力谏,为此触怒了宪宗,险些被杀。幸有裴度、崔群等人求情,才幸免于杀身,而被贬为潮州刺史。在《论佛骨表》中,韩愈以极其愤激的情绪,对佛事之贻害作了矫枉过正的批判:

伏以佛者,夷狄之一法耳。自后汉时流入中国,上古未尝有也。昔者黄帝在位百年,年百一十岁;少昊在位八十年,年百岁;颛顼在位七十九年,年九十八岁;帝喾在位七十年,年百五岁;帝尧在位九十八年,年百一十八岁;帝舜及禹,年皆百岁。此时天下太平,百姓安乐寿考,然而中国未有佛也。其后殷汤亦年百岁,汤孙太戊,在位七十五年;武丁,在位五十九年:书史不言其年寿所极,推其年数,盖亦俱不减百岁。周文王年九十七岁,武王年九十三岁,穆王在位百年。此时佛法亦未入中国,非因事佛而致然也。

汉明帝时,始有佛法。明帝在位,才十八年耳。其后乱亡相继,运祚不长。宋、齐、梁、陈、元魏已下,事佛渐谨,年代尤促。惟梁武帝在位四十八年。前后三度,舍身施佛。宗庙之祭,不用牲牢。昼日一食,止于菜果。其后竟为侯景所逼,饿死台城,国亦寻灭。事佛求福,乃更得祸。由此观之,佛不足事亦可知矣。

这两段文字从正反两方面论述了“佛不足事”的道理,并指出佛乃“夷狄之一法耳”,后汉明帝以前,中国未有佛法,从黄帝至周穆王等皆享国绵长,而自佛法传入中国后,则“乱亡相继,运祚不长”,最后得出“事佛求福,乃更得祸”的结论。可谓开门见山,开宗明义,指出事佛之祸害。正如黄叔灿《唐诗笺注》云:“退之辟佛,只是为朝廷大局,正本塞流,维持风教,唯恐陷溺者多。”可以说,韩愈反佛,所反对者仅为佛教迷惑百姓、祸害社会的最浅层面上的东西。从上面的批判文字来看,的确无一涉及佛理之处。对此,茅坤也评价说:“韩公以天子迎佛,特以祈寿护国为心,故其议论,亦只以福田上立说,无一字论佛宗旨。”纵观《论佛骨表》全篇,我们的确找不到韩愈对于佛理的排斥与批判。

韩愈不光反对佞佛,大凡有害于国政、有害于百姓的事情,韩愈都竭力反对。

《旧唐书》卷一百六十载:“德宗晚年,政出多门,宰相不专机务,宫市之弊,谏官论之不听。愈尝上章数千言极论之,不听,怒贬为连州阳山令,量移江陵府掾曹。”归结起来,韩愈反对的是一切有损于国家、有损于百姓的事情。他是站在儒家立场上,以儒者情怀去尽自己的一份爱国爱民之心力而已。其反对佛教的根本原因,也在于僧徒不耕不织,徒靡廪粟,使民“穷且盗”。

韩愈对佛法横行给国家和百姓带来的严重破坏深感忧虑,如《送灵诗》云:“佛法入中国,尔来六百年。齐民逃赋役,高士著幽禅。官吏不之制,纷纷听其然。耕桑日失隶,朝署时遗贤。”韩愈担心的是“齐民逃赋役”与“官吏不之制”,更担心“耕桑日失隶”,拳拳爱国爱民之心跃然纸上。

另有其学生李翱与其师的思想如出一辙,在《去佛斋论》云:

故其徒也,不蚕而衣裳具,弗耨而饮食充,安居不作,役物以养己者,至于几千百万人。推是而冻馁者几何人可知矣。于是筑楼殿宫阁以事之,饰土木铜铁以形之,髡良人男女以居之,虽璇室象廊,倾宫鹿台,章华阿房,弗加也。是岂不出乎百姓之财力欤?

不惟韩愈及其学生李翱,唐代志士仁人早都看出了过度佞佛给国家带来的危害。则天武后时期,宰相狄仁杰就曾上疏力陈佛事害国殃民,曰:

今之伽蓝,制过宫阙。功不使鬼,止在役人,物不天来,终须地出,不损百姓,将何以求!又曰:“游僧皆托佛法,诖误生人;里陌动有经坊,阛阓亦立精舍。化诱所急,切于官征;法事所须,严于制敕。”

狄仁杰的奏疏指出兴建奢华的伽蓝佛寺,所有财物均出自老百姓。又如狄仁杰还曾言:“膏腴美业,倍取其多……逃丁避罪,并染法门,无名之僧,凡有几万,都下检括,已得数千”;李峤亦云:“今丁口皆出家,兵悉入道,征行租赋,何以补之”等,这些前辈都看到了佞佛给老百姓生活和国家财政带来的危害,有些人为了逃避赋税或罪责而假入佛门,而且数量巨大。

由此看来,韩愈排佛与其前辈儒者一样,并非反对佛教义理,而是针对佞佛行径给国计民生带来的巨大危害而发,其目的只是为了捍卫统治政权、关爱生民百姓罢了。此外,韩愈不仅反对佞佛给国计民生带来的危害,但凡一切危害国家和百姓利益的弊政,都在其抨击反对之列。诚如朱熹所云:“韩公只于治国平天下处用功,而未尝就其身心上讲究持守耳。”“其排佛老,亦据其所见而言之耳。”韩愈反佛确实只反“佛迹”,即佞佛之具体行径,反对的是佛事给社会、给百姓带来的危害,是集中在社会层面上的,而没有真正触及佛教的义理,没有达到反对佛理的深度。故而,有学者指出,韩愈反佛,其实是很肤浅、很无力的。这是比较公允的评价。

综上所述,韩愈反佛排佛的根本原因在于全国上下过度佞佛,以至于使得国家财政经济和百姓生活受到严重损害,长此以往,国将不国了。

四、韩愈对佛教思想的接受

由以上的分析可知,韩愈反佛只是反对表面上的佞佛方式,因为这种方式给国家和百姓带来了严重的危害。其实,对于佛教的思想和佛理,韩愈不仅不反对,而且还有激赏之辞,进而在与佛教高僧交游的过程中,还广泛接受了佛教思想。

这个问题,我们可从如下几个方面去理解。

(一)韩愈接受佛教思想的哲学基础

韩愈曾经指责好友柳宗元嗜浮屠言,与浮屠游。而柳宗元在《送僧浩初序》中辩驳道:

退之所罪者其迹也,曰:“髡而缁,无夫妇父子,不为耕农桑蚕而活乎人。”若是,虽吾亦不乐也。

可见,柳宗元对好友韩愈思想把握得很准确,明确指出韩愈“所罪者其迹也”,也即是说,韩愈反对的只是佞佛的具体行径。这一点和朱熹看法相同,比较准确。因为这些做法给国家、百姓带来了极大的损害。如果是那样的话,柳宗元说他自己也要反对佛教了。进而在同一篇中指出“退之忿其外而遗其中,是知石而不知韫玉也”,是说韩愈反对的只是佛教的外在表现,而对其义理的精华部分,则是不排斥的。其实,韩愈之所以能够接受佛教思想,其哲学基础即在于佛教思想与孔孟之道在本质上有相通的地方。

关于这一点,柳宗元在《曹溪第六祖赐谥大鉴禅师碑》中说得更清楚:

自有生物,则好斗夺相贼杀,丧其本实,悖乖淫流,莫克反于初,孔子无大位,没以余言持世,更扬、墨、黄老益杂,其术分裂,而吾浮屠说后出,推离还源,合所谓生而静者。……其教人,始以性善,终以性善,不假耕耘,本其静矣。

柳宗元认为,佛教义理契合与儒教者,在于“生而静”与“性善”。儒家经典《礼记·乐记》云:“人生而静,天之性也”;而佛教也说“推离还源”,也讲人是“生而静者”。孟子言人性本善;佛教对人的教化更是“始以性善,终以性善”。这些都是佛教与儒教所相通的。关于这一点,辛潜否在给中宗皇帝的奏疏中也说:“夫释教者,以清净为基,慈悲为主,故当体道以济物,不欲利己以损人,故常去己以全真,不为荣身以害教。”这正是韩愈能够接受佛教思想的哲学基础。

佛教既与儒教有相通之处,必然有其利于统治者统治的一面,所以,统治者才会加以利用。而关于佛教的“辅助王化”与害政损民,同时代的白居易看得更明白,说得也更清楚。白居易应制举策作《议释教》云:

降及近代,释氏尤甚焉。臣伏观其教,大抵以禅定为根,以慈忍为本,以斋戒为叶。夫然亦可以诱掖人心,辅助王化。然臣以为不可者有以也,……僧徒日益,佛寺日崇,劳人力于土木之功,耗人力于金宝之饰。移君亲于师资之际,旷夫妇于戒律之间,古人云:一夫不田,有受其馁者,一妇不织,有受其寒者。今天下僧尼不可胜数,皆待农而食,待蚕而衣。臣窃思之,晋、宋、齐、梁以来,天下凋敝,未必不由此矣。

白居易的这一观点和韩愈是完全一致的,所不同者,只是白居易更为温和一些,而韩愈则因为迎佛骨一事的刺激,显得更为激烈一些罢了。

李泽厚对于从南朝开始到韩愈时代的反佛斗争有一段客观的评述。他指出:“儒学传统中没有像佛学那样细密严谨的思辨理论体系。自南朝到韩愈,儒学反佛多从社会效用、现实利害立论,进行外在的批判,真能入室操戈,吸收改造释道哲理,进行内在批判的,则要等到宋明理学了。”李泽厚看的是很透彻的。

韩愈接受佛教思想,还表现在对佛教理论体系的接受上。具体而言,就是韩愈在建立自己的道统谱系上,借鉴了佛教禅宗的传承模式。虽然在韩愈之前,力图振兴儒学的人大有人在,但这些前贤都真正未能建立起道统传承谱系。直到韩愈,这一道统传承世系才正式被提出,即尧—舜—禹—汤—文—武—周公—孔—孟—荀—扬……。陈寅恪先生认为:“退之道统之说表面上虽由孟子卒章之言所启发,实际上乃因禅宗教外别传之说所造成,禅学于退之之影响亦大矣哉。”韩愈的这一道统谱系的建立,乃是受到佛教禅宗传承谱系的启发而提出的,即接受了禅宗传承谱系的思想。

(二)韩愈文学思想对佛经形式的接受

韩愈虽以儒家道统的继承者自居,但就其思想实际而言,又不是全部奉行儒家伦理道德。韩愈的“以文为诗”的文学思想,很大程度上就吸收了佛经的形式。正因如此,韩愈才招致后人的诸多批评。

如苏轼虽在《潮州韩文公庙碑》中称颂韩愈是“道济天下之溺”,但在《韩愈论》中却指责“韩愈之于圣人之道,盖亦知好其名矣,而未能乐其实”,认为“其论至于理而不精,支离荡佚,往往自叛其说而不知”。又如朱熹则以道学家的眼光来看待问题。他指出韩愈“所原之道,则亦徒能言其大体,而未见其有探讨服行之效”,他指责韩愈在“其师生之间,传授之际,盖未免裂道与文为两物,而于其轻重缓急本末宾主之分,又未免于倒悬而逆置之”。王夫之也说,“韩退之为不知道”。凡此等等,不一而足。从韩愈思想的实际情况来看,韩愈确实并非完全迷恋于道学。正因如此,他的散文才没有宋代道学家散文浓厚的道学气。

另外,韩愈“以文为诗”的文学思想,追根溯源实则受到佛经形式的启发,也即接受了佛经经文的形式。佛经经文的形式有两种:一种是偈颂,另一种就是散句。偈颂和散句的内容之间相符相应,有着内在的联系。而韩愈正是看到偈颂与散句之间的关联,而受到启发,并在自己的诗歌作品中进行实践。正如陈寅恪指出:

盖佛经大抵兼备“长行”即散文及偈颂即诗歌两种体裁。而两体辞意又往往相符应。考“长行”之由来,多是改诗为文而成者,故“长行”乃以诗为文,而偈颂亦可视为以文为诗也。……自东汉至退之以前,此种以文为诗之困难问题迄未有能解决者。退之虽不译佛经,但独运其天才,以文为诗,若持较华译佛偈,则退之之诗词皆声韵无不谐当,既有诗之优美,复具文之流畅,韵散同体,诗文合一,不仅空前,恐亦绝后,绝非效颦之辈所能企及者矣。

陈寅恪对韩愈的评价很高,然而却很好地说明了,韩愈“以文为诗”的文学思想正是接受了佛经形式的结果。

试看《坛经》中的一段经文:

师(即禅宗六祖慧能)言:“吾与大众说《无相颂》,但依此修,常与吾同处无别。若不依此修,剃发出家,于道何益?”颂曰:

心平何劳持戒?行直何用修禅?恩则孝养父母,义则上下相怜。让则尊卑和睦,忍则众恶无喧。若能钻木出火,淤泥定生红莲。苦口的是良药,逆耳必是忠言。改过必生智慧,护短心内非贤。日用常行饶益,成道非由施钱。菩提只向心觅,何劳向外求玄。听说依此修行,西方只在目前。

师复曰:“善知识!总须依偈修行,见取自性,直成佛道。时不相待,众人且散,吾归曹溪。众若有疑,却来相问。”

这段经文即是长行与偈颂相结合,且偈颂和长行之间从内容上来看,也是相符相应的,都在讲修禅成佛之道。偈颂全为六言韵文,一韵到底,只是个别句子也有散文化的倾向。佛经这种散句与韵语相结合的经文形式,对韩愈很有启发。才大思精的韩愈正是接受了佛经的形式,并将其运用到自己的诗文创作之中,从而提出“以文为诗”的创作理念,开辟了唐诗新的局面。如韩愈《寄卢仝》中“破屋数间而已矣”“忽来此告良有以”;《谁氏子》“知者尽知其妄矣”“不从而诛未晚耳”等等,读起来让人感到有散文的味道,以见其对佛经形式的接受。他如《山石》诗,全诗采用游记散文的叙述方式,从行至山寺、周围所见、夜看壁画、铺床吃饭、夜卧所闻、夜卧所见、清晨离寺一直写到下山观感,娓娓道来,让人有身临其境之感。诗流畅中见奇崛,有精心的雕琢但又显得十分自然。清方东树《昭昧詹言》卷十二评曰:“只是一篇游记,而叙写简妙,犹是古文手笔。”

(三)韩愈对佛理的融汇与接受

韩愈接受佛教思想,不仅表现在哲学思想和文学思想方面,也体现在对佛理的融汇与接受上。这一点,在韩愈诗文创作及其与佛僧的交游中体现得尤为明显。

韩愈一生与很多和尚僧徒都有交往。方回认为,韩愈“于佛不喜其说,而喜其人”,所以“韩之门有惠师、灵师、令纵、高闲、广宣、大颠之徒”。王守仁指出“退之之交大颠”,“非崇信其法,求福田利益”,“而后世佛氏之徒,张大其事,往往见之图画,真若弟子事严师者,则其诬退之甚矣。”袁宏道认为:“韩退之抗表佛骨,攻击佛法,不遗余力,及一见大颠,乃曰和尚门风高俊。”这说明他是“攻其皮,嗜其髓”,实际上是“善护佛法”。陈善认为,人们批判韩愈“辟佛老而事大颠”,是“流入异端而不自知”。孙绪认为,“昌黎不读浮屠书,亦不作浮屠文字,然与大颠、高闲、文昌之属,健羡丁宁,累书珍重”。汪琬也说,“辟佛者莫严于昌黎韩子”,但“其《送灵师》一篇”,对灵师“反津津称道不已,何也?”耶律楚材认为“退之屈论于大颠,而稍信佛书”,但他“始惑而终悟”。

以上所引诸家对韩愈与和尚僧徒交游的评价,虽观点各异,然而都说明一点,那就是韩愈与僧徒交往确实颇多,而且对佛教思想是有所接受的。

另外,对于浮屠高僧的热情礼赞,也一定程度上表明了韩愈对佛教思想和理论的接受。如在《送浮屠令纵西游序》中曰:

其行异,其情同,君子与其进可。令纵,释氏之秀者,又善为文。浮游徜徉,迹接天下,……促席接膝,讥评文章,商较人士,浩浩乎不穷,愔愔乎深而有归,于是乎吾忘令纵之为释氏之子也。其来也云凝,其去也风休。

很显然,韩愈与令纵的交谈愉快而轻松,对令纵人品文品的赞美之情溢于言表,与令纵谈论文章,商较人士,甚是投机,以至于几乎忘掉了令纵的释氏身份。又有对擅长草书的高僧释高闲,也是赞誉不止,在《送高闲上人序》中云:

今闲师浮屠氏,一死生,解外缪,是其为心,必泊然无所起;其于世,必淡然无所嗜。

对于高闲的淡泊处世的态度十分欣赏。若不是心信佛理,接受佛教思想,何以能够与佛僧交游?何以能够赞颂佛僧?

除此而外,韩愈也多有表现佛僧与佛理内容的诗文,这也能够说明,韩愈在某种程度上对佛教思想的接受。韩愈诗歌对佛理禅意的化用,如《醉赠张秘书》中云:“长安众富儿,盘馔罗膻荤。不解文字饮,惟能醉红裙。虽得一饷乐,有如聚飞蚊。”这几韵就是对《楞严经》中一段经文的巧妙化用,语出尘外,不露痕迹。经文为:“一切众生,如一器中聚百蚊蚋,啾啾乱鸣于方寸中,鼓发狂闹。”韩愈诗之所以能入此境,足见其对于佛经的熟悉程度。

宋代司马光对韩愈的容佛有恰当的评论,其《书心经后》曰:“世称韩文公不喜佛,尝排之,予观其《与孟尚书》论大颠云:‘能以理自胜,不为事物侵乱,乃知公于书无所不观。盖尝遍观佛书,取其精粹而排其糟粕耳;不然何以知不为事物侵乱为学佛者所先耶?’”韩愈的《与孟尚书》一文,我们可以从其竭力辩解自己信奉佛事,清晰地看到他对于佛禅参悟的程度:“潮州时,有一老僧号大颠,颇聪明,识道理,远地无可与语者,故自山召到州郭,留十数日,实能外形骸以理自胜,不为事物侵乱,与之语,虽不尽解,要自胸中无滞碍。”

再如韩愈《遣兴》一诗,更被认为是“退之非已从禅门入门,不可能为是言”。其诗云:“断送一生唯有酒,寻思百计不如闲。莫忧世事兼身事,须着人间比梦间。”《唐诗笺注》评其云:“禅悟后语。乃知公之辟佛,只是为朝廷大局起见,正本塞流,维持风教,唯恐陷溺者多。”有学者认为,“韩愈与佛禅的诸多复杂关系,尤其是韩诗呈示的多姿多态、光怪陆离的艺术世界,不宜汲汲于南贬后诗与行迹的一一对应,应该说,韩氏与佛禅有着更早、更深的因缘。”

综上所述,韩愈对于佛理、佛经形式和佛禅都是有所接受的。“退之辟佛,却频作赠浮屠诗”。这从表面上看,似乎矛盾,其实,从深层次来辨析,却并不矛盾。正如章士钊所云:“退之表面所手佛者僧迹,里面所心折者佛理。”这正是一针见血之论。

结语

在政治层面上,韩愈的反佛是与其倡导儒家道统相表里,韩愈所反对的是佛事的害政害民,是过度佞佛的行迹,而不是佛教思想本身。在个人层面上,韩愈是容佛的,韩愈的容佛是与其对佛教经典的熟悉程度,与僧徒的频繁交游相表里,对于佛教教理的接受与领悟程度,足以显示一位大思想家的胸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