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游旅途做道场 修炼心性观六合——丘处机西游诗对《庄子》理念的阐发

贾学鸿

(扬州大学新闻与传媒学院)

蒙古太祖十五年(1220),丘处机应成吉思汗的征召前往西域,在太祖十七年(1222)四月抵达成吉思汗行营所在的大雪山(今阿富汗兴都库什山),双方进行多次交谈。蒙古太祖十九年(1224),丘处机随行弟子李志常撰写的《长春真人西游记》,对于沿途自然景观、风土人情等作了详细的叙述,还收录丘处机在往返途中所作的七十首诗词。

《长春真人西游记》的重要价值长期未能得到应有的重视,直到清康熙朝(1736—1795)后期,钱大昕在苏州玄妙观阅读道藏,才开始对它的重要价值加以肯定。清末民初著名学者王国维先生为该书作注,并且予以很高的评价。

这部书的重要价值,主要体现在以下几个方面:

《长春真人西游记》是研究丘处机及全真道的重要著述,也是我国十三世纪上叶一部重要的中西交通史文献,此书可与晋代法显的《佛国记》、唐代玄奘的《大唐西域记》相媲美,对研究元史、西域史、地理、民俗等均有参考价值。在世界中世纪的地理游记中,也占有重要地位。国外有俄、法、英诸种语种译本。

丘处机西行走的是丝绸之路北路。《长春真人西游记》对于研究中世纪丝绸之路的文化传播有多方面的参考价值。

丘处机是全真道北七子之一,龙门派尊奉为师祖。全真道属于道教宗派,与先秦道家存在密切关联。《庄子》是先秦道家学派的主要经典之一。因此,研究《长春真人西游记》的主角丘处机与《庄子》的关联,从学理上讲,应该具有可行性。

一、《磻溪词》反映的《庄子》理念

丘处机有《磻溪词》传世,收录词作百余篇。磻溪,水名,一名璜河,在今陕西宝鸡市东南,是丘处机隐居修炼的地方。元代道士李道谦撰辑的《七真年谱》有如下记载:大定十四年(1174),“长春西入磻溪”;大定二十年(1180),“长春真人自磻溪迁居陇州龙门山”。丘处机拜王重阳为师,是王门七大弟子之一。金世宗大定十年(1170),王重阳是时病逝。大定十四年(1174)到大定二十年(1180),丘处机在磻溪隐居修炼,时间长达六年之久。他的词集称为《磻溪词》,很大程度是为了纪念这段难忘的人生经历,所收录的词均作于西行之前,是考察丘处机早期思想的可靠文献。

《磻溪词》中反复出现的一系列术语,最初都见于《庄子》,如逍遥、物化、忘形。还有忘机,则是由《庄子》的否定机心、机事化生而来。从所用名词术语进行判断,丘处机所写的词确实受到《庄子》一书的影响,这是宏观审视所得出的初步结论。如果进一步深入到丘处机具体词作所运用的典故,会发现二者之间更多的关联。

《磻溪词》首载《无俗念》词十二首,“景金本《磻溪词》注云:‘十二首亦名《酹江月》,居磻溪。’”这十二首词是丘处机隐居磻溪时所作,首篇即以《居磻溪》为题。其中,第三首《赞师》,上阙有“化鹏超度能几”之语。所谓的化鹏,显然是运用《庄子·逍遥游》开头一段鲲化为鹏的典故。《沁园春·心通》开头写道:“大智闲闲,放荡无拘,任其自然。”“大智闲闲”,语出《庄子·齐物论》。丘处机在运用这句话时,对它赋予了新的内涵,与《齐物论》中的含义相反。《磻溪词》有《报师恩》五首,词牌本名《瑞鹧鸪》。其中,第一首题为《削发留髭》,后阙如下:

改头换面人难悟,走骨行尸我不忧。得意忘形还朴去,从教人笑不风流。

这里所说的“得意忘形”,是综合《庄子》两篇文章用语而来。《外物》称:“言者所以在意,得意而忘言,吾安得忘言之人而与之言哉!”成玄英疏:“夫忘言得理,目击道存,其人实稀,故有斯难也。”《外物》称:“得意而忘言”,指的是已经修炼入道,丘处机所说的“得意”,也是体悟道性之义。忘形,用的是《庄子·德充符》如一典故:“故德有所长而形有所忘,人不忘其所忘而忘其所不忘,此谓诚忘。”郭象注:“故夫忘形者,非忘也;不忘形而忘德,乃诚忘也。”从《德充符》原文本义到郭象注,强调体悟道性必须忘形。丘处机所说的忘形,实是源自《德充符》的上述论断。

《磻溪词》收录的《满庭芳·述怀》前阙如下:

漂泊形骸,颠狂踪迹,状同不系之舟。逍遥终日,食饱恣遨游。任使高官重禄,金鱼袋,肥马轻裘。争知道,庄周梦蝶,蝴蝶梦庄周。

结尾所涉庄周梦蝴蝶的典故,出自《庄子·齐物论》。至于开头一段话语,则是源自《庄子·列御寇》:

巧者劳而知者忧,无能者无所求。饱食而遨游,泛若不系之舟,虚而遨游者也。

《列御寇》这段论述用的是韵语,押幽部尤韵。丘处机的《满庭芳·述怀》开头一段,对于《列御寇》上述话语不但师其意,而且师其词,也是用尤韵,二者的源流关系十分明显。丘处机的《磻溪词》绝大多数写于隐居磻溪期间,在人生的这个阶段,他对《庄子》一书已经了然于心,词作中反复运用这部道家著作的典故,用以抒发自己的隐逸情怀。

不仅如此,他还身体力行,践履《庄子》一书所表达的人生理念。元代道士秦志安所编《金莲正宗记》卷四,对于丘处机隐居磻溪的情况有如下记载:

一旦祖师赴蓬莱之约,遗物离人而入于天矣,大葬礼毕,西游凤翔,乞食于磻溪太公垂钓之所。战睡魔,除杂念,前后七载。胁不占席,一蓑一笠,虽寒暑不变也,人呼为蓑衣先生。妙合虚无,理通玄奥。

丘处机隐居磻溪期间以乞讨为生,放浪形骸,不修边幅,前边援引的《报师恩》以《削发留髭》为题,是对自我形象的真实写照。丘处机是在公元1174到1180年期间隐居磻溪,下距远行西游长达四十年。也就是说,青年时期的丘处机,已经对《庄子》一书心领神会,并且身体力行,是虔诚的庄门的学子。

二、西游诗言情抒志的畅《庄》倾向

丘处机是带着早年深厚的《庄子》积淀西行,在他沿途创作的诗歌中,不时可以见到《庄子》这部道家经典历史折射所留下的投影。

蒙古太祖十五年(1220),丘处机率弟子十八人从莱州(治所在今山东掖县)出发,经潍阳(今山东潍县)、青州(今山东益都)、常山(今河北正定),到达燕京(今北京)。然后出居庸关,至德兴(今河北涿鹿)龙阳观度夏。八月初,抵宣德州(今河北宣化)朝元观讲道,然后又返回龙阳观过冬。这个阶段是丘处机西行的准备时期,在此期间所写的诗,反映出他远行前真实的心理状态。

丘处机在燕京停留时入住玉虚观,与诸大夫多有唱和。他在德兴(今河北涿鹿)龙阳观度夏期间以诗寄燕京诸大夫:

登真何在泛灵楂,南北东西自有嘉。碧落云峰天景致,沧波海市雨生涯。神游八极空虽远,道合三清路不差。弱水纵过三十万,腾身顷刻到仙家。

首句用的是《博物志》卷十《杂说下》的典故,传说天河与海相通,每年八月有浮槎往来其间。一位海岛居民乘桴槎前去,见到天上牛郎织女所在之处。丘处机则认为,修炼入道不必借助传说中灵异的木筏前往天界,而是随处都有令人欢乐的对象。天堂的云峰、下界的海市蜃楼同样赏心悦目。诗中提到神游八极,正是《庄子》书中反复出现的得道者的形象。《逍遥游》中的藐姑射神人“乘运气,御飞龙,而游乎四海之外”。《应帝王》篇的无名人“乘夫莽眇之鸟,以出六极之外,而游无何有之乡”。《刻意》篇则把养神之道归结为“精神四达并流,无所不及,上际于天,下蟠于地”。所有这些,正是丘处机诗中“神游八极”的历史折射。神游八极是修炼入道的方式,所以下句称“道合三清路不差”。三清,道教所尊崇的三位神,即玉清元始天尊、上清灵宝道君、太清太上老君。或称“一气化三清”,三清是元始天尊的化身。丘处机诗所说的“神游八极”,为的是引出他的此次西行,带有起兴的作用。结尾两句“弱水纵过三千万,腾身即刻到仙家”,暗指即将开始的西行远征。弱水,传说中环绕昆仑神境比重很轻的水,连羽毛都无法浮起。腾身跃过弱水,暗指到达遥远的西域,即当时成吉思汗行营所在的西亚。这首诗把西行远征说成是入道成仙的过程,其中丝毫见不到对此次西行的畏惧感,而是指向对道场仙境的追求。

元太祖十六年(1221)二月八日,丘处机一行从宣德州(今河北宣化)朝元观启程,正式开始西行的漫漫征途。

明日,北度野狐岭。登高远望,俯视太行诸山,晴岚可爱。北顾但寒沙衰草,中原之风,自此隔绝矣。道人之心,无适不可。

野狐岭是中原和塞外的天然分界,南北景色迥异。面对如此鲜明的对比,丘处机却泰然处之,从容淡定,没有因为南北自然生态的巨大反差而出现心绪的波动。

三月朔,出沙阤,至鱼儿泺,始有人烟,多以耕钓为业。时已清明,春色渺然,凝冰未泮,有诗云。

北陆祁寒自古称,沙阤三月尚凝冰。更寻若士为黄鹄,要识修鲲化大鹏。苏武北迁愁欲死,李陵南望去无凭。我念返学卢敖志,六合穷观最上乘。

沙阤,指沙漠。鱼儿泺,指今内蒙古东南的达里诺湖。丘处机一行出发后历经渺无人烟的盐碱地、大沙漠,到达鱼儿泺已是春天三月,但是气温依然很低,凝冰未曾消融。丘处机诗中提到的若士、卢敖,指的是同一传说中的两个人物,具体记载见于《淮南子·道应训》:卢敖游于北海,遇见一位奇人,称他为若士。卢敖与他对话,自称已经“周行四极,唯北阴之未窥”,想与若士结为朋友。若士则云:“若我南游乎罔之野,北息乎沉墨之乡,西穷窅冥之党,东开鸿蒙之光。”他已经游遍整个大地,走到四方最边远的区域。若士又称:“吾与汗漫期于九垓之外,吾不可以久留。”高诱注:“九垓,九天之外。”卢敖注视着若士的腾空远游,并且慨叹:“吾比夫子,犹黄鹄与壤虫也。终日行,不离咫尺,而自以为远,岂不悲哉!”丘处机诗中所说的“更寻若士为黄鹄”,意谓自己要像若士那样远游四方,上天入地。结尾两句“我念返学卢敖志,六合穷观最上乘”,这是说,要像卢敖那样自我审视,找到差距,最后树立起穷观六合的崇高志向。丘处机在旅途中历经艰难困苦,可是,他并没有丝毫的沮丧,而是把西行征程比作若士的穷观六合,鼓励自己实现这种理想。《淮南子·道应训》的这则寓言结尾引《庄子·逍遥游》的“小年不及大年”三句话做总结,宣扬的是《庄子》的理念,就此而论,丘处机这首诗是间接地继承《庄子》的游四海、出六极的神游理念,把征途上遇到的艰难险阻置之度外。

丘处机这首诗提到“要识修鲲化大鹏”,鲲化为鹏的寓言见于《庄子·逍遥游》,寄托的是生命一体化、物物相生的理念。丘处机运用这个典故,则是赋予它新的内涵。《磻溪词》收录的《无欲念·赞师》全文如下:

漫漫苦海,似东溟、深阔无边无底。逯逯群生颠倒竞,还若游鱼争戏。巨浪浮沉,洪波出没,嗜欲如痴醉。漂沦无限,化鹏超度能几。

唯有当日重阳,惺惺了,独有冲天志。学易年高心大悟,掣断浮华缰系。十载丹成,一时功就,脱壳成蝉蜕。从师别后,更谁风范相继。

丘处机把鲲化为鹏喻为人生的超度蝉蜕,犹如浴火重生,把人生提升到至高的境界。没有实现这种以形相禅之前,人如同鱼,只能在水中游动。一旦实现这种禅变而成为鹏,正如《逍遥游》所描写的那样:“抟扶摇而上者九万里,绝云气,负青天,然后图南。”这正是丘处机所追求的,属于最上乘的“六合穷观”。丘处机是把西行远征视为人生超度蝉蜕的过程,他要充分利用这个机遇,把旅途变成人生修炼的道场。

丘处机一行经度松岭(今蒙古人民共和国境内杭爱山)抵达金山(今阿尔泰山)东侧的科布多附近,暂时驻留在那里。“大风傍北山西来,黄沙蔽天,不相物色。”面对恶劣的气候条件,丘处机作诗自叹:

某也东西南北人,从来失道走风尘。不堪白发垂垂老,又踏黄沙远远巡。未死且令观世界,残生无分乐天真。四山五岳都游遍,八表飞腾后入神。

首句“某也东西南北人”,丘处机用来描述自己的经历。前四句诗属于写实,似乎有几分苍凉。可是,从第五句开始,笔锋陡转,格调大变。“未死且令观世界”,意谓在自己离开人世之前,成吉思汗的征召,令他得以观看世界,开阔视野。“残生无分乐天真”,残生,指余生、残留的岁月,时间有限之义。无分,没有料想到,出乎意料。分,指料想。这两句是说,时间有限的余生未曾料想到因天真而快乐。最后两句是以积极乐观的心态看待此次西游,认为这是实现飞腾八表进入神仙境界的途径。丘处机面对恶劣的气候和自己已是高龄之年的现实,抒发纯任天真的快乐,表达八表飞腾的理想,是以苦为乐,化忧为喜,这正是《庄子》一书有些寓言所出现的黑色幽默。《大宗师》篇记载,子舆病重,在井口鉴照已经变形的躯体,赞扬造物者的伟大,表示自己要安时处顺。《至乐》篇记载,支离叔“柳生其左肘”,但他坦然面对,以“死生为昼夜”。丘处机西行诗所表现的超脱、旷达,与《庄子》的这些寓言一脉相承,息息相通。

丘处机一行经今新疆轮台至回纥昌八剌域,从那里向北翻越天山。翻越天山之前,“其夜风雨作,园外有大树”,丘处机作诗一首:

夜宿阴山下,阴山夜寂寥。长空云黯黯,大树叶萧萧。万里途程远,三冬气候韶。全身都放下,一任断蓬飘。

当时正值八月、九月之交,诗中的“三冬”,当是“三秋”之误。这首诗前边四句属于纪实,渲染夜晚的黑暗及风雨交加的场景,道出了所处环境的恶劣。后四句则是进行转折,表达自己的心志。风雨交加,漆黑寂寥,却称“气候韶”,韶,美好之义,放在这里似乎不可思议。而在丘处机看来,秋天就应该是风雨交加,树叶飘落,这是合乎自然规律的现象,人们应当加以认同、顺应。秋天是草木凋零的季节,蓬草折断,随风飘游。丘处机认为,人也应当像蓬草那样,无心而纯任自然。所谓的“全身都放下”,指的是身心俱寂,没有任何思索,这正是《庄子》书中反复提到的自我抛舍。《齐物论》称作“吾丧我”、《大宗师》篇称作“坐忘”。

丘处机把西行旅途作为修炼的道场,所要实现的理想是六合穷观,八表飞腾,道合三清,进入神境仙乡。所采用的修炼方式则是澄心息虑,清静无为。

对此,当代学者已有如下论述:

丘处机的修炼思想以断情绝欲为修道的前提,以清静无为为修炼要旨。认为“一念无生即自由,心头无物即仙佛”。

丘处机早年的修炼,以隐居潜修为主。王重阳去世后,他在磻溪隐居六年,又到陇州龙门山潜修七年。后来,先后入主山东栖霞太虚观、掖县昊天观。丘处机西行之前的经历,以定居修炼传教为主。此次应诏前往西域,是对他以往修炼功夫的严峻考验。丘处机从容面对,安然淡定,经受住了此番考验,先前修炼所积淀的《庄子》理念,在此期间发挥出很大的作用。

赵九古是丘处机西行的随从弟子之一,不幸中途病逝。逝世前几天,对人说道:

我随师在宣德时,觉有长往之兆,颇倦行。蒙师训:“道人不以死生动心,不以苦乐介怀,所适无不可。”

丘处机秉持的是安时处顺、随遇而安的人生理念,这正是《庄子》一书反复阐述的道理。《德充符》篇认为,事之变、命之行,“不足以滑和,不可入于灵府”,如果能够做到这样,就会“与物为春”,保持心灵的平和淡定,这就是所谓的“才全”。对于这种理念,《田子方》篇阐述得更加充分:

草食之兽不疾易薮,水生之虫不疾易水,行小变而不失其大常也,喜怒哀乐不入于胸次。夫天下也者,万物之所一也。得其所一而同焉。则四支百体将为尘垢,而死生终始将而昼夜,而莫之能滑,而况得丧祸福之所介乎!

《庄子》哲学给人以生存智慧,使其具有应变能力,能够适应身边环境的变化。丘处机西行秉持的正是《庄子》阐发的人生理念。因此,他把西行的漫漫长途变成修炼心性的道场,把万里跋涉视为穷观六合、飞腾八表的实际演练,是通向神境仙乡的途径。

丘处机一行到达邪米思干城(或译为寻思干,今撒马尔罕),距离成吉思汗的行营已经不是很遥远。

丘处机在此驻留期间,写了多首诗词,其中有两首《凤栖梧》词书写在所居宫殿的墙壁上。第一首称:“四海八荒惟独步”“九天齐上三清路”,这是把此次西游视为向三清道境的飞升。第二首写道:“死去生来生复死,转回变化,口口何时已。不到无心休歇地,不能清净超于彼。”这几句可以说是对自己西行旅途心性修炼所作的总结,“无心休歇地”,正是《庄子》所说的安时而处顺,外化内不化。

三、西游诗的民俗画面与《庄子》描述的至德之世

丘处机西游,亲眼看到、亲身感受到沿途许多有异于中土的民风习俗,并且写入诗中。这类题材的作品,也从一个侧面反映出与《庄子》的关联。

丘处机一行离开燕京,过居庸关,在德兴(今河北涿鹿)龙阳观度夏。“观之东数里,平地有涌泉,清冷可爱,师往来其间。”并且写诗以纪实:

午后迎风背日行,遥山极目乱云横。万家酷暑熏肠热,一派寒泉入骨清。北地往来时有信,东皋游戏俗无争。(耕夫牧竖,堤阴让坐。)溪边浴罢林间坐,散发披襟畅道情。

“午后迎风背日行”,“背”字缺,据《道藏要籍选刊》本补。诗中赞扬“东皋游戏俗无争”,东皋,用的是唐初文人王绩的典故。王绩,字无功,生活在隋唐之际。他在唐初弃官隐居著书,号东皋子。东皋,泛指田野和高地,后来代指从事农耕。李志常所作的注指出,丘处机的这句诗指的是龙阳观一带居民能够谦让,没有纷争。龙阳观所在的今河北涿鹿一带,和坝上地区相距很近,那里民风淳朴,为在大堤乘凉的丘处机等人让座,这使得丘处机深有感慨。这种淳朴的民风,正是《庄子》一书反复赞扬的至德之世的大朴未散的民性。《天地》篇写道:

至德之世,不尚贤,不使能,上如标枝,民如野鹿。端正而不知以为义,相爱而不知以为仁,实而不知以为忠,当而不知以为信。蠢动而相使不以为赐。

对于这段论述,宋人林希逸有如下解释:

“端正”而下四不知,言当时未有仁义忠信之名也。蠢动,有生之民也;相使,相友助也。不以为赐者,不以为恩也。

林氏所作的解释符合《天道》篇原文本义。在《天道》篇作者的观念中,远古至德之世民性朴素,虽然没有仁义忠信之名,所作所为却合乎仁义忠信。人与人之间友好相处,没有所谓恩赐的观念。至于称至德之世“民如野鹿”,也是取其群体内部和睦融洽的属性而言。鹿是群居动物,而且比较温驯。因此,《诗经·小雅·鹿鸣》以“呦呦鹿鸣”起兴,取其群体内部相依相伴之义。丘处机从龙阳观当地居民那里感受到谦让无争的美德,这与《庄子》许多篇对至德之世淳朴民风的歌颂有相通之处。

丘处机一行越过野狐岭之后,进入人烟稀少的荒凉区域。

北过抚州十五日,东北过盖里泊,尽丘垤醎卤地,始见人烟二十余家。南有盐池,逶逦东北去。自此无河,多凿沙井以汲。南北数千里,亦无大山。

盖里泊,指今内蒙古境内伊克勒湖。对于这段行程,丘处机的诗作了纪实:

坡陀折叠路弯环,到处盐场死水湾。尽日不逢人过往,经年时有马回环。地无木植唯荒草,天产丘陵没大山。五谷不成资乳酪,皮裘毡帐亦开颜。

诗中所展示的自然生态非常恶劣,交通闭塞,人的物质生活资料也很匮乏。可是,当地居民却自得其乐,人的幸福指数与客观环境形成巨大的反差。诗中所描写的物类事象,与《庄子》书中对至德之世的赞美有相似之处。《胠箧》篇写道:

子独不知至德之世乎?……当是时也,民结绳而用之,甘其食,美其服,乐其俗,安其居。

成玄英疏:“止分,故甘;去华,故美;混同,故乐;恬淡,故安居也。”成氏所作的解释简明确切,指出了至德之世充满欢乐的原因。《胠箧》篇对至德之世所作的描述,取自传世本《老子》第八十章对小国寡民社会所作的说明。

关于其中的“甘其食”以下四句,河上公作了这样的解说:

甘其疏食,不渔食百姓也。美其恶衣,不贵五色。安其茅茨,不好文饰之屋。乐其质朴之俗,不转移也。

河上公把《老子》第八十章所提到的食、服、居,分别释为疏食、恶衣、茅茨,合乎原文所蕴含的深层意义。丘处机诗中所提到的乳酪、皮裘、毡帐,也属于疏食、恶衣、茅茨之类,是很简陋的衣、食、住的物质条件。那里的土著居民对此“亦开颜”,同样是“甘其食,美其服,安其居,乐其俗。”丘处机这首诗对当地土著居民的赞美,可以从《老子》和《庄子》那里找到文化源头。

丘处机一行路过盖里泊(今内蒙古伊克勒湖)之后,经渔儿泺(今内蒙古达里诺湖),抵达贝加尔湖以北斡辰大王(成吉思汗四弟)帐下。又西行经过呼伦湖,翻越库伦(今蒙古人民共和国乌兰巴托)以南的高山,前往长松岭(今蒙古人民共和国杭爱山),到达长松岭之前,所经区域土著居民的习俗引起丘处机一行的高度关注。那里的居民以放牧狩猎为业,以黑车白帐为家,以皮革为衣,以肉酪为食。男性结发垂耳,女性的桦皮冠则高达二尺,并且饰以布帛,冠顶做鹅鸭形。“俗无文籍,或约之以言,或刻木为契。遇食同享,难则争赴,有命则不辞,有言则不易。有上古之遗风焉。”

对此,丘处机用诗作了叙述:

极目山川无尽头,风烟不断水长流。如何造物开天地,到此令人放马牛。饮血茹毛同上古,峨冠结发异中州。圣贤不得垂文化,历代纵横只自由。

这首诗对于当地土著的民风习俗择其主要方面作了描述,并且表现出认同感。“如何造物开天地,到此令人放马牛”,当地以牧业为主,丘处机认为,这是造物主的安排,当地居民是顺应这种安排。“饮血茹毛同上古”,是说那里保持上古的原始遗风,用的是《礼记·礼运》的典故:“昔者先王未有宫室,冬则居营窟,夏则居橧巢。未有火化,食草木之实,鸟兽之肉,饮其血,茹其毛。”清人陈澔注:“未有火化,故去毛不尽而并食之也。”茹毛饮血,指饮食上的原始形态,丘处机诗中取的是这种含义。《礼记·礼运》紧接上段文字之后写道:“后圣有作,然后修火之利,范金、合土,以为台榭、宫室、牖户。以炮以燔,以亨以炙,以为醴酪。治其麻丝,以为布帛。”

孙希旦对此作了如下解释:

上古之居处、饮食、被服,过于朴陋,而不宜于人。后圣通其变,而相生相养之道乃尽。

孙氏所阐释的是儒家的历史进化观。丘处机虽然是道教全真道一代宗师,但是,他认为“三教同源一理”,“故兼修三教经书”。他对《礼记·礼运》的上述记载应该是熟悉的,因此,他称当地土著居民“饮血茹毛同上古”,用的是《礼运》的典故。中土经历了由上古朴陋的生存方式到“后圣有作”的演变,丘处机认为,当地土著保留上古遗风,没有经历中土那种历史演变,故诗中称“圣贤不得垂文化”,意谓那里没有实现“后圣有作”。

那么,丘处机对当地土著保持上古遗风所持的态度如何呢?

诗的结尾作了回答:“历代纵横只自由”,那里的人们世世代代不受拘束,只是自由自在而已。纵横,指放浪形骸,不受拘束,而这正是全真道所欣赏的,丘处机早年在磻溪修炼时,就是如此。这从前边援引的《金莲正宗记》卷四的记载可见一斑。

丘处机从漠北土著的民风习俗中见到原始遗风,认为它给人带来的是自由。《庄子》一书对远古至德之世所作的描述,同样赞扬那种自由自在的生存状态。《马蹄》篇写道:“夫赫胥氏之时,民居不知所为,行不知所之,含哺而熙,鼓腹而游,民能以此矣。”对此,成玄英疏写道:

夫行道之时,无为之世,心绝缘虑,安居而无为;率性而动,游行而无所往。既而含哺而熙戏,与婴儿而不殊;鼓腹而遨游,将童子而无别。

成玄英是西华道士,所作的讲疏颇为确切。他把未受礼乐仁义沾溉的原始先民概括为心绝缘虑,率性而动。丘处机在漠北所见到的土著居民“圣贤不得垂文化,历代纵横只自由”,同样是率性而动,天真自由,与《马蹄》篇的上述描写可以相互印证。丘处机从保持远古遗风的漠北土著居民那里,见到了纯任天性的自由状态,这是《庄子》一书反复赞美的对象,也是丘处机本人追求并付诸实践的人生境界。丘处机诗中称“圣贤不得垂文化”,所谓的文化,指的是以文而化之,暗用《周易·贲·彖》的如下典故:“刚柔交错,天文也。文明以止,人文也。观乎天文,以察时变;观乎人文,以化成天下。”高亨先生注:“人文指社会之制度文化教育等。……社会之制度文化教育皆在使人有所止。故曰:‘文明以止,人文也。’”丘处机所说的“圣贤不得垂文化”,意谓礼乐仁义等还没有施加于漠北土著,因此,他们自由自在,不受约束。对此,丘处机并无惋惜,而是感到庆幸,这与《庄子》一书对礼乐仁义的批判也是合拍的。

丘处机西行诗对沿途民风习俗所作的展示,并不是纯客观地纪实,而是寄托他崇尚天性自由的人生追求,是在中古丝绸之路上感受到大朴未散的天真可爱,仿佛回到《庄子》多次赞美的至德之世。

四、西行诗的畅《庄》背景及在沿途的传播

丘处机是在七十三岁高龄踏上西行的漫漫长途,尽管有弟子随行,官军保驾,路上还是历经险难,备尝艰辛。当然,途中偶尔也有条件较好的休憩场所,在那里进行休闲。总体上看,无论是遭遇艰险,还是轻松休闲,《庄子》一书的思想理念,经常与他形影相伴,或形诸吟诗,或流露于话语,不时地显示出来。

丘处机一行到达寻思干,入住算端所建的新宫。先前该国太师曾经住进新宫,因惧怕盗贼而迁到别处。丘处机入住之后感叹:“道人任运逍遥,以度岁月,白刃临头,犹不畏惧。况盗贼未至,复预忧乎!”《庄子》首篇是《逍遥游》,其他篇目也多次把逍遥作为理想的人生境界加以追求。丘处机面临危险仍然强调任运逍遥、超脱于利害生死之外,这正是《庄子》一书人生哲学理念的核心。

丘处机的随行弟子赵九古中途病逝,埋葬在当地。返回途中经过这里,“众议,欲负其骨归。师曰:‘四大皆假,终为弃物。一灵真性,自在无拘。’众议乃息。”丘处机参破生死,并且超越狐死首丘的传统观念,没有把赵九古的骨骸带回中土,而是留在他病逝的原地。丘处机所说的“四大”,用的是佛教术语。古印度有地、水、火、风构成一切物质四元素之说,佛教认为,人的形体也是这四种元素构成,故以“四大”用作人身的代称。“四大皆假”,意谓构成人的形体的元素不过是生命的凭借,它的存在是暂时性的。《庄子·大宗师》称得道者把人的肉体生命视为“假于异物,托于同体”,同样用“假”字加以概括。林希逸称:“假于异物,便是《圆觉经》地水火风之论,四大合而为身,故曰托于同体。”林希逸往往援佛入庄,不过,《大宗师》生命理念的继承和阐发,所用的“假”字留下《庄子》一书的历史投影。

丘处机一行在寻思干停留的时间较长,将近四个月。在此期间生活比较安闲,参加多次聚会,创作了一系列诗词。蒙古太祖十七年(1222)二月,“时僚属请师复游郭西,园林相接百余里,虽中原未能过,但寂无鸟声耳。遂成二篇以示同游。”丘处机是在良辰美景、游兴大发之际,写诗赠给同游者的。第一首结尾两句是:“未能绝粒成嘉遁,且向无为乐有为。”第二首尾联称:“窃念世间酬景短,何如天外饮长春。”在游兴正酣时刻所写的两首诗,念念不忘的依然是自然无为,是“天外饮长春”的道境仙乡。《庄子·天运》篇称:“古之真人,假道于仁,托宿于义,以游逍遥之虚,……逍遥,无为也。”借道、托宿于仁、义,表面上属于有为;游逍遥之虚,则属于无为。丘处机所说的“且向无为乐有为”,与《天运》的这段论述有异曲同工之妙。至于把道境在时间上的无限性与人间事象的短暂性加以对比,更是《庄子》常用的表达方式。

丘处机把漫漫的西行旅途,变成他进行修炼的道场,所创作的许多诗篇,成为阐发《庄子》理念的载体。丘处机所作的这些诗不是自娱自乐,秘而不宣,而是用多种方式加以传播。由此而来,西行旅途又成为传播《庄子》理念的空间。

这类诗的传播方式主要有以下几种:

一是打醮,即设坛做法事。

“辛巳之上元,醮于宣德州朝元观。”丘处机这次法事活动为众人作颂一首:

生下一团腥臭物,种成三界是非魔。连枝带叶无穷势,跨古腾今不奈何。

这首颂作于1221年正月十五,地点是宣德州(今河北宣化)的朝阳观。这首颂把人的肉身视为是非烦恼的根源,佛教意味颇浓。但是,它所阐发的理念亦与《庄子》有相通之处。《大宗师》篇称得道之人,“彼以生为附赘县疣,以死为决溃痈。”林希逸解说如下:“附赘县疣,喻此身为天地之间长物,必决之溃之而后快。”

丘处机此次登坛做法事,所写的颂是开导教徒超越形体的局限性,得到精神解脱,这与《大宗师》的上引论述在理念上一脉相通,客观上起到传播《庄子》生命理念的效果。丘处机西行走出中土之后,再也没有道观可做法事,因此,这种传播方式没有在旅途上持续下去。

二是送行、浏览之际以诗示众。

1220年,丘处机从朝元观前往龙阳观,“道友送别,多泣下。师以诗示众云:‘生前暂别犹然可,死后长离更不堪。天下是非心不定,轮回生死苦难甘。’”这是劝导送别的道友,要超越生离死别的伤感,否则,面对生死很难坦然淡定。《庄子》一书反复强调的,正是对生死的超越,《大宗师》篇居后板块的几个寓言故事,都是围绕这个中心展开。丘处机在寻思干停留期间作诗颇多,主要是两次春游所作。第一次春游的场面是这样的:“是日天气晴霁,花木鲜明,随处有台池楼阁,间之疏圃。憩则藉草,人皆乐之。谈玄论道,时复引觞,日昃方归。作诗云。”前引作于寻思干的两首诗,就是在谈玄论道的氛围中写出来的。其中,有的诗句用于阐发《庄子》的生命理念和人生理想,有其合理性和必然性。

三是墙壁题诗。

丘处机在龙阳观过冬期间,“十一月十有四日,赴龙岩寺斋,以诗题以殿西庑云。”所题诗如下:

杖藜欲访山中客,空山沉沉淡无色。夜来飞雪满岩阿,今日山光映天白。天高日下松风清,神游八极腾虚明。欲写山家本来面,道人活计无能名。

这首诗题写在龙岩寺的西廊,庑,指堂下四周的廊屋。诗人“神游八极腾虚明”,已经进入道境。通过山间昼夜阴晴的变化,暗示自然造化的微妙神秘,无法把它的本来面目真实地展现出来,体现的还是《庄子》。对自然造化的赞美和崇拜,正如《大宗师》所说的“覆载天地刻彫众形而不为巧”。如前所述,丘处机在寻思干停留期间,“遂书《凤栖梧》二首于壁”,也属于畅《庄》之作,体现的是安时处顺、外化内不化的情怀。

丘处机的西行诗以多种方式在沿途传播,它的受众也来自不同的阶层,最直接的受众是丘处机的随行人员,包括他的弟子和朝廷官员。他们与丘处机朝夕相处,这些诗,他们绝大多数都能接触到。第二类受众是参加丘处机做法事的道教信徒,丘处机在打醮之后为众人作颂一首,参加法事活动的人员是这首颂的接受对象。第三类受众是沿途接待丘处机的人员。丘处机在燕京玉虚观曾经与多人唱和,到龙阳观度假又对他们以诗相赠。在寻思干停留期间,“司天台判李公辈请师游郭西,宣使洎诸宫载葡萄酒以从。”丘处机在寻思干的两次春游都有诗,当地有些官员参与两次春游,他们是丘处机当场所作诗的受众。至于丘处机的题壁诗,有的是在德兴龙阳观,有的远在中亚寻思干的宫殿,日后来到这两处的人们,很多人会成为题壁诗的受众。

《庄子》这部道家经典最初的写作是在战国中期,下距丘处机所在的金、元之际已经一千五百年左右。通过梳理丘处机西行诗对《庄子》理念的继承、阐发,可以看出,《庄子》对历史烟云的穿透力,虽然历经一千多年而依然在道教全真派宗师那里焕发生机。丘处机西行诗的畅《庄》倾向,则在空间维度上勾勒出《庄子》西传的轨迹。这是中世纪丝绸之路一道亮丽的风景,也是《庄子》研究可供延伸的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