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白诗与敦煌壁画对水墨之变的反映

陈皛

(北京外国语大学博士后流动站)

唐代是中国封建社会的鼎盛时期,文艺大兴,学者蔚起。气象万千的诗歌,多姿多彩的雕塑、变化万端的书画和别具一格的乐舞等,共同铸就了唐代艺术的高峰。中国绘画发展至唐代达到了一个新的高峰。人物画方面,道教画与佛教画同为时人所重;山水画成为独立画科,并在艺术上不断成熟;花鸟画蓬勃发展。在技法上,承袭魏晋,唐代有大量色彩丰富,鲜艳明润的绘画作品。在颜料的使用上,从《虢国夫人游春图》《簪花仕女图》《挥扇仕女图》《五牛图》等画作可知,有暖绿、草绿、暖红、赭石、橘黄、黄、褐、墨、白、紫朱等。

根据对莫高窟二百八十二个唐代洞窟壁画的颜料分析,则有朱砂、土红、石青、石绿、棕黑、白等。唐人不但有着绚烂多姿的色彩绘画,王维、张璪等水墨绘画作品仅用墨色的浓淡变化表现山水树石,在黑白两色的世界中寄托情思,又给人一种别样的审美体验。水墨画的兴起并逐渐流行,是中国绘画史上的重大变化,影响深远。

本文试从李白咏画诗和敦煌壁画中探寻其端倪,为水墨画的发展提供佐证。

一、水墨之变

所谓“水墨之变”,指的是唐代之前绘画作品多施染色彩,唐代水墨绘画渐渐盛行,并且在唐末、宋、元发展壮大,逐渐取代色彩绘画主流地位的现象。水墨画兴起于唐,早有定论。五代画论家荆浩《笔法记》云:“夫随类赋彩,自古有能,如水晕墨章,兴我唐代。”黄宾虹先生说:“汉魏六朝,画重丹青,唐分水墨、丹青南北二宗。”在色彩绘画高度发达的汉魏六朝,绘画作品多以丹(赤、赭等)和青(青、绿等)为主色,带给人们浓重富丽的审美体验,像曹不兴、戴逵、顾恺之、陆探微等著名画家的作品,均可作为代表。因此,古人以“丹青”代指绘画。

中国画的主要表现手段是线条,但用色也很重要。丹青作为主要颜料,并以之代指绘画,时间起源很早。

《周礼·秋官》记载职金“掌凡金玉锡石丹青之戒令”。李斯《谏逐客书》云:“江南金锡不为用,西蜀丹青不为采。”《汉书·苏武传》记载,李陵赞扬苏武:“虽古竹帛所载,丹青所画,何以过子卿!”《晋书·顾恺之传》称顾氏“尤善丹青,图写特妙”。姚最《续画品》说:“夫丹青妙极,未易言尽。”杜甫《丹青引赠曹将军霸》曰:“丹青不知老将至,富贵于我如浮云。”这些都反映中国画开始是以着色为主的。

中国画发展至唐代,明艳绚烂的色彩绘画仍是主流,色彩绘画的技巧也不断发展。同时,起源于汉代的水墨绘画在发展流变中契合了某些文人士大夫的心境,渐渐流行起来。

在唐代绘画的发展洪流中,绘画题材愈加丰富,人物、屋宇、花鸟、山水、树石等,皆可入画。山水不再是人物画的附庸,独立成科并在唐末、五代成为当时绘画的主流。山水画初变之时,以李思训、李昭道父子为代表的金碧山水和以王维为代表的水墨山水分庭抗礼,是为南、北二宗。

由于制墨技术、造纸技术、制笔技术的发展,水墨绘画的盛行有了强大的物质保障。同时,随着唐代由盛转衰的步调,时代的审美风尚也渐渐由雄壮激昂转向清淡玄虚,由绚烂明艳转向清雅含蓄,文人士大夫隐逸山林,寄情山水,水墨绘画成为他们纵笔表达隐逸之情的载体,流行于中、晚唐。而后经五代荆浩,北宋郭若虚、韩拙等在绘画理论和实践上的推动,水墨绘画在宋、元发展壮大,逐渐取代了色彩绘画的主流地位。这一变化绵延漫长,一方面,施染色彩的绘画作品逐渐衰微,另一方面,越来越多文人士大夫自觉参与绘画活动,对传承自汉代绘画的注重线条、墨色情趣的方法加以雅化和提炼,讲求“以墨代色”的士人画愈加繁荣,取得与色彩绘画分庭抗礼甚至后来居上的地位。色彩绘画和水墨绘画之间还存在着某些融合,例如,浅绛、没骨等新技法。

中国绘画史上的这一重大变革,从《唐朝名画录》《历代名画记》《笔法记》等绘画理论著作,以及宋代苏轼、米芾的文人绘画理论等,可见其脉络。但唐代传世绘画作品的不足,使得我们要从分散各处的正史、野史、文集、笔记中寻找这个变革的有力佐证。

李白的诗歌和敦煌壁画,皆为唐代的水墨之变提供了有力的佐证。

二、李白诗歌对水墨之变的反映

李白诗作中有《求崔山人百丈崖瀑布图》《观博平王志安少府山水粉图》《当涂赵炎少府粉图山水歌》《莹禅师房观山海图》《同族弟金城尉叔卿烛照山水壁画歌》《观元丹丘坐巫山屏风》《巫山枕幛》等七首和山水画相关的诗歌,其中不乏对画面内容的具体描写,从他的描写中,我们可以体会到当时山水画风格和技法的特点。李白在博平真人王志安处看到了一幅山水壁画,以诗记之,写下了自己的观感:“粉壁为空天,丹青状江海。游云不知归,日见白鸥在。”李白笔下的这幅山水壁画非常特别,天空江海,游云白鸥构成了绝妙的景致。从“丹青状江海”一句可知,这是一幅设色山水画,但是,天空竟然不施颜色,直接以墙壁的颜色作为天空的颜色,和施染色彩的江海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因此,李白觉得特别新鲜有趣,故用诗记录下来。

纵观山水画的发展历程,从六朝起,山水画便为设色山水,天空一般用青绿着色。顾恺之《画云台山记》云:“清天中凡天及水色尽用空青,竟素上下以映日。”“清天”即晴天,意思是说,画晴天的天和水,都用空青的颜色,把绢素上下有天有水处画满,以表示晴天有太阳。隋朝展子虔的传世画作《游春图》是现存最早的山水画,全图以青绿设色为主,天空水面、山石树木皆以色渲染,用青绿重着山水,用泥金描绘山脚,用赭石填染树干,勾勒出生机勃勃的春之景象。对唐代山水画尤其是李思训、李昭道父子的金碧山水影响极大。

唐代山水画的发展历程充满着变化,除了设色山水以外,更出现了水墨山水,拉开了画史上水墨之变的大幕。张彦远云:“山水之变,始于吴,成于二李。”他肯定了吴道子和李思训、李昭道父子在山水画变革中的引领作用。无论是人物画、山水画还是花鸟画,吴道子都很擅长,在人物画的实践中,他创造了一种新的技法,即“莼菜描”,画中人物的衣饰有种动态的美感,后人总结为“吴带当风”。这种技法同样也运用于他的山水画实践,他的疏体山水用笔劲怒,线条多变,山石结构颇有气势。李思训、李昭道父子的金碧山水,是先用线条勾勒出山水树石楼阁等的脉络,再用青色、绿色和金色等颜色填充的设色山水,富丽堂皇的画风符合了激昂向上的时代情调,流行于当时。现存传为李思训的作品有《江帆楼阁图》,传为李昭道的作品有《明皇幸蜀图》《春山行旅图》等。这些作品是否为李氏父子的真迹,仍有争议。从传世作品看,这几幅画上的天空,皆是施染颜色的。

所以说,李白诗歌中提到的天空不设色的山水壁画,在唐代是非常少见的,无怪他要认为“粉壁为空天”是王志安处山水壁画的一大特色,特意用诗句记录下来。以虚为实,虚实相生,画面中留出空白是水墨画的重要特征。李白的时代山水画中这种“粉壁为空天”的处理,或许透露出绘画技法转折的一个端倪。

三、敦煌壁画对水墨之变的反映

唐代传世画作十分稀少,敦煌莫高窟中的唐代壁画便成了我们研究唐代绘画的宝贵材料。莫高窟现存唐代洞窟二百八十二个。其中,初唐洞窟四十七个,盛唐洞窟九十七个,中唐洞窟五十六个,晚唐洞窟七十个,另外十二个洞窟年代不明。这些壁画为我们展现了唐代绘画的艺术风貌。

唐代设色山水壁画在敦煌莫高窟中多有保存。如第一百四十八窟中《涅槃变》,左上部以青绿画青山绿树,天空是朱色;又如第一百五十九窟中的《佛教故事》,描绘青山绿水,天空也施染颜色。此外,敦煌莫高窟第二十三窟、第一百七十二窟、第三百二十窟、第三百二十一窟的山水壁画,天空都是赋彩设色的。在敦煌莫高窟第三百二十窟的飞天壁画上,天空、云朵皆有颜色。

李白诗歌中提到的天空不设色的山水壁画,在唐代是非常少见的。不过,也有例证,敦煌莫高窟第二百一十七窟南壁的经变画面,也是一副设色壁画。天空就是不施颜色的。这是一幅青绿山水图,山峰用青绿着色,明显看出天空不设色。

王维的水墨山水仅在墨中调水,用浓淡不一的墨色来表现山水,天空都不设色。如现存传为王维所作的《江山雪霁图》《雪溪图》,但一般认为并非真迹,无法为证。不过,《毗陵集》中提到王维“《疾风送雨图》精深秀润,未尝设色,非有胸中丘壑不能办也”。说明王维的《疾风送雨图》是不设色的。

张彦远非常推崇水墨绘画,云:“夫阴阳陶蒸,万象错布。玄化无言,神工独运。草木敷荣,不待丹绿之采;云雪飘扬,不待铅粉而白;山不待空青而翠,风不待五色而綷——是故运墨而五色具,谓之得意。意在五色,则物象乖矣。”浓淡不同的墨色可以表现大自然各种不同的颜色,即“运墨而五色具”。五代的荆浩也对水墨绘画大为赞赏,说:“张璪员外树石,气韵俱盛,笔墨积微,真思卓然,不贵五彩,旷古绝今,未之有也。”唐代诗人也对水墨山水有所吟咏,如杜甫的《奉先刘少府新画山水障歌》、方干《陈氏水墨山水》、《观项信水墨》等。王维之后,也确实出现了张璪、王宰、刘商、王默等水墨山水画家,但是,山水画中天空不施色的画法,直到元、明、清水墨山水盛行时,才大为流行。元、明、清时除了表现雨景、雪景的山水画,大部分山水画都不再染天画水了。画家们追求“江天无点墨,云水自然生”的效果,这种画法有助于让人们的注意力集中到山水树石上,避免“丹青竞胜,山容为之减色”。

色彩绘画逐渐衰落并失去中心地位,水墨绘画不断发展壮大并成为主流,这是一个漫长的变化过程。山水画中天空、水面由施染色彩到不施色彩,反映了时代审美风尚的转变。李白《观博平王志安少府山水粉图》一诗作于天宝三载(744年),敦煌莫高窟第二百一十七窟建于景龙年间(707—710年),是敦煌望族阴氏家族所建的功德窟。李白所见的那幅天空不设色的山水画,敦煌莫高窟的南壁经变画面,在色彩绘画盛行的当时非常罕见,别具一格,为山水画发展中的水墨之变提供了佐证,说明在初盛唐时期,水墨绘画已经开始滋长,水墨之变已经渐露端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