Ⅲ “中西合璧”——阎锡山

Ⅲ “中西合璧”——阎锡山

属于这种类型的军阀多少在统治形式上借用了若干西化的因素,甚至拿来了某些属于西方文化的思想素材点缀其集团维系意识,可以说他们是属于“嫁接型”的果实,中学其内,西学其外,如果说传统型的军阀集团维系意识的外部特征是“复古”,那么这类军阀的外貌则是“求新”。在他们之中,最典型的莫过于人称“民国不倒翁”的山西王阎锡山。

东洋的日本士官学校,曾出过不少曾经吒咤中国政坛军界的风云人物,如有功于反清革命的“士官三杰”(吴禄贞,张绍曾、蓝天蔚),军事理论家蒋百里,讨袁英杰蔡锷,及割据多年的孙传芳、唐继尧和阎锡山,还有后起之秀何应钦与王柏龄等。尽管有浓烈封建气息,强烈的蛮勇氛围,多年正规的政治化军事教育,毕竟给了他们某些在国内无法感受的“欧化”熏陶,从而在他们的行为模式上打上“留学”的烙印。

阎锡山作为士官生中的一员,多年留学日本的经历,虽然没有在军事知识方面有多少长进,但平时耳濡目染日本社会畸态的“敬军尚武”风尚,军国主义的教育和社会组织,使他对风靡一时的军国主义政治理论深感兴趣。主政山西不久,就编写了《军国主义谭问答》的小册子,热切地主张“政府以军国为政策,教育以军国为教育,社会以军国为组织”,以为“不如此,则国权不张,国力不固”。以后,随着时代的前进,阎锡山不间断地撷取某些时髦的主张与主义,装饰他的维系思想,甚至花钱召集社会思想名流入晋,开会讨论所谓社会人生问题。深不可测的城府,极度圆滑的个性与强烈的趋时嗜好,既是阎锡山的为人风格,又是他的思想特征。任何一个军阀集团,也没有晋系那样的严整,施行土地、人民、军队三位一体,从下到上的立体控制与教育化。

1、阎锡山的“几希”哲学

阎锡山是个热衷于谈玄的人,中国哲学的基本概念,诸如理与气,心与物,知与行等等字眼,时常在他的文述中出现,而且他还有个惯于把别人的理论“晋化”或者说“阎化”的癖病,无论是王阳明、曾国藩还是俾斯麦和伊藤博文,甚至于共产主义的片言只语,他都能生吞活剥地烩在山西这一锅里,贴上“阎记”的标签。作为阎锡山维系意识理论基础的政治哲学,也是这样从陆王心学里扒下并化出来的。

阎锡山的哲学可以名之曰“几希”哲学,因为“几希”这个怪词是他奢谈心情时使用率最高的一个。所谓“儿希”即孟子所说的:“人之所异于禽兽者,几希中的那个“几希”。阎锡山认为,“这一点‘几希’,系与生俱来,是人独得的,极为可贵。”人生来带有这么个无形的“灵通宝玉”,所以是为人,禽兽没有,所以为人所食。这宝贵的“几希”是个什么东西呢?“几希,即良知良能包。”按阎的说法,人的意识或者说精神世界可以一分为二,“曰良知良能,日感知感能。良知良能自然能别是非,明善恶,是为人生之本能,感知感能,则非感于己,而无所知能。如日无色则见不动,耳无声则闻不动之类”。相应的,人心也有两层:内心和外心,阎锡山解释说:“内心就是所谓道心,外心就是我们常说的人心”,人心与人欲及感知相联系,而道心则与天理及良知相联系,所以有时道心和人心也被阎说成公心和私心。往阎锡山看来,人既具有产生日常意识的感觉器官(外心),又有产生道德意识的无感无觉无形的“器官”(内心)。与前者相联的是知觉及相关的人的欲念,与后者相关的则是人的求善去恶动机及道德追求。就阎锡山而言,无论是前者的实在的官能和后者那种超实在的官能,都是小可缺之须臾,没有了前者,人的肉体则不能存在,没有后者肉体存在也没有意义,“假定‘良’、‘感’为十,各成其五,则无亏损之成就。若为四六或三七,则一方添病,一方减能;两数之差愈人,则人类之缺憾愈多。“良知”与“感知”虽各占一半为宜,但前者却居统率和主导地位,阎锡山以骑者与马的关系比喻良知与感知,认为人善骑与马力人结合为最好,驽马与善骑搭配次之,而蹩脚的骑手与烈马相配则害之。也就是说人必须以良知良能统驭感知感能,才能实现人格的完善,价值的实现,否则既为己害,亦为人害。为此,纵使将人性压抑得象一步三晃的蹇驴也在所不惜。

“良知良能”是王学的滥调,无非是说人的道德意识生来就有。而“感知感能”却是阎锡山从近代心理学理论中剥下来的,因为王学从不承认事物的客观实在性,以为事物的存在不过是意念的作用,所以也就无所谓感觉和感知,阎锡山从王学的一元论变成他自己的二元论,一方面固然体现了他中西合璧的嫁接风格,另一方面也是他对身处的物欲横流、铜臭熏天的军阀世界的一种适应,军阀的集团维系,说到底还是要靠金钱的支持,如果阎锡山真的象当年王夷甫一般“口不言钱”地谈玄,哪里还会有人听他的,维系道德也只好去见鬼了。

但是阎锡山并不是一个彻底的二元论者,充其量只能算作一元半论者,因为存如何实现良知良能的统驭问题上,他又回到了王阳明那里,因为内心显然是被外心包在里边的,故尔“人小亲涉事时,以良知良能用事,当事涉己时,则为感知感能作主,良知良能反为包围流不出来。”所以要想始终由良知良能作主,就非得“致良知”不可,也就是要“自内讼”。进行道德自省,使良知通达内外。至此,绕了一圈,又伺到了王阳明的去“私欲”的“格心”“正心”上去了,所有的外心与感知感能,都变成了“私欲”的代名阅。

军阀不是阔谈玄机的形而上学家,也不是劝善规恶的道德家,他们的哲学都是一种功利性极强的政治哲学,旨在弘扬集团的维系道德,为此,他们不能不规定具体的道德标准,划出可见可行的“正轨”,而“良知良能”鼓噪,无非是让人们相信他们所强加的“道德”约束是出自于人的内心,从而服从起来更加心甘情愿,俯首贴耳。

2、阎锡山的“横竖”政治

阎锡山认为,人的“感知感能一定要纳入正途”,如果良知良能硬是作不了主,就必须要“以政治遏制之。”所以,阎的一生提倡过多种名目的“政治”,诸如“用民政治”,“村本政治”之类,而最能反映其政治性格的是所谓“横竖政治”。

这种“绝妙”的“横竖政治论”,其第一种含义是:所谓“横政治”就是指共和民主政治;所谓“竖政治”,就是帝王专制政治。在阎锡山看来,两者各有利弊,“竖政治者,以一人之精神贯注全国,治易,乱亦易,横政治者,则以众人之精神贯注一人,乱难,然治亦难。”民主政治让人民参予政治,这是万不可行的,但专制政治下人民与政治全不相干,似乎也不利于统治。在阎看来,为政必须“鼓舞人群中人人固有之政治性,“把政治放在民间”。就是说要把政治触角伸到每一个普通老百姓头上,让人民自觉地接近他的统治思想和方法,置身于警察化、军事化的政治网络之中。这就是阎锡山所谓的既非民也非专制,且亦民主亦专制的横竖叠加政治,实际上是进一步深化的专制政治。

横竖政治论的第二种含义是教化与政治的合一,因为要使老百姓达成良知统驭感知的精神格局,不但要依赖“严父良兄政治以责制之”,还必须有“良师益友诱导之,予良知良能觉悟之机会,”所以“吾国古来君师并重,即政教之意也,二者于人类孰重?答:以竖言,则教育重,而以横言,则政治重”。竖为道德教育(教化)。横为警察统治,一文一武,一软一硬,又一个横竖交叉。

横竖政治论的第三种含义是哲学上的,阎锡山认为:“一横一竖,相交则为十字,天地间万事万物,皆可括尽无余。横竖两者,横者见其平,竖者见其中。平者不移之谓,万理藏其中;中者不偏之谓,万理亦藏其中。中平两者,有表有里,可经久矣。”这一套横竖玄论,同样用阎锡山的话通俗一点解释就是,对(正确)不在不对(错误)的反面,而在对与不对中间,中间是既不保守,又不放纵。至此我们尽可以说,横竖政治,既是当年诸多名流政客所醉心的“西洋政治与东方道德结合说”的滥觞,又是中国传统政治理论不偏不倚,持中持平说的翻版。一句话,就是日本军国主义政治的中国版。

3、阎锡山的维系网络

阎锡山的集团维系方式的一大特点就是对组织、团体化的偏好。他认为:不结团体是我国人的大病,俗话说,各人自扫门前雪,莫管他人瓦上霜,这道理大错了,世上有许多事非结团体不能办。如果人人都被组织进各种名目的团体之中,则自己既是团体的一分子,团体就是代表自己,所以服从团体,就是服从自己。

基于这种思想,在阎锡山的军队里,除军事建制外,还存在有各种名目团体,如“军人法政讲习所”,“军政研究会”,“军人讲演会”,“军人洗心社”,“自省堂”以及其他教育或研究班,学习小组,讨论会等等。到阎锡山统治末期甚至发展成帮会山堂式和法西斯化的“三三铁血团”之类的组织。这种名目繁多的团体,一是起成员间的相互监视、相互牵制作用;二是起特务化的控制作用,因为所有这些小组织都受阎的直接领导,有事都要向阎直接反映;三是便于进行有组织的精神灌输,如洗心社每周举行自省活动,自省前先作宗教式的静默,然后由讲长人讲孔孟尊君之道或王阳明的良知良能学说。

中国农村的乡村一级的社会组织,一向是传统统治的“永久冻土层”,官方的触角很少伸到这“冻上层”的下面,统治的实现只能依靠官方代表(一般为县级单位)与当地乡绅及宗法势力达成某种共契,尽管经过了多次的改朝换代,这“冻土层”却依然我故。阎锡山是最早一个对乡村社会组织进行改革的军阀。从1917年开始,着手在山西实行村制改革。1920年“进山会议”①(即从1920年6月开始,进行有一年多的由阎锡山召集的所谓“学术讲座会”,后由百余名社会名流参加,因会址在山西省政府后院的进山会馆故名“进山会议”。)以后,进一步使村制改革走向深入,从而在山西实现其社会组织化、军事化、警察化的设想,实现对山西人力、物力、财力诸资源的最大限度的榨取。

山西的村制变革,是在阎锡山“村本政治”的名目下展开的,他打乱山西原有的村落结构,按每村三百户左右的规模设立“编村”,村之上设立县知事、村范委员、小段委员巡官、警佐宣讲员等级与村政有关的官职,每村设若干闾,每闾管五邻,每邻管五户,村有村长、村副,闾有闾长,邻有邻长。各级基层组织要把每一个人的财产、事业、举止“看得住”,并且“拿得起”。为此,每村还设有“息讼会”,“监察会”及“村民会议”,把老百姓从吃喝拉撒到婚丧嫁娶,从种地打柴到婆媳吵架统统管起来。村以上的各级官员还要就各种经济、政治、教化的问题对老百姓定期巡查,询问,并专门制定丁询查的标准,弄得老百姓疲于招架,真是“百姓头上九重天,千查万问没个完”。甚至连乞丐也必须悬一腰牌,正面是乞丐第几号,姓名和籍贯,背面印有准许行乞时间,通过村政改革,山西的行政网络成了一种警察网络、税收网络和道德教化网络,通过这种网络,阎锡山终于把统治触角伸到了每一个山野乡民头上。

与乡村警察化建设同步,阎锡山还实行了军事化的变革,制定了“在乡军人制度”及相应的“保卫团”制度。他把一部分军官和士兵派回原籍,每日仍就发饷,同时每村组织保卫团,所有18到35岁的男丁,都要入团接受军事训练,而教练和指挥保卫团的任务,就由在乡军人负责,在乡军人及保卫团,平时有“辅助地方官缉捕保卫之责”,战时则扩充为正规军队参战,在乡军人每年要集中调操一次,由军队统一发给旅食军费用,以免荒疏了军事技术,这种乡村军事化的结果,不仅进一步强化了阎锡山对农村的控制,而且为他的穷兵赎武扩张势力准备了后续兵源。

在军民双方进行组织强化的同时,阎锡山还卑劣地在兵民这两火社会群体中,人为地制造军人的优越感,“提倡军人,优待军人”利用军人与老百姓待遇上的差异,使武装了的人更加依存于统治者。他表面上虽说军民互有难处要相互体谅,但私下里却对亲信说“只能饿死老百姓,不能饿死一个兵”。转过来再利用兵来加强对老百姓的统治,顺手制造了一般士兵与老百姓的矛盾,以利于他操纵利用。

正如日本军国主义的社会背景是日本财阀的强化统治一样,山西军事化、警察化、特务化的社会组织改革,也是为以阎锡山为总代表的地主、商人、高利贷者的强化统治服务的,正如时人所评论的那样:“一旦如上所云村自为政之势已成,村中之豪强即所谓优秀者,遂握得村政大权,益将逞意肆志而为其所欲为”,而一般老百姓则陷于监狱式的黑暗之中,山西“以筹谋军实之故,赋税屡增,全省财政,川濒于危,椽属各员,亦日久玩忽,诸多未承厥职,尤以包税各员,收罗为苦,人民未先受其新政之惠而负此租税之重担”。事实上,山西人民受这种“看得住”,“拿得起”的囚笼统治,较之其他军阀统治下的人民更残酷更少喘息之机。

4、阎锡山的“好人主义”

统治的稳固,团体的凝聚,往往取决于被统治者和团体成员的精神素质。如果说阎锡山在军阀之林中显得与众不同的话,原因之一就是他深谙其中之昧。

“好人主义”是阎锡山的统治目标之一,其目的,就是使他统治下的全部军民都变成他心目中的“好人”。在他看来,所谓“好人”就是“乡党自好之士,世俗之目为好人者是也,不忮不求,亦夷亦惠,恂恂然一见而知为善类。”即面面团团,没脾气没血性,循规蹈矩唯唯诺诺的人,相应之下,所谓的“恶人”也并非指杀人越货的强徒,而是“宠利居成功,莠言乱旧政”的不安分守己者。要想成为“好人”,首先得把自己身上“不好”即不合要求的东西去掉,用阎锡山的话说就是“只有先去个人身上之燃火物,最为要者。”而且,“在个人,则须力去己身之燃火物;若在官吏,则不仅要去个人之燃火物,且须为人民去燃火物,为地方去燃火物,”弄到全社会一点火星也不见,举目尽是温吞吞麻木不仁的奴才,“好人主义”也就算大功告成了。

可惜山西的老百姓偏偏不肯把良知拿出来,做他阎某提倡的“好人”,害得阎锡山一生都在忙于“正民行一敦民风”,为去掉老百姓身上的“燃火物”而推行教化。“一以布宗教之方式进行之,一不从,再教之,再不从,三教之”。在军人,则“以孔教部勒军队,使全军学生化”。在民众则推行实现“好人”的目标管理,不但要时时处处“自内讼,”还要将害群之马清除出去。在阎锡山的字典里,教育即是教化,无论是学校教育,军队教育还是非社会教育,其宗旨一言以蔽之,就是“教人人当好人”欲使人人成为“好人”的民德教化,在所有的场所,所有的活动中,甚至于政府机关的文告和法庭的判决书上都要有所反映。因为“要使人变好,须有两个法子,(一)教他耳朵里听好话,(二)教他眼睛里看好样子。阎锡山手下的文武官员,首先要成为“规规矩矩”的“好样子”。然后再和阎一道,吵吵闹闹地向老百姓耳朵里灌“好话”,在一而再,再而三地强塞硬灌之中,几乎把人搞成了填充阎锡山精神要义的容器。据说在某些时候,随便从晋军中拉出一个人来,都会背诵几段阎的“语录”,使山西一省人的脑袋变成他一个人的脑袋,一省人的思想全换成他一个人的思想,自然也就都变成了“好人”——他肉体和精神上的双重奴隶。